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说的是情话吗
位高权重者往往有钱有权没时间,马格努森如其他上位者一样,寻求静谧广阔生活空间的同时,并未将阿普尔多建在多么荒无人际的地方,而是就在伦敦郊区。 苏清楚知道以阿普尔多为中心向外延伸三英里,周围还有好几处伦敦顶级的富人住宅区,再往东北角走些,她自己也有套闲置的房子在那儿。 原计划里,如果她今天工作到太晚,就去那儿囫囵一夜,结果在阿普尔多见识到出乎意料的场景后,时间也不过晚上九点,若是她赶着要进城,说不定还能在伦敦找到未歇业的餐厅。 为了避过大路监控,苏开着车圈圈绕绕,一路开到城郊农场,在这个时间段,烂大街的亮黑色奥迪车型混进出城的下班车流间毫无违和感,一齐将雨后泥泞的乡间小径堵得水泄不通。 车窗打下一道狭窄的透气口,她盯着右边路牌看了一会儿,便想起夏洛克藏在副驾驶椅背里的香烟,只可惜因为年头过久,还没打开烟盒,她就闻见烟叶散发出的霉味。 苏将烟丢进手套箱里,撑着下颌看向前方一动不动的车流。 严格来说,她今晚在阿普尔多一无所获。别说书房,从地下室到厨房,正常人藏东西的地方,非正常人藏东西的地方,她全都找过了,不论是实体还是电子,马格努森根本没在别墅里存放任何有用的资料,他别墅里巡逻的保镖看起来还没亨利公司门口的保安工作认真。 难道他们之前的情报有误,马格努森的秘密真的不在这栋别墅之中? 她还没来得及精细地处理之前捕捉的一些细节。她潜行在马格努森的别墅之中,最常见到的是大而空旷、色调单调而灯光明晃的室内装修风格,视觉效果有如亮照灯下苍白空寂的精神病院,马格努森在会客厅里摆放着层层密布的观众席,抹去整栋建筑最后一丝生活气息。 毋庸置疑,马格努森是个不加掩饰的功利主义者。可这样的他居然留有一间只摆放了一张椅子的空房间,在房间的墙壁里,地板下,什么也没藏。 如此空白的空间,在马格努森心中,究竟有何种价值呢? 思绪向车道延伸,结果处处受阻,早已被车流停滞时间弄得抓狂的司机猛地在身后按响喇叭,间歇不断地按着,叫嚣着下班后不能及时回家的饥饿与疲倦。 苏就是在这环绕四周的噪音之下接通麦克罗夫特电话的,在手机贴近耳朵前,她甚至没能听清他说的第一句。她彻底关上车窗,皱着眉头略微提高音量,“你说什么?” 麦克罗夫特声音很沉,“进展顺利吗?” 响彻云霄的喇叭轰鸣声终于惊醒小镇,有人匆匆从岔路口的小酒馆跑出来,钻进停在路边的车子,直至此时,苏才看见前车出现开动的迹象。 “并不,”她随之发动车子,“好消息是他人不在阿普尔多,坏消息是我们想找的东西也不在,有些东西目前仍有疑点,所以我现在不能立刻给你结论,还是先等夏洛克那边的结果出来吧。” 麦克罗夫特紧接而来的回答,短短几个字,却好似一道平地惊雷。他说道,“结束就到市中心医院来吧,夏洛克中枪了。” 本想踩住刹车的脚突然踩偏落在油门上,车一时失控,猛地向前爆冲,幸好她早已开上大路,危险发生时下意识握住方向盘急转,最后堪堪擦过前车的尾巴拐上另一条车道。 对方打开车窗破口大骂,苏置若罔闻,直到汽车又开出了一段距离,她才想起电话还通着。 猛地踩下刹车,苏深吸一口气,“他情况怎么样了?” 情绪稳定的人突然摘下面具,怒气勃勃的话语似乎蕴含奇妙的魔力,心中难得不平静的麦克罗夫特被她凶过,头脑反而冷静下来,再开口时语气都轻松了许多,“在打给你之前,医生已经放弃了,但谁知道呢,也许夏洛克也听见电话另一头有人很在乎,手术重新开始起来。” 自接起这个电话起,苏便被麦克罗夫特绑在跳楼机上,经历反反复复的急速起落,猛地被人抛上太空,一阵极致的失重感袭来,再健康的心脏都宣布告急。 她趴在方向盘上,无比痛恨自己的良好修养——不然怎么该死的一句脏话都骂不出来。 意识到夏洛克又一次从死神手下逃离,麦克罗夫特也彻底回到日常状态,甚至还有心情打趣她的失态。 “抱歉,希望你没有因为这个电话而危险驾驶,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先给你打好预防针,再告诉你夏洛克的消息。事实证明,也只有夏洛克以及比他笨的人才会觉得你演技很好。我总是提醒你要进行情绪控制,你最好也时时记在心上,毕竟我们都没准备好要迎接你的结局。” 每次喊着要她控制情绪的家伙,数年如一日地,如同摆弄牵线玩偶般将她的情绪玩弄于掌心,如果真要她做一个称职且保质期长的特工,不如先让她远离这兄弟俩。 “别再拿这套说辞搪塞我,就好像我还是十六岁一样,我今天二十五,早就选好了墓地。”苏重新发动车子,“所以在我躺进棺材之前,你不妨先告诉我是谁开的枪?” 电话另一头,麦克罗夫特默默摇头。 真正长大的人才不会强调自己的年龄增长,幸亏苏还算有数,这副幼稚又任性的模样只在他面前展现,不然他早就该为她收尸了。 手底下养着一个疯子和变态,为了保证他们不自我毁灭或者毁灭世界,同时也为了维持这两个危险人物之间的平衡,麦克罗夫特这么多年来可谓是费尽心力。 因此他果断道:“我不能告诉你。” 说是“不能告诉”,但其实他的态度已经足够说明问题。既然知道苏不可能轻易让步,麦克罗夫特还是选择假惺惺地拒绝,那就说明他既是在给她思路,又是在敲打她不要冲动行事。 苏冷笑一声,“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 * 再一次从身心飘忽轻盈的状态中苏醒,难得有机会肆无忌惮摄入吗啡的人没有感到美妙,他浑身瘫软无力,感受到自己的思考速度突然从玛莎拉蒂一跃降回维多利亚时代的破落马车,盯着角落坐着的黑影,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和玛丽开诚布公后深夜不回家的约翰。 守夜的人缩在沙发里打盹,头一点一点地,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夏洛克四肢逐渐恢复知觉,冷不丁开口:“为什么不回去休息?” 因为不久前护士才来换过药,房间里突然出现一道声音,吓了约翰一跳,他深吸口气,本就脆弱的心脏此时紊乱地加快步伐,他搓揉太阳xue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显然没有听清夏洛克说了什么,含糊道:“嗯?你终于醒了,有哪儿不舒服吗?” 即便在吗啡的麻痹作用下,差点被玛丽打穿的肺部依旧传来阵阵闷疼,但此时这般埋怨的话显然不适合对着约翰说,夏洛克移开目光,注意到病房里又多出几束昨天没有的花。 约翰帮夏洛克调高后背升降,想起自己在他昏睡时代接了好几个电话,不少都是听说了夏洛克昨夜从病房出逃的好奇人群。 他选择转达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你mama已经听说了你受伤的事情,听起来非常着急,她不放心麦克罗夫特照顾你,偏偏又打不通苏的电话,已经准备明天亲自来伦敦一趟了,最好你明早就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 偏偏这么快,就让最爱大惊小怪的福尔摩斯女士知道了,还没见到人呢,夏洛克已经感觉到头疼了。 他朝茶几扬起下巴,那里正摆放着他的手机,“没道理她的消息这么滞后,居然现在还没来探病。约翰,你打过她电话吗?” 约翰很惊讶夏洛克能在昏迷中感受到有谁探望过他,有谁没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夏洛克会觉得他有必要联系苏。 他回忆起自己这两天回公寓洗漱休整的期间,好像一次都没碰见苏,连哈德森太太都说她也有两三天没见到苏了。猜想大抵是苏有工作在忙,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夏洛克受伤呢。 约翰摇摇头,把手机递给夏洛克。 夏洛克调低吗啡浓度,低头查看起手机,沉默的时间久到约翰又一次在沙发上睡着,他再次开口说话,“你最好出去呆一会儿,约翰,因为我想打个电话。” 如果不是现在的夏洛克根本经不住一拳,约翰真想揍这家伙一顿,他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凌晨两点,现在是凌晨两点,谁大半夜不睡觉,想要接你电话?” “某人,”夏洛克眨眨眼,头向门的方向一摆,“拜托。” 约翰眯起双眼,“你不会是又想趁人不注意,偷跑出去吧?老天爷,你知道你再内出血一次真的就——” 随着他声量提高,夏洛克的脾气也上来了,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吵架的力气,愤怒道:“我何必呢,既然已经揭穿了玛丽的身份……” 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房间逐渐陷入一片死寂,不多时,约翰抬起沉重的双腿,先将房内的百叶窗打高,随即走出了病房。 * 正如他mama所言,某人的电话根本打不通。 其实,夏洛克也没有那么想联系她。 苏不爱花,更不是会来探病的人,他在马格努森办公室遭遇滑铁卢,缺失的工作量必然有人要补上,大概从听说他没死起,苏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状态,那天下午被马格努森贴脸威胁的人现在恐怕心里憋着一股气,连加强戒备的马格努森办公室也拦不住她。 但他还是持之以恒地打着那个拨不通的电话,直到忙声戛然而止,清冷而疲倦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她似乎没看来电提醒,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夏洛克?” 夏洛克清清嗓子,问出与麦克罗夫特如出一辙的问题,“进展顺利吗?” 电话那头静了好一会儿,这段时间里,夏洛克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以及话筒里轻微的风声。 苏学着他的样子也轻声咳嗽了一下,“你的声音,让我想起昨天看见的报道。” ——这是在嘲笑他把事情搞砸,被珍妮报复性地贴上“一夜七次郎”的标签,丢人丢大发了。 苏点到即止,说完便忍不住在夏洛克耳边笑了起来,刚接通电话时的疏离感再也不见,笑声听起来又甜又坏,和读大学时捉弄完他后笑得一模一样。 夏洛克耳根都被她的声音弄软了,小指反复摩挲手机边沿,“都是假的,你呢,现在还在外面吗?” 也许是夜色太晚,再寻常不过的话语,在电波朦胧中都带着些暧昧,苏并不太习惯这种感觉,只是简单地回答他的问题,“我在工作。” 说完,她感觉自己的话让氛围变得更奇怪,接着补充道:“你中枪那天的后半夜,我在警察走之后去了一趟现场,可惜最后如同在阿普尔多一样,我又无功而返了。想到他不可能将所有人的资料放得离自己太远,我这两天一直在调查他是否还有其他据点。” 如果事情有更新的进展,想必苏也不必这个点还在外面工作,至少在同步进展时也会有所提及,但她没有,想来是遇到了一些尚未攻克的难题。 夏洛克听见她声音里浓厚的睡意,声音不自觉放轻了几分,“mama给你打电话了,她说她联系不上你,决定亲自来一趟。” 其实苏看到了那几个未接电话,只可惜看到时,早就过了福尔摩斯夫妇平时睡觉的时间,她也就没再打扰。现在一看,果然是因为夏洛克的事。 麦克罗夫特打着找人收拾夏洛克的如意算盘,联系了福尔摩斯夫人,结果最后怎么还收拾到她头上来了。 明明麦克罗夫特总是充当着他们之中大家长的角色,但奇怪的是,福尔摩斯夫人却觉得他在照顾人这块有所欠缺,而苏作为“嫂子”,虽然年纪比夏洛克小,但行为举止中都透露出更靠谱懂事的气息。 苏叹了口气,“等我忙完了就给她回电话,如果我说我愿意照顾你的话,想必她也能安心待在家了。” 想要将人拐到医院的心机得逞,夏洛克不自觉勾起唇角,余光瞥见百叶窗外约翰看似靠站在走廊的扶手上休息,实则正一脸八卦地盯着他,他这才勉强压下笑意。 这几天东奔西跑、神经紧绷的人这一刻得到了短暂的放松,苏在驾驶座上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问道:“听说你死里逃生后,拔了管都要跑出去,怎么,伤口不疼?” “怎么不疼,躺在这儿,不限量的吗啡也不能让我忽略胸口的窟窿,”夏洛克没有解释玛丽的事,转而岔开话题,“不过被枪击中后,我进入了思维宫殿。” 苏当然知道思维宫殿,作为一种记忆技巧,她的思维宫殿是一台超级计算机,让她能够凭借关键词调用过往存储的所有知识和经历,不过她通常只用来回忆一些用处甚少的知识。 此时听夏洛克这么一说,她有些困惑,“起什么作用?” “我记忆里的许多人出来帮我分析怎样倒下,才能避免弹道在体内的二次伤害,还有许多人在我彻底昏迷后闪回出现,唤醒我的求生意志,我从宫殿的高处一路向下,探索了许多以前从未见过的房间。” “那我猜,我应该会告诉你,向后倒才得抵挡子弹冲击。” 他坦言道:“其实,我并没有在那儿看见你。” “为什么,枪术和医学可都是我的专业领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苏直接垂下嘴角,感觉到夏洛克的沉默,她委屈地喊他名字,“夏洛克?” 夏洛克也记不得多久没听见大小姐这般撒娇了,轻声嗤笑顺着电波晃悠悠地传到那头,让他想起了某些后来发生的事。 “你没有教我怎么躲过二次伤害,也没有藏在哪个角落告诉我一定要活下来,我找遍每个房间,从上到下,甚至在地下室里遇见了莫里亚蒂。直到我最后闭上眼睛,我都以为你是出差了,或者根本不在我的宫殿里。然后我听见敲门声,你在门口问,夏洛克,我能进来吗?” 苏想追问,后来呢?可是她又想到,之后的事她大概是知道的…… 就在麦克罗夫特那通电话里,手术室门口暗下的灯重新亮了起来。 苏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带,久到夏洛克以为她在那边累到睡着了,她暗骂一声“笨蛋”,终于轻笑出声,“你知道你说的是情话吗,夏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