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4)
军营(4)
眼看着就要到夏至了,天气愈发炎热起来,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都好似凝住了,粘乎乎的一团。狄夷多数生在气候干燥寒冷的北方,并不适应这种带着湿气的盛夏,在江南的暑气中行军速度与战斗力都有明显的迟滞,这是军机,霍赟率部快速的收复了江南西路与寿春府,将渡过长江的狄夷堵在扬州、江宁府一带,双方就此僵持下来,数日之后,狄夷大帐放出消息:大汗有意和谈。 逃遁至南方的朝廷自是喜不自胜,派出使者前去江宁府与斡准古通洽谈休战一事,大有以长江之北换取百年和平的意思。霍赟勒马于距离江宁府不过三百里外的位置,望着近在咫尺、指日可落的城郭,只能被一纸轻飘飘的诏令止步于前。 而这一切的一切,苏酥除了察觉到战事没那么吃紧,其余知道的不多。 她现在......只想洗澡。 苏酥爱洁,即便是在条件艰苦的军营中,每日也会央着玉嫂打盆水来擦拭梳洗。可这般闷热的天气,动一动便是一身汗,衣裳都黏在身上,头发也湿湿的,苏酥虽是随遇而安的性子,这些天也明显的烦躁起来——她不会发脾气,只是整个人怏怏的,打不起精神。 玉嫂将她的状态看在眼里,最终松了口,示意她可以晚上偷偷出去,到营后的小水塘中清洗一二。 苏酥总算笑出来,拉着玉嫂的手甜甜说谢谢。 玉嫂虎着脸用手指头戳她眉心,但又架不住苏酥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嘴角扯了扯,也忍俊不禁。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是真心喜欢苏酥,小姑娘生得好,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有一颗剔透的心肠,叫人没法子不对她好。玉嫂照料着她,真的跟护犊子一般......甚至这些天看霍赟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玉嫂是吃过男人的苦的,霍将军便是再光明磊落、再浩大刚正,终究也是个男人,而男人面对苏酥这般的绝色,心里头在想什么当真不好说。 而霍赟在玉嫂的观察中,还真没有什么逾矩的地方,他军务繁忙,来的实际不算频繁,在帐中坐一坐也会先过问苏酥的意思,二人的距离不远不近,交流的内容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内容。于是玉嫂也还算放心,觉得大概是自己太紧张,苏酥本就是个招人怜的,霍将军这些关心些似乎也无甚问题。 于是她给苏酥写(苏酥识字,因此她们会这样交流):晚上等到丑时再去,往西边的林子,路上规避大帐与巡夜的士兵......苏酥一一记住,点头应下。 到了月明星稀、夜深人静的时候,苏酥收拾出胰子和几件换洗的衣物,悄悄出了帐子。 她原本等得有些困了的,可清新的晚风一吹,是她好久没能呼吸到的清新空气,苏酥精神一振,心情也好了起来。 营地里大部分人都睡了,静悄悄的一片,营帐多半在夜色下沉寂,只余几个将帅的大帐里还有火光,偶尔有整齐的一列影子浮现又湮没,那是夜里巡防的卫兵,大概是这些天两国和谈,暂时没有战事,巡防的安排无需像从前那般紧凑,以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夜袭。 苏酥这边借着月色慢腾腾的往西边摸,正在帐后观察巡防卫兵的排列呢,身后忽冷布丁响起叹息一般的低沉男声:“这是要去哪儿?” 苏酥猝不及防,着实被狠狠吓了一跳,扭过头几乎要惊呼出声,就被身后之人捂住了嘴。 “别出声。” 两人的距离一时拉得极近,男人的身量很高,苏酥被他捂着嘴牢牢掌握,眼前只看得见一块冰冷坚硬的胸甲,瞬间因受惊呼吸都变得急促。好半天等她心跳稍定,男人才徐徐将她松开。 借着月光,苏酥也清楚了眼前人的身份,只讷讷小声叫:“将军......” 霍将军垂眸,看着苏酥颤抖的睫毛,低声道:“你这般若是让巡防瞧见了,是要直接当成细作处置的。” 苏酥一时更是歉疚,急得眼泪都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妾不是......” “我知道。”霍将军引她到离帐子远些的无人处,面容显得冷肃:“只是你还没回答我,大半夜的,是要上哪里去?” 苏酥捏紧了怀中抱着的衣服,咬紧唇一时没出声。她是要去洗澡的呀,可这对着霍将军怎么能说出口呢? 然而霍将军没有给她太多沉默的时间,那狮虎般锐利的眸光压下来,带着不容人违抗的势力:“苏姑娘,长官问话,你得答。” “妾......想去西边的池塘里......梳洗一二......”苏酥艰难的作答,羞赧令她根本抬不起头来,只能垂着脑袋顶着那道几乎能将自己洞穿的视线:“......给将军添麻烦了,妾真的......很抱歉。” 霍将军听完,一时没有说话。 苏酥也不敢抬头。她是真的要哭了。 她的眼泪都快砸下来了,才听到头顶一声叹息:“好了。” 什么?苏酥抬起头,豆大的一颗泪还缀在眼下,要落不落的样子。 “我知道了。”霍将军看她这个样子,也知道自己吓着她了,嗓音都放柔和些:“可还记得我同你说的?平时不要在营里乱跑。” “妾记得的,将军对不起,妾不是故意的。”苏酥那颗眼泪砸下来,霍将军连要往下说的话都作罢,眉头皱紧又松开,躬下 身平视她:“别哭,我不是责备你的意思......想要沐浴,同我说一声就是了,嗯?” 他每天要cao心那么多事,苏酥怎么可能跑到他跟前说“将军我想洗澡”这种话。苏酥没反驳他这句话,只擦着眼泪点头,霍将军见她委屈的模样眉头再度紧蹙,终究没忍住,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在这儿等着我,我带你去西边水塘,好么?” 苏酥点头说好。 霍赟便大步离开了。 苏酥这边刚止住泪意,他便折返回来,肘间挂了什么东西,只是夜色中瞧不清楚。霍将军垂头看了看苏酥,轻声说:“走罢,跟紧些。” 苏酥便亦步亦趋的跟上他的脚步,随他向营帐外边去。 这一路无需躲躲藏藏,卫兵见了霍赟都只有低头见礼的份,便是见着了将脑袋掩盖在斗篷下头的苏酥都没有说什么,二人畅通无阻的很快来到了玉嫂白天说的树林里,借着皎月的光辉,霍赟在一片芦苇前停住了脚步,同苏酥道:“就是这儿了。” 风吹过,一人高的芦苇左右荡漾,发出沙沙的响声,其后有粼粼的光,是月光下的小池塘。 苏酥的眼睛亮起来,她扭头对霍赟感激道:“多谢将军。” 霍赟浅笑着摇头:“无妨,”又指了指池塘的方向:“去吧,水很清。” 苏酥飞快颔首,但又很快想到一个问题:“很晚了,霍将军......要不要回去歇息?” 霍赟知道她心里头的顾虑。他走了,她届时一个人回营又要麻烦,他留下,她也是难为情的。 于是说:“夜里睡不着,正巧出来走走。我在外头些的位置等你,结束了叫我罢。” 苏酥抿唇,又道了声谢,走向了芦苇荡深处。 她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霍赟一眼。霍赟失笑,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苏酥这才放松下来,在芦苇丛中褪下衣物,试探着没入水中。夏夜的水沁凉沁凉的,不冻人,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恣肆的浸泡在水里了,不由得喟叹一声,借着月光好好清洗了起来。 而在芦苇荡之外,树林的阴影之下,霍赟背对着苇塘,倚树而立。皇帝停战的诏令让他这几日都夜不能寐——军中士气正锐,胜利近在咫尺,明明可以靠自己的双手从狄夷手中堂堂正正夺回国土,朝廷偏要委曲求全。他夜里出了帐子在月下透透气,就看到了小耗子一样的苏酥......于是有了这一遭行动。 小姑娘爱干净,带她出来洗个澡,实际也没什么的,只是眼下,他渐渐有些后悔了。 行军多年,霍赟的感官比常人要敏锐的多,那泠泠流水声伴着悠悠夜风响在耳边,在这盛夏按说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但不知为何,他只觉得热。 那是一种从身体深处烧起来的燥热,伴随着水声好似火上浇油,愈演愈烈。 霍赟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眼,脑海里把过去、现下及未来的军事要务一件一件拎出来捋,试图隔绝那如梦似幻的水声,可越是这般,脑海中一个画面就越清晰——墨蓝天幕、皎白明月、熹微星子、澄黄芦苇、澄澈池水,以及,那波光深处乌发红唇的女人。 他不用转身看,就可以在心中勾勒她的模样。霍赟苦笑,或许......苏酥当真是夜的妖精,他在杭州城中见她第一眼,便是如此认为的。 霍赟认得清楚自己心中欲 望,他想要苏酥,哪怕她曾是什么祁家的姬妾。霍赟戎马半生,见多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对所谓“贞洁”、“刚烈”的教条嗤之以鼻,否则何以亲自主持了玉嫂与麾下将士的婚姻? 可他也知道自己的不堪,且不说苏酥身为人妇是否能接纳自己,霍赟一个有妻有子、年过而立的男人,是苏酥父辈的年纪,长子与次子的年龄比苏酥都大,他看着年轻的苏酥,实际上是自惭形秽的。 霍将军长叹一声,思绪纷杂,额角有些生疼,只能沉沉合着眼,任由那个清艳如仙又冶丽如妖的小小姑娘侵占他的大脑。 苇塘那头,苏酥不知霍将军的内心挣扎,她洗的差不多了,将头发上的水拧干,用簪子挽了一个低低的团子,又浆洗好了衣物,换上干净衣服缓缓上了岸。 林子里头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光,身上的水气还没干透,清凉夜风一吹丝丝的冷。苏酥本来有点怕,可在看到那个山岳般岿然不动的背影后,她放下心来。 霍将军真的是一个……很令人有安全感的存在呢。 她小声唤:“霍将军?” 霍赟早听到了她上岸的声音,此时回过身来:“洗好了?” 苏酥眨了眨眼,霍将军的声音有些哑,是粗粝的质感。 她有些羞赧的低头扯扯衣角,抱歉道:“久等了。” 霍赟表示无妨,只同她道:“走罢。” 苏酥点头,快步走向他。可在某个微妙的瞬间,苏酥忽然注意到霍将军的目光飞快的,向下一点,伴随着内心短暂的拧了一下。 她下意识垂眸,随即心脏猛跳——她出来时只带了一件单薄的麻质衣裳,原本也是没什么的,可发梢滴下来的水将前襟染湿了些,而方才出水的时候冷,她胸前……起来了,隔着衣料,依然是很清晰的凸起。 苏酥的脸登时就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霍将军有没有看到? 他刚才……向下看了一眼的吧?可夜里那么黑,他与她之间隔着好几步呢,应该看不清的吧? 苏酥简直欲哭无泪,怎么在霍将军跟前,自己总是这么狼狈呢? 然后她听到霍将军的声音,依旧是沉稳而低醇的:“冷么?” “嗯?”苏酥愣愣抬头,对上霍将军的目光。 霍将军取下自己臂弯间一直挂着的东西,原来是一件宽大的深色衣袍:“夜里凉,披上吧。” 苏酥赶紧道谢,取过来穿在身上。这件衣服对她而言大了好多,袖子几乎可以甩起来唱戏了,下摆更是几乎要拖到地面,她挽了又挽,才勉强穿好。 这想来是……苏酥想到之前霍将军去而复返,小心瞧了他一眼。 “旧寝衣,干净的,别嫌弃。”霍赟说。 “多谢将军,”苏酥听他语气如常,稍微放下心,又感激道:“明日妾洗干净了还给您。” 霍赟只摆摆手,带着苏酥在漆黑的林子里穿行。他的左手背在身后克制的紧攥成拳,指节已在用力间泛白,可面上仍然平静自持,瞧不出任何端倪。 苏酥跟在他身后,隐隐觉得他走得有点快,加上他步子大,跟上就有些吃力了,只能咬着牙拎着过长的衣摆,艰难在霍将军身后走,没多远就被老树根绊得一个踉跄。 霍赟回头。 苏酥抱歉的直起身:“将军可否走慢些,夜里黑,妾看不太清……” 却见霍将军在她跟前半蹲下来:“伤着了没有?” 其实只是绊到了,没摔呢。苏酥摇摇头。 随后她身子一轻。 苏酥惊呼一声,下意识的抱住了霍赟的脖子,这个动作她实际上很熟悉,从前祁衙内也喜欢这样,一个高兴就将她打横抱起来转圈圈。可如今,稳稳托住她的不再是年轻公子养尊处优的手,而是成熟男人坚硬健硕的臂弯,抱孩子一般的姿势。那股子风流蕴藉的熏香也闻不到了,鼻息间只有铁与血、长风与黄沙的味道。 她一时恍然,又难为情道:“霍将军,妾可以自己走的,您放妾下来罢?” 霍赟不置可否,没有松开她,只提步前行:“放你下来,只怕天亮了都走不回去。” 苏酥抿紧唇,一时不知道是天亮了被人瞧见自己湿着头发、穿着男士的衣袍与霍将军一同回营中,还是如此被他抱着回去更不妥当。 她低头嗫嚅:“妾总是麻烦将军。” 霍赟垂眸,视线中是女子乌黑湿润的发、小巧玲珑的耳廓,还有一截白皙又脆弱的后颈。那皮肤被赧意浸透,渐渐叠上了浅淡的绯红。 害羞了。黑暗中霍赟不禁莞尔,这一个晚上他笑的次数比这几日加起来还多。 “再重个一倍,才算麻烦我。”他抱着苏酥,分毫不显吃力。 苏酥咬着唇便不说话了。这打趣的话若是从祁衙内嘴里出来必定是轻佻的,可由霍将军说,竟有一种一本正经的感觉。 随后二人没有再说话,霍赟一路将苏酥抱回她的帐中、放到床上,方才开口:“头发擦干了再睡,知道么?” 苏酥颔首,看着霍将军认真致谢:“将军早些休息。” 霍赟依言起身,退出了帐篷,只在掀帘时留下一句:“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