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之前殷郊撞破殷寿私留妲己在寝宫,发了好大脾气,他跟姜文焕姬发凑一起商量对策,怎么让父亲回心转意,自从回到朝歌,殷寿就没有再去王妃寝宫看过姜氏。本来只以为太多意外需要处理,等他忙完就好了。但殷寿藏了本该献给先太子殷启的苏妲己在摘星楼,太子死后,连太子妃也一同殉,她本该一起殉葬,现在却还活着,赤身裸体裹着帝王寝衣,躲在殷寿身后,逼得殷郊和父亲当面质问。 崇应彪当时大大咧咧嘲讽殷郊不懂男人,姜文焕三下两下把他搡出去,拦住他们要动手的苗头, 两人站在外面,崇应彪还想回头再跟姬发嘴两句,然后就想起来妲己当时是自己提议献给主帅的,瞬间讪讪的出去了。 对殷郊姜文焕来说,没有性命之忧,又衣食富足,会觉得苏妲己为了活下去依附仇人是件没有廉耻的事也不奇怪。 但是苏妲己想活着又有什么错,如果只是献身殷寿就可以保命的话,那他冀州时就打发苏全孝去了。 殷寿会受诱惑那是他自己的问题,殷郊看不清是因为他是殷寿的儿子,他崇拜殷寿,渴望得到自己父亲青眼,希望他多看自己,企图证明自己足够优秀不会让父亲蒙羞。 真的很可笑,殷郊现在还觉得父亲对他冷漠是因为他不够父亲眼里的优秀,他怎么就没想过殷寿实际上是恨他的呢。 殷郊不了解他的父亲,甚至不如崇应彪看得清明,他不了解他的父亲,他相信了他母亲给他编织的假象,像个被口吃的吊着干活的马,所有努力只为了吃到,但是大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他吃不到。 别人心里是同情恻隐也好是看笑话暗讽也好,是自觉人微言轻也好,没有人告诉殷郊。 他不了解他的父亲。 但是那不代表崇应彪希望殷郊为此付出巨大代价,殷郊固执愚蠢,也不该失去自己母亲。 姜王后行刺大王,未遂自绝。 白天她还来见过姜文焕,王朝内宫森严,姜文焕并不能经常见她,要经过层层审批,无要事是不允许私下见面。但她出宫见了姜文焕。 姬发昨日带回来殷郊,他脑袋受伤,姜王后接他入皇后寝宫修养,还没有醒来。 再然后,就是姜氏停灵寝宫,殷郊醒来看见母亲尸身,怒不可遏,提剑上摘星楼要杀妲己,误伤大王,被殷寿按伤弑君弑父的罪名逃出宫去。 城墙边崇应彪要下去追的时候,姜文焕握住他左臂给他说里面黑我去给你找根火把。 殷寿犯病要杀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后面还不知道再发什么疯,他需要抓紧一切立功机会,抓住权力,为后续风暴来临做准备。 可他回头看到姜文焕腰上空着的剑鞘,和姬发握紧的剑柄,一时百味莫辨。 姜文焕还在关注他的回答,崇应彪突然不确定,以他和姜文焕的情分,如果他执意要追,姜文焕会不会动手,会不会联合姬发让他悄无声息死在通道里或者城外。 姜文焕还是像姜王后的,他肯定会护着殷郊,他们才是一家人。 所以他收手了,崇应彪在自己父母心里尚不重要,怎么会拿自己的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没有实质的情分。 姜文焕回去的路上跟他解释说看到姬发已经准备动手了,怕他起冲突受伤才拦。 可是,如果你是我这一边的,难道你不会保护我吗? 但崇应彪也不敢说,说这些干嘛呢,不说姜文焕还能哄一下,说了搞不好姜文焕要让自己滚一边玩儿去。 姜文焕从来很心狠。他只是在选择之间犹豫,就像刚才,他只是在殷郊殷寿两选择之间考虑,等他决定了做,就谁也拦不住他。 崇应彪第二天去找姬发质问殷郊下落的时候,遇上了伯邑考,姬发的哥哥,拦下了蓄意挑衅的自己。 姬发喊出哥哥的时候,崇应彪还以为自己幻听,西岐的世子,不在西岐的封地,跑朝歌来做什么,何况西伯候刚刚以占卜煽动谋反的罪名下狱,还是他自己的儿子揭发的,这个时候来朝歌不是找死么。 果然,果然伯邑考面见大王,殿外值守的他领命带伯邑考受刑赴死,崇应彪听得清清楚楚,那句“我可以替他死”。 世上真的有这种蠢人吗?父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罪人,弟弟在朝歌八年未见不清楚品性立场如何,甚至连父亲入罪都有他的功劳,伯邑考身为西岐的继承人,不与罪臣断干净向新王表忠心,尽力保全西岐封地和百姓,再谋打算,反而孤身进朝歌,带着奇珍异宝为罪人求情。 明明是九死一生的事,何必来做,现在好了,可能如其所愿,替父亲死了,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他的属地臣民会悔恨有这样的少主,只顾私心,现在西岐失去伯候失去世子,如果西伯候还是不认罪,殷寿也会出兵讨伐。 所以他离开的时候,知道以后不会再有机会问这个问题,情况不合适,他还是问了。 “你明明知道回不去了,为什么还来。” 菹醢之刑,大王交代了要拿他的rou去示众,刑官扯去伯邑考身上衣物和首饰,还羞辱说之前受刑的人都屎尿横流,现在把衣服脱了他们好打扫。 他就赤条条披头散发站在那里等着死亡。闭着眼,听见崇应彪的问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回答说,西伯候是我的父亲,我一身血rou从他那里来,睁开眼看到的是他,二十多年抚育教养的恩情,足够我为他死。 你从哪里来啊你脑子糊涂了吧,你把你妈放哪儿了。 崇应彪还要回去继续守夜。 夜里月光很亮,落在雨水冲刷过的地上像雪一样,反着莹莹的蓝光,让他想起姜王后明亮的眼睛和泛蓝的眼白,殷郊的眼像她,是天上明亮的月亮,可现在,地牢里是照不进月光的,听说姜王后是死不瞑目,尸体停放在殷郊院中,殷郊受伤醒来,能不能看到院子里雪一样的梨花落在白布上,白布下他母亲的眼,还和月亮一样明亮吗。 如果,崇应彪想,如果他是殷郊,就一辈子只呆在母亲身边。 姬发得知伯邑考替父从罪已经是第二天,崇应彪终于见到这个龙德殿幸存者失去亲人的痛苦,不其实比他还要痛苦一些,崇应彪只是死了爹,姬发可是哥哥死了,爹还被关着。 但是姬发好像跟他和姜文焕一样,隐藏了自己,面上看不出半分悲伤,大王面前也不提这件事。大王对他很满意,擢他西方阵随侍王驾。 他和姜文焕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见面频繁,哪怕见面也是少有的交接班换岗的时候,匆匆见一面,交代些事务,周围这么多属下,崇应彪有心想和他多说几句也不敢。想问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也只能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白和疲态尽显的脸推测。 姜文焕看起来老了不止一岁,本来饱满的卧蚕,平时看接近眼睑出会有湿润的光泽,像是东海里产出的贝母,掉落了莹莹的碎屑,贴在卧蚕上,现在再看只空有一个形状,还肿着,眼角垂着,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他时带着轻佻活泼的笑意。 他知道对于东鲁生长的姜文焕来说,血缘亲情无比重要,近日接连失去父亲和姑母,表兄又弑君出逃,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不知道会哭多少遍,会责怪自己多少回。 至少现在殷郊没有消息,对姜文焕来说就是好消息。崇应彪还是希望殷郊能跑多远就多远,不要再出现了,随便他去哪儿,随便他干什么,既然已经跟父亲决裂,也没有母亲牵绊着他,那就像一只鸟一样,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也不要再对别人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把自己当成他人的附属。 只是殷郊实在是太蠢了,已经出去的人,已经知道父亲做的恶行,知道母亲为什么而死,怎么还会抱着父亲被人蒙骗的想法回来呢。 怎么会想要救一个根本不需要救的人也不值得救的人,搭上了自己,搭上了自己王叔祖的命。 殷郊斩首前夜,他终于和姜文焕私下见了一面,大概是姜文焕有话想对他说,崇应彪没有给他机会,一见面就堵住了姜文焕的嘴。 只是姜文焕没有心情,推开了他,崇应彪捧着姜文焕的脸,他的脸小头小,崇应彪手又很大一个,包起来箍得死死的,不允许他躲开,又亲了上去,这次动作凶狠,牙齿和唇结结实实碰在一起,崇应彪含住姜文焕嘴唇的时候能尝到新鲜的腥味 姜文焕还是很抗拒,扭头挣扎,用力扯崇应彪的手臂,力气实打实的,指头扣得小臂手腕生疼。 少年人重欲,但崇应彪并不只是为了这个来跟姜文焕见面,他只是太久没好好看看姜文焕。 朝歌民居大多横平阔直,又低矮,只有这处背靠城墙,河流环绕,靠近军营,少有居民,长出了郁郁葱葱的灌木,遮掩着窄道。崇应彪推着姜文焕摁在墙边,整个人压上去抵住,左手护着姜文焕的后脑勺,右手握着对方下巴,虎口卡住嘴角大拇指伸进他嘴里压住舌头。 崇应彪也不怕姜文焕咬他,就着掰开的唇隙送进自己的舌头,迫不及待地去卷他的舌头,吮着咬到自己嘴里,不愿意放开,动作大开大合,逼得姜文焕口水分泌了来不及吞就被崇应彪舔走吞下,崇应彪中指抵着颌下,隔着皮rou压咽喉,很有效,姜文焕几乎立马就张嘴欲呕,被崇应彪抓住机会更进一步,牙齿架着,大拇指一直伸到舌根用力摁下去。 姜文焕猛地一抽搐,崇应彪按制不住他,被甩开一段距离,看着姜文焕俯身干呕。刚刚崇应彪没轻没重的,现在感觉嘴里有地方被姜文焕虎牙划破了黏膜,丝丝的疼和血味儿就试出来了。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稍微平静了一些的姜文焕,松松揽住,姜文焕身高和他差不多,身形却小了一圈,一只手环住是很轻松的事,他最近又瘦好多啊,崇应彪估摸了一下,比上一次见面干巴了不少。 “明天……” “明天是殷郊的行刑日。”崇应彪把姜文焕扳过来面对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大王已经不需要殷郊了,他正值壮年,再有继承人不是难事。” “明天,大王的亲卫重兵把守,殷郊一定会死在刑场,没有人能救他。姜文焕,你不要自寻死路。”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姜文焕从龙德殿后就只值守城门,再也没有向内宫进一步,殷寿不信任他,自然不会给他机会带兵近身,反而是崇应彪,得到了一个刑场巡逻的职务。 崇应彪很确信,姜文焕知道刑场巡检人员里面有他后就立马递消息要见他,见了面他甚至都不用姜文焕开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左左右右不会超过“帮我救殷郊”这一个范围。 这应该是完全的利用,但是崇应彪并不怪姜文焕,殷寿安排之下,连选择权在他们自己手里的时候,都不敢随心做出决定,这种是应该比龙德殿更无力的地步,姜文焕救不了自己的父亲,劝不住自己的姑母,那么明天他也劫不走必死的殷郊。 他只是想劝姜文焕,不要再去想了,为自己做不到的事痛苦,既然殷郊必死,自己无力改变,至少麻痹一下自己,不要再去看不要去想。 “姜文焕,我们快到离开质子营的年纪了,你再忍忍,到时候可以回自己封地,你如果要恨大王,你回封地造反也好自立也好,我会陪你一起,我们一起。” “我可以不回北崇……..我不当北伯候了,跟你一起回东鲁,你在朝歌失去了亲人,但你以后还会有别的亲人…..或许,”或许我可以当你的亲人。 “崇应彪,”但是姜文焕打断了他的话,“我听殷郊说你责怪他了,你说姑母是因为他才死的。” 确实是崇应彪说的,还不止说了这些,骂了殷郊很多,殷郊都无动于衷。他提到姜王后的时候,才发现殷郊的情绪有波动,喘气的声音大了一些。哦,姜王后,多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这种蠢货。 殷郊被关在地牢里,脸上身上带伤,灰扑扑脏兮兮,在他母亲还在的时候是不会这样的,哪怕营中比赛争斗狠厉,结束后帐中一收拾,还是干干净净的王孙。 所以他说殷郊我真羡慕你啊,有一个这么好的母亲,关心你爱护你,给你构建了一个想象中父母和睦温暖融洽的家庭,保护你脆弱单一的脑子,你没有想过他们除了是你的父母,更是政治权衡之中的暂时携手的敌人吗。你没有想过你父亲一直厌恶你猜忌你,你母亲把你保护的真好啊。 殷郊真的太蠢了,他一厢情愿得觉得父亲就是父亲,就像母亲一直是他的母亲。可是,当他父亲手握权柄,他们之间就不只是父子,更是君臣,既然是君臣,王又怎么可能忍受一个比他年轻力盛的臣子虎视眈眈他的王位。 崇应彪向往过姜王后,在质子营里,殷郊把她描述得太好了,怎么会有这种,给予爱不要求回报的父母。 殷郊使性子要去殷寿手下,她虽然不想殷郊去,但也没有过多阻拦。殷郊来后也是偶尔看看,不过多插手。 她真的像月亮一样,一直照着你,又不会像太阳,过度的干涉。 崇应彪说姜王后是被殷郊害死的,其实也没说错,是殷郊太过相信殷寿了。 最后时间快到了,崇应彪贴在栏杆上,那里还留着不知道什么人的陈旧血迹,一字一顿跟殷郊说,如果他不希望再有人因他死,就应该今天晚上死在这里,省去明天上刑场的功夫。 面对姜文焕的质问,崇应彪还是感到无力。你看吧,这个人,可能都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只想着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