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一)
晚餐(一)
在母亲三十四岁的生日派对上,魏乔跟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从派对现场溜走了。 周云柯兴许不赞同用“溜”这个字眼,因为他是贵客,家中白衣黑裤的管家早已把车库里的车开到黑漆雕花的铁门边等候,等周云柯闲庭信步走过来,再替他拉开车门。 周云柯并不上车。 魏乔一只手搭上车门的银色把手,正要自己拉车门,却听见周云柯侧过身,对管家笑道:“我同小乔外出吃饭。” 他讲普通话不算标准,带着笑意,轻且慢,可是不知为何,在管家面前,竟显出几分威严。 家中管家是替杨明瑶做事,原本对魏念玲便有几丝怠慢鄙薄,至于魏乔,他更是少有正眼相看的时候。 此时在周云柯淡淡的笑意里,管家忙上前替魏乔拉开车门,对周云柯赔笑道:“好的,我会告知夫人。需要预定餐厅吗?我记得您口味清淡——” 周云柯微笑着打断他:“多谢,不必麻烦。” 管家嘴角的笑意有一丝凝固,但又瞬时恢复:“希望您和小姐用餐愉快。” 这一次周云柯没再同他客套,长腿一迈,便坐进驾驶座。 魏乔绕到另一边,坐进副驾。 周云柯一只手搭着方向盘,看着她的动作笑道:“小乔,你中意副驾?” 当然不是。魏乔从来只坐后座,魏念玲教育她,切勿随便坐上男人的副驾,那是妻子和情人的位置。 但周云柯的副驾,魏乔鬼使神差想要坐上去。不要想歪,她只是想和周云柯平等对话。 彷佛坐在他的身侧,他便能够不再将她当作小朋友。 “后面好闷,这里视野开阔。”魏乔眨了眨眼,对周云柯扯谎。 周云柯笑了起来:“开心最重要。” - 魏乔从来不知,本市有这样漂亮又好吃的南洋菜餐厅。 餐厅是在一间英式花园洋房里,厅堂里挂着白色蛋糕裱花的吊灯,许是魏乔眼花,吊灯浅黄的光晕落在橄榄绿的镶板上,明灭的影子像春夜里被风拂过的苏州河一般流淌。 周云柯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同服务生开起了玩笑。他们讲的英文,魏乔英文蹩脚,连课本上的单词都认不全,只好低头跟着周云柯,像小尾巴一样闷声不响地走。 “小乔,这间楼好不好。”周云柯突然换成普通话。 魏乔正在神游,突然被周云柯考问,不假思索地点头。 “是么,好在哪里?”周云柯望着她笑道。 此时他们已经沿着柚木旋转楼梯,来到了小洋房的第二层。 面前是一条镶嵌着彩绘玻璃的长廊,尽头立着几扇玻璃屏风,后头有一个小小的包间。 魏乔坐在周云柯对面,想了想:“我喜欢彩绘玻璃,和咯吱咯吱的木板。” “小时候我家住在虹口的亭子间里,楼上还住了两户人家,爬上爬下咯吱咯吱不停的。楼下是厨房,杀鱼能闻见鱼腥味,杀鸡能听见鸡叫,地板缝里常常都有烧菜时的青烟钻出来。冬天窗户漏风,mama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块彩绘玻璃,挡住风口,冬天不至于那么冷。” 天气晴朗的时候,魏乔喜欢看着那一小片彩绘玻璃发呆。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洒在亭子间破旧的墙面上,变成一道道斑斓的剪影。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周云柯听了,微笑道:“其实这间楼从前好多人家混居改建,难看混乱得不得了。” 语毕,他便岔开话题,叫服务生去开酒。 周云柯对吃食极为考究,他存在这里的葡萄酒一瓶要三万美金,魏乔只在杨明瑶的酒窖里看见过。 服务生给周云柯斟酒,周云柯望见魏乔盯着酒杯的眼神,笑道:“儿童不宜。” 他仍是将她当作儿童。 但魏乔不再纠正他,认真又乖巧地点头。 其实她早已偷偷尝过成年人的酒。魏念玲早年不顺,深深夜里时常借酒浇愁,也不避着女儿,装了红白黄各色液体的花花绿绿的瓶子,大剌剌摆在亭子间。 魏乔深觉神奇,一点酒喝下去,母亲便不再打她骂她,只抱着她哭,哭得眼线睫毛膏晕成一团,两只眼睛黑洞洞的,电视里的女鬼一样。 魏乔也有伤心事,譬如把后桌嘴巴犯贱的男生脑袋砸开瓢,被老师叫到教室外面站了一天;儿童节那天全班只她一个没家长参加亲子运动会,诸如此类。 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仍会有些许不痛快。 魏乔开始学着母亲魏念玲借酒浇愁,拿筷子沾一点白酒,抿在嘴里,舌尖有一点刺痛。这么抿了三四下,魏乔便觉得有些晕乎乎。 魏乔喜欢晕乎乎的感觉,一切烦恼都被挤出她小小的脑仁,真叫人快活。 不过瞧周云柯饮酒的姿态,他一定讨厌醉鬼。 周云柯饮酒时,同他做所有事情一般从容。他让服务生给魏乔拿了一杯西柚雪梨汁,独自饮红酒,偶尔向魏乔介绍菜式,讲讲旅行见闻。 周云柯不问她的学校、成绩、爱好,也许他是个不爱打听别人隐私的体面人,也许他只是懒得关心。 “你和别人不一样。”魏乔咽下一口蟹rou。 周云柯拿起餐巾,伸手替她擦掉嘴角边的酱汁,这个动作叫魏乔耳朵有些泛红。 周云柯却浑不在意,大约向女士展现绅士风度是他日常功课,就像普通人渴了喝水,饿了吃饭。 “哦?怎么和别人不一样?不问你期末考试第几名?在哪间重点中学高就?未来志愿考医学院还是法学院,毕业进律师楼还是医院?”周云柯笑道,“小乔,我只是没那么无聊,想同你谈一谈开心事。” 魏乔道:“你是不是不开心。” 周云柯晃了晃手里的高脚杯,瞧着里面的酒,起先并未回答,只是叹道:“小乔,有时候你真正叫我出乎意料。” 然后他放下酒杯,看着魏乔,嘴角挂上一抹不羁的笑:“开心,我怎么不开心呢,我有好多钱,被好多人爱。” 周云柯云淡风轻地讲了一句,便扯开话题,开始同魏乔谈起本市各大戏院。 魏乔有些泄气。此人真身被厚厚的帷幕遮住,终于被她掀开来一角,也仅仅是一角,她尚未来得及窥见任何,周云柯便毫不留情拉上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