Chapter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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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死亡这个话题是玛维小姐主动提出来的。 起因是他们坐上公车前往几公里之外的教堂去做礼拜,途中洛坦————或者说是基利安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就见人流散去,牧师在台上收拾着带来的十字架和圣经,玛维小姐则坐在第二排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悬在半空的画像。 基利安走过去同她坐在一起。 阳光透过十字架照射进来,明亮柔和的光点亮了自上而下,直垂地面的彩绘玻璃光带。斑斓的迷彩晶莹剔透,使整个教堂仿佛沐浴在神奇的仙境之中。 此时钟声响起,悠远而肃穆,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洗涤净化着尚未离开默默祷告的人们。 尽管之前拉马里女士带着家里的孩子不会错过任何一场礼拜,但当时的小基利安呆立在人群之中,只受到一种无形的格格不入,像是被排除在外,哪怕这种错觉由他主动地去感受。 原以为现在也如此,并不属于现场祈祷的一类,基利安却有着焕然一新的体验。 起先是温度顺着他的脖子从耳朵漫延到脸部,胸腔有什么东西欲将破壳而蠢蠢欲动着。鞋底像是被高温灼烧,似有似无的塑胶味化成一团黑漆漆的浓稠液体将他死死地粘在原地不得动弹。 接着他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不同于足球场上那或崇拜,或期待,或谴责,或愤恨的目光————这些只会使他愈发地兴奋;人类总是对于未知、超乎预期的美好事物充满着敬畏,尤其是纯净的、无暇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世纪初的人们对月亮的印象,在赞美之中掺夹诋毁与恐惧。它宛如明镜,有的人会恼羞成怒,有的人会羞愧反思,基利安一开始听到的只是耳鸣似的嗡嗡声,不过一会那些人声便变得逐渐清晰———— 这其中不乏熟悉的角色,时间久远而显得失真,但无一例外都是谈论着“基利安”相关联的话题。叽里呱啦吵个不停,基利安本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过耳云烟。网络信息时代,线上所能接收的信息本就少得可怜,与朋友大抵都可以应付过去,更亲近一些的或许觉得奇怪倒也不会深究,这种微妙的、不被戳破的平衡勉勉维系住法国人在异地的惶惶与不安。 对于基利安而言,如果说自信的源头是与生俱来的实力,那么秩序感就是后天用来稳定情绪的媒介。他擅于去掌握局势,换个角度说,他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点出问题的本质。 在这个方面,拉马里女士不止一次说过他————“太刻薄了,基利安……你没有必要为自己树立那么多的敌人……”————于是,懂得隐藏自己便是在除开足球之后,基利安掌握到的第二技能。 是从他五岁的时候开始,在意大利籍朋友安东尼奥的家里,用拉马里的话来说————“他想给人留下好印象,否则会被朋友笑话的”。基利安将自己沉浸在为红黑军团欢呼的气氛中,他谈论米兰,看米兰的比赛,穿米兰球衣训练睡觉,甚至会为他们每次的失败而气馁发火,但所有人也知道即使他如此的表现,在游戏中他依然会选择那支纯白队伍。 基利安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基本上没有人能够改变他所做出的决定。 只是现在太年轻,这里又不是他的安全领域,在面对亲近之人的质疑时,难免还是会迟疑露怯。 拉马里在电话那头叫出了基利安的全名,她的声音在电磁波的影响下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而她的儿子却心知肚明这位法国女士对于他一直的缺席感到略微的不满。 “我并不是想指责你什么,儿子,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mama她察觉到不对劲了。 基利安的脑海里只出现这一个念头,不同于与埃唐的坦白,他与mama的关系更加亲密却又疏远。无法否认的是拉马里女士确实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母亲,如果不是她的教育,连基利安都得承认他或许达不到如今的成就,又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比较会踢球的刺头而已。 拉马里改变了他,她教会了他谦逊、低调、友善和清廉慷慨,而最重要的是基利安明白了一点————爱是需要条件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如果基利安没有做出改变,拉马里就不爱他,只是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即使mama也是,没有人能够一直包容你,除非你能够变成他心目中的样子。 “洛坦,刚刚是你mama的电话?” 基利安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教堂里不知不觉地只剩下他和玛维小姐,而发声的后者则依然注视着圣母像,好像从来没说话一样。 “嗯。” 大概是察觉到了基利安的低落,又或是同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玛维小姐没有接着问下去,她手指温柔地拥着怀抱中婴儿的圣母玛利亚道:“你说,圣母玛丽亚会想念她的孩子吗?” “大概会吧。” “为什么呢?” 基利安叹了口气,“玛维,我们都知道玛丽亚是为了自己的信仰才接受天主的邀请,如果没有这个前提,耶稣甚至不会出生。”他抬头望了眼低眉慈祥的圣母,“起码不会出现在她的怀里。” “但她还是生下了耶稣,并且亲自抚养他、爱他了,不是吗?” “这世界上不存在无条件的爱,而且爱没有那么简单的,玛维。”基利安回答,“圣母玛丽亚她爱很多人,圣诺瑟、门徒们、天使、天主,还有包括对那些难为主耶稣,出卖陷害主耶稣的人,耶稣只不过是其中一位而已。” “那些平等的爱就不算是爱了吗?” “在我看来,那并不是。” “所以,”玛维小姐歪着脑袋问,“这就是你被家里赶出来的原因吗?” 基利安没有回答。 回去的路上他们之间的气氛很是沉闷,玛维小姐晃着腿倒是没有受到影响似的趴在公车的窗户边欣赏路边的景象。 基利安想,其实这并不能怪玛维,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十年后的mama会在知道真相后不会那么爱他。那也是他一直害怕逃避的地方,而这点却要让一个五岁的小姑娘来提醒他去面对。 时空的转变,莫非是将他的意志也削去了嚒?他怎会变得如此的懦弱,倒也不怪当初内马尔对他说的,他不是基利安,也不是kyky,而仅仅是凭空出现在里约贫民窟的洛坦。 回到家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原本此次礼拜是老虎带着玛维小姐前去的,临时有事才将她托付给基利安。出发时还嘻哈玩笑的二人,此时都安静地循着自己的房间里面呆着。 基利安坐在书桌前,摊开的笔记本记录着他已经开始学习意大利语,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难理解,但今天翻译一条再简单不过的句子竟然花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乱如麻的思维是原因之一,还有就是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楼下是老虎和玛维小姐的房间,即使现在是白天,但出于安全问题,基利安还是拆掉了临时搭建起来的衣架,挑了个称手的棍子慢慢走下楼。 “玛维?”基利安惊诧地叫道,他没有想到动静的来源竟然是她制造出来的。玛维小姐回过头去将手指放在嘴边对他比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接着做她手里的作业————不过我们一般称这个行为为撬锁。 玛维小姐耳朵贴着门,两只手把弄着戳进锁眼里的铁丝,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只听咔嚓一轻响,老虎的房门就被打开了,她招呼着还傻愣在扶手边的基利安过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洛坦,但请你帮我看下门口好吗?” 基利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照做了。他站在楼梯口,一面注意着门口的动静,一面透过微张的门缝看到玛维小姐的身影在里面走来走去。幸运的是,直到玛维小姐从房间里出来并且熟练地锁上门,老虎都没有回来。 整个过程中异常沉稳的小女孩领着基利安上了天台,如今她家的天台已经变了个大样:水泥面上被铺了大面积的人造草坪,四处立着几块人形立牌,角落里散落几个足球,还有两个小型的球门,俨然一副训练场的样子。他们趴在天台边缘的台面上往下看,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正躲在不远处的街道往这边不断地打量,看他的身形并不是成年人,相反背影还有些眼熟。 “他已经在那里蹲了你一周了,洛坦。”玛维小姐说道。 基利安依稀记起了那是之前比赛中黄队的队长,他摇摇头。他倾向于是因为对方认出了他,只不过近段时间忙得很,他既要学习,又要训练,还要花时间去想办法处理和内马尔之间的关系。 男孩站在电线杆后面望了一段时间后见没有人要出来便失望地离开了,这只是个小插曲,基利安决定下次如果他注意到这个男孩,他一定会上前大方地邀请他一起踢足球。 “洛坦,你觉得老虎这个人怎么样?” “老虎先生是个好人。”基利安笑道。 “即使死在他手上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也是这样对吗?” 基利安收起了笑容,他有些摸不清玛维小姐此时的心情,便用更加谨慎的态度小心地回答:“至少在我看来,老虎先生收留了我,那么我就没有办法从我不了解的方面去评价他。” 小女孩茫然地抬头紧盯着天空飘过的云朵,就像在教堂望着那面圣母像。“在你眼里,他是个好房东;在手下的眼里,他是个好老大;在mama的眼里,他是个好丈夫。” “但我不喜欢他。” 法国人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明明在mama去世之前还答应过她,一定不要生他的气,可是我做不到。”玛维小姐的声音听起来脆弱又忧伤,但她并没有哭泣,单单从表面上看还以为她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转眼她的胸膛上下起伏,双手抱紧手臂,手指用力地掐住肘骨。 “大概是报应吧,他没有赶上mama的最后一面,但接下来他所做的事情才是最让我生气的————他把mama所有的东西扔掉了,还有mama给我留下的东西也被他给藏起来了!” “玛维。”基利安揽住女孩的肩膀,轻声细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抚摸着她不断颤抖的背脊,“不要想那么糟糕,我们都知道老虎先生他爱你。” “不、不不。”玛维小姐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带着连基利安都心惊的斩钉截铁说:“他不爱我,洛坦,他不爱我。” “这个世界上,只有mama是爱我的。” “......还有我,你忘了吗?”基利安温和地补充着,“玛维,我不清楚你的处境,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你永远可以在我这里倾诉你的不快乐,好吗?”待到玛维小姐稍微冷静了些,他又说:“我不会强求你接受我的看法,玛维,但就我来看,老虎先生绝对是爱你的,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没有解释清楚。” “我认为这已经很清楚了,我确认这一点。”玛维小姐赌气般地说道。 “这和你平时所研究的事情是两码事,玛维————”研究,这个词让玛维小姐的脸色好看不少。“————人本是复杂的,而两个人之间产生的羁绊和情感也是多重,甚至可以是相反的。就像你说的,你不喜欢他,但你实际上还是爱他的,对吗?不然早上我们也不会去教堂为老虎先生祈福平安了。” “......你说得对,洛坦,我恨他,但我也爱他。”玛维小姐诅丧地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明明很简单的事情会搞成这样。” “没关系的,玛维,我也不是很理解。老实告诉你吧,我不想回家的原因与你是大同小异。”基利安苦笑着,但很快他又打起了精神,他伸出了小拇指,“这样吧,等你想要告诉我原因的时候,我也会把关于我的所有事情告诉你,好吗?” 玛维小姐缓慢地点点头,她同样伸出小拇指和大拇指与基利安盖章。 “只是还有一点,我会向你证明的。”女孩的眼睛清澈得宛如一颗落入清水中的黑色玻璃珠。 “爱是不需要条件的。” “好,我会静候你的实验结果。” 玛维小姐是个执行力强的人,她向来说到做到。自从他们在天台有了个约定之后,基利安就很少在训练之外见到那个巴西女孩,她要么拿着本子跑到外面去呆到黄昏才回家,要么就躲进房间里没有人知道她在悄摸摸地在鼓捣什么。毫无疑问的是,他们之间似乎又多了层特殊的关系————玛维小姐还是不肯放弃在老虎房间里的搜索,而基利安只能装作看不见,还需要放哨不让老虎发现————这使得他们在闲聊之余多了份谈资,在相处时也多了份信任和默契。 “这么高兴?” 晚上的时候,基利安照常去那家夜店。很显然,一顿的冷嘲热讽并不能击退这个年轻人的决心。无论如何,他认为他该做的事情他不会落下,不该做的事情也不会强迫别人接受。 今晚他的运气很好,内马尔没有喝醉,保留着七分的清醒,还有闲情逸致开口主动询问基利安。 “对啊,因为今天你没有喝太多的酒。”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内马尔不解地问,基利安则笑嘻嘻地说,“你愿意和我交流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莫名其妙,油嘴滑舌。”时髦的男人翻了个白眼,“今天那个小姑娘没来吗?” “最近她有些事情要做,你想见她吗?白天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无聊搭个话,别当真。” 基利安哦了一声,继续跟在他的后面。真是天壤之别啊,在路过某个熟悉的长椅时,基利安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些画面,他有些感慨地想着。但他并不后悔这种转变,换个说法,或许这种对待的方式才更让基利安感到安心。 “干什么露出这么恶心的表情?” 但是嘴巴越来越毒这点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基利安叹了口气,正视着内马尔充满戒备的眼神他说道:“内马尔,难道我们就不能像十年前那样的普通朋友相处吗?” “不能。”内马尔回答得很果断。 “是我有什么令你不满的地方吗?” “没有————” “那......” “————是没有满意的地方。” 唔,基利安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再清楚不过顺着目前这个话题只会越聊越死,于是便强行开启新的话题。 “那你可以跟我聊聊其他的吗?或者是十年后的我是个什么样子?” “我不愿意。”内马尔明显摆出一副拒绝沟通的态度,仿佛之前打破僵局的人不是他一样,“你想做什么,方便你更好地模仿基利安吗?” 又一次被封死了道路,而某种程度上似乎又微妙地被他说中了,基利安深吸一口气,他心里默念着:慢慢来,有耐心点,你最擅长了不是吗,不要被他激怒...... “被我说中就不说话了吗?真无趣!” “......好吧,你想说些什么。” “我想要你离开这里。”内马尔在原地站定脚后说,“不要再跟着我,离开里约,也不要想着去取代基利安,你做不到的。”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做不到。” “你不会敢做的。”内马尔逐渐靠近他,他的绿色眼睛幽幽地透着冷意。“你原本可以在被我赶出去之后回家的,你没有那么做,为什么,洛坦?” “你是在恐惧,还是在逃避?” 基利安的呼吸声沉重了些。 “你在害怕,对不对?所以你想要证明你会成为基利安,再重新得到我的爱。那你不回家是为什么,让我想想————”内马尔的嘴角勾起,“————你是怕即使是最亲密的家里人,也会在知道真相后疏远你,又或者......” “不爱你?” 说最后几个字时,内马尔的唇几乎是要靠近到基利安的耳垂,他们的距离极近,却完全没有了几周之前的暧昧和温情。 “那不然呢?内马尔。”基利安抓住了内马尔的手,强硬地抓住不让他后退,“空无一人的大房子就能满足你了吗?你的家人和朋友们又在哪里?又有谁在爱你?” “我是为了我的目的努力,我不会像个丢了玩具只会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样。” “我很难过,是因为我很遗憾这十年的时间没有让你有一点的长进。” 话毕,基利安后撤了一步及时地躲开了迎面而来的攻击,“一个套路我不会上两次当,内马尔,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内马尔气得眼圈泛红,头发凌乱,他的嘴里蹦出一些脏话,“其他人的爱......那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是他说的......只要他爱我就足够了......” “那么现在他人呢?”基利安冷静地问道。 “他!”像是被一个莫名的咒语定身般的,内马尔的情绪突然之间平复了下来,他似乎又进入了某种幻想之中,断断续续地说着:“他会来接我的,他说过的,他会回来的......” “你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激怒我?”巴西人猛地反应了过来,“你不会得逞的......”他边说着边摇头后退。基利安见他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便想要上前扶住他,结果后者倒退的速度加快,像是要躲避什么邪物。 “滚开,别碰我,流浪汉(clochard)!” 基利安只能作罢,他再次看着内马尔跌跌撞撞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而新的疑惑却又重新出现。 Clochard?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形容他也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的关键是这个法语单词即使是在法国也不常用,到底是谁教他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