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凋零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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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这一整天的课程除了仍无法摆脱死气沉沉的气氛外,却还发生一件令我痛心的事,那就是我和柳月美之间关係的决裂。十分鐘前,我当着隔壁班的学生赏了校长千金一记重重的巴掌,许多人发出惊疑的轻呼,我也对自己一时衝动的行为感到后悔,但是那确实是她应得的。 虽然心中的怒气未消,看着她摀着红通的脸庞,以那恐惧、怀恨的眼神离开,我不仅替自己的安危担心。留级与否已不是眼前的问题了,能不能继续待在这所学校可能都是个疑问,不知道校长见到自己的宝贝女儿那模样会怎么想。 带着满身的伤痕走回自己班上,鼻血算是止住了,我知道很多同学都对我蹣跚的衣着和脸上的瘀青无法理解想跟我问个明白,也许看出我内心的烦躁,同我一起回来的刘帅德以班长之职把大家带到cao场上体育课,空出教室让我得到短暂的清静。 「你怎么搞的,搬个体育器材回来像遇上抢劫一样?」 我并没有搭理星亚的关心,只想抱着头静一静。 半小时前,是隔壁班体育课接近尾声的时候,为了准备最后一堂自己班上的体育教学,我和帅德正搬运垒球用具和球棒,恰巧经过专为女学生体育服换装用的更衣室,里头竟意外地传出几个男同学的嬉闹,让我俩不由地驻足。 「干什么你们!走开啦!」 正感到纳闷,一个女孩抵抗的吼叫衝了出来,是我所熟悉的声音。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扔掉手中的器具,把门一脚踹开! 里头四个男子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望着我和帅德,在他们包围下的春丽显得衣着散乱,脸上写满了羞辱和愤怒。 「我还以为是那个老师闯进来咧,吓我一跳。原来是隔壁班那怪小子和他们班长嘛?」其中一个身材高胖的开口,他叼根烟,看来像是带头的,其他人则阴冷地笑着。 是神奇叮噹四人组。我认得他们,这四个学生都是以前曾被春丽玩过甩掉的。 「你们在干什么?」我问。 「看不出来吗?这叫职业训练。你不是以前也被这婊子玩过吗?你知道她母亲是干什么的?是妓女呀,想不到吧。反正她出去也是要继承家业当隻鸡的,我们只是先教她学会待人接物之道,反正到头来还不是塞几百块臭钱就解决了。唉,以前怎么会被这隻母狗耍成那样呢?」 「技安,别跟他讲那么多啦。他跟我们的遭遇不同,他就是唯一甩了这婊子的那傢伙哟,我们的痛苦他是不会懂的。搞了那么久,裙子都扯不下来…。」 「大雄,你先压着。」那高胖指示底下戴着眼镜的瘦猴子,转头对我说:「要玩我们就让你加入,不然现在就滚蛋,你当什么都没看见。」 春丽把头埋在手臂里不肯看任何人,生平最恨以多欺少的我可火大了,当初也是因我这个性才帮了星亚。 「喂,小唐,不要惹事呀。」 我甩开帅德扯住我的手,从器材中抽出根球棒藏在身后走向那高胖: 「想找乐子是吧?试试看这个!」 碰!技安应声倒地,但反应快的他早以双手护住头部,并没有造成重创。 瞬间,阿福、大雄和小叮噹已从身后将我扑倒。 「春丽,你还呆着干嘛?快离开呀。」帅德叫着。 我奋力抵抗,好不容易拖住这些人渣才让她抓到空隙跑出去。 「真…糟糕。」刘帅德惊慌地拾起另一根球棒加入战局,但是不黯此道的他立刻被技安的一拳栽倒在地上。 「想打架呀?」技安硬是抢走他手中的球棒,一脚踏在帅德胸前让他无法动弹。看技安高举双手,对准帅德惊慌失措的脸孔使劲像一阵旋风般挥下棒子! 「哇~!」帅德闭紧眼睛惨痛地大叫,叫了半天却迟迟感受不到早该到来的剧痛。 早在千钧一发之际,我拿球棒勒紧技安颈子,在帅德毁容前用力将他往后拖倒在地。 近身rou搏的扭打,胜利的条件不再以技术为重点,完全取决于耐力和力量这两个要素。这方面他可比刚才那三个把我扑倒-现在却已不省人事的瘦猴子强多,让我一时间屈居弱势。 「可恶,爱管间事的臭小子。该死!」 技安连续两拳虽让我鼻血飞溅出来,招架不住的我却也看出情势已经扭转,露齿一笑说:「该换『我们』这边得分了。」 「啊?」他回头已经来不及,帅德一棒往他额头猛敲。 然而力道不够,他虽痛苦地跌坐在一旁,但显然还有馀力反扑。不给机会,再补他一棍。 帅德似乎心有馀悸,不放心下挥棒如雨,乱棒未歇地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招呼,终于我们听到焉焉一息的求饶声: 「别…别…打了。会…出人命呀,这…是有人…叫我这么做的…。」 「鬼扯淡。还想侃拖别人?」我接过棒子,补他屁股一记。 「喔!真…真的,是我们…班…班长。」 「阿美!?」 -------------------------------------------------------------------------------- 「是你叫人找春丽麻烦?」直衝到十三班的我,把柳月美叫出来问。 「啊…?那个…,只是…。大家以前…都对她很不满嘛,难得抓到点小辫子…。只是想给她点教训而已啦,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以前不也是很讨厌她?」 啪!那一巴掌就是这时候下去的。 「我以前都不认识你,今天才发觉刘帅德说的对,你是个肤浅的女人。」 如今独自坐在教室的我仔细想,发觉以前形容春丽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脾气的柳月美其实讲的是她自己。身为校长的独生女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学校不会有人敢开罪她,班长的职缺也是如此手到擒来。因为从没吃过苦,使她连追求帅德遭拒绝的小小打击都承受不了,竟然会想自杀? 她还以为春丽和自己是同一类型的人呢,我真该早点看穿她的真面目,当初若退避三舍也不会搞成现在这局面。真搞不懂,怎么只要跟女人扯上关係的事我都会惹得一身腥,真是…。 所幸我还有个星亚,但如果因这事被退学,也不晓得这段情会不会出现变数…。 正懊恼当头,有人拍拍我肩膀,是刘帅德。 「没事吧你?」 「还好。」 「你行事太鲁莽了,像更衣室的事我本来想拉住你,先去找教官或老师来处理的…。唉,没想到你跟个蒸气火车头般火烧得正旺,拦也拦不住,连我都被你拖下水了…。幸好最后我们能全身而退,那也就算了,但…,你连校长千金都敢打下去,我真是打从心底服了你了。不怕退学呀你?在私立学校可没什么道理可讲。」 「废话,当然怕啦。」我说:「我现在就在担心退学的事咧,但这是我下手以后的事了…。」 「我也帮不了你囉。自己都自身难保囉我…。」 「拖累你了,我很抱歉。」 他没有回答,只是仰着头看着天花板。 「小唐…。我知道你最恨被朋友欺骗,假设…,假设身为死党的我无意间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完全不是有意的…,你会原谅我吗?」 「怎么,你干了什么?」 「不…不,只是假设…。如果…如果…,你会原谅我吗?」 我不置可否,最后点了头。 「太好了。」他笑道:「所以你用不着道歉,不管这次的打架事件我会受到什么处份,我对你都绝不会有怨言的。因为我们是死党,昨天是、今天还是,以后也永远都是。不管遭逢任何磨难,我们都是彼此最能依靠的朋友,对吧?」 「嘿,没错。」我心情总算跟着好起来:「对了,今天下午怎么都没看到劳柏原来上课?」 「那傢伙不把学校当学校,中午以后就翘头啦,人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 「其实…,我在怀疑他命案那晚的不在场证明…。」 「怎么?你不是说警方调查的很确实吗?」 「话是没错,只是今天中午…。唉,当我没说吧。」 我痴痴地望着窗外,回想今天中午我和春丽之间的会谈…。 刚进这所学校时,司令台常是我中午栖息的场所。还未与这群好友打成一片前总是离群索居一个人躲在无人的角落,在他们眼中我可能是个孤僻、古怪,喜欢把玩手上那副骯脏磁铁棋盘吧。那暗红色的口袋型棋盘是在我十岁生日-其实是被院长抱进育幼院的纪念日时他老人家送的。我从来没有一次赢过他,但简单的几颗棋子却能组成万种变化这点就叫我深深着迷。我将院长视为比生父还要亲的慈父,虽然最后被迫离开了育幼院,但我并未怀有恨意,那是出于无奈,我知道的。 在离别的那天,他告诉我: 『小唐,你的棋艺其实进步很多,但你一直忽略了对手才无法击倒我。棋局就是另一种人生,它的变化万千,像芸芸眾生各有不同的际遇。你往往只注意自己棋子的步伐,设计自己的策略,而完全忽略你的对手同样也是个拥有生活经验的人,他的每一步一定有背景、动机和自己的道理,也许一时看不出来,但后续的发展你若能解读,便能先发制人。记住,即使同样两个人对盘,也几乎不会出现两次同样的棋局,因为每一次竞赛结束后,经验、实力的提昇是双方面的,也许你在败北后痛定思痛,改进上回的缺点再战却依然落败,那是你没有考量到对方成长的要素,他已经不是上一盘跟你对手的「他」了。 如果你能领略这点,相信便能立于不败之地,离开这儿后,在社会上遇到什么困难,记住我的话,表面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藏在背后的「真意」。』 趋近的脚步声打断我的思维,是我等待的人到了。 「哼,你找我来干什么?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难不成你这隻好马想吃回头草?」 「春丽…。」我从身旁拿出预藏的两瓶可乐,递一瓶到她面前:「我请的,算是谢谢你给我面子,能专程来这一趟。」 她稍有犹豫,但很快接受我的好意。 「听说你母亲昨天来过了。」 「噗!」她可乐从口中喷了出来:「什么嘛!你怎么知道?八成是柳月美那大嘴巴…。我就知道没啥好事,如果你想拿我母亲来取笑我那大可不必。我走了,可乐你自个儿留着喝。」 「取笑你,怎么会呢?」我说:「你觉得我比你幸运多少?」 「哼,没有双亲总比有个做下贱的妓女的母亲来得强吧?我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知道是谁,也许只是某个下流的嫖客罢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就因为这样,梅兰芝常找你麻烦?」 「你还提那死人干嘛。多唸几本书了不起呀,老师就可以狗眼看人低吗?我知道她打从心眼里觉得我妈骯脏,更瞧不起我,她死了活该!哼。」 「那你也这么觉得吗?」 「……。」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虽然把我遗弃在街角的路灯下,但我从来没恨过他们。育幼院的院长常跟我说:人的行为背后都隐藏着一定的背景和动机。所以我相信他们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拋弃我,他们一定也是真心的想要养育我,但在许多无奈的理由下才做了这决定,认为我在别的地方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吧,所以我不恨他们。」 「你和星亚他们的出身都能获得他人的同情,而我呢?」春丽的泪水在瞬间决堤:「得到的只是耻笑和羞辱、还有什么?我以前对我妈的工作根本毫不知情,她总是骗我说她是小舞台剧的演员,所以每天才必须要…要那么多的装扮。我小时候也常自豪地向同学说:母亲将来会是个出名的演员。 国小五年级时,她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参加一次我们学校的园游会,我还记得自己是土风舞表演的小公主。不知道是谁认出了我母亲,风声就在同学和老师之间传开了,而我…我竟然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哼,演员…。原来只是会演戏给自己的孩子看罢了。 从那以后我就被全校的师生排挤,不得已只好转学。国中三年,情况并没有好转,好不容易熬到高中,虽然老师都清楚我的家世背景,但同学并不知道。原以为可以在这重新开始的…,没想到,才高一纸就包不住火了…,哼。」 她掏出面纸,轻轻将满脸的泪痕拭去: 「我根本就不希望诞生在这世界上,你一定也觉得我很下贱吧?完全遗传了母亲yin荡的本性,只会跟男人鬼混,这就像宿命一般…。」 「不,那不是你的本性。」她愣住看着我,我低着头说:「我也不认为你的母亲会是yin荡的女人,你只是在折磨自己而已。」 「你…你在说什么…。」她撇开头,我知道自己说的没错。 「那只是一种报復,对吧?我知道你一定还爱着你母亲,所以才会想利用玩弄学校男生的手段从我们这替母亲从男人那讨回失去的一点点公平和尊严。你也从没喜欢过劳柏原,对吧?想想看你母亲在仍要靠那种工作赚钱的恶劣情况下,选择怀胎十月将你生下,她是确实爱护着你呀。 听我说,将亲情和面子放在天秤上是完全不能平衡的。你跟我不同,既然还有唯一的亲人就该好好珍惜。我刚来这所学校时,这个司令台是我独思的好地方。我常看着学校那青绿的后山,心想有一天我能找到亲生的父母该多好。不管他们变得怎样,我都想见见他们,相信世界的某个角落,他们也用同样的心情盼着有这么一天吧。」 春丽沉默不语,将可乐一口饮尽后站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我根本没喜欢过劳柏原,我恨男人,尤其是自以为花花公子的那种。那些垃圾自以为对女人很有两手,稍微讲两句好听的他们就服服贴贴,自比唐璜再世。那些蠢蛋,万万也想不到自己其实只是女人掌中的一颗子。哼,我就是想改变女人弱者的命运,他们活该!」 正走离司令台的她停了脚步对我说: 「不过,你不一样。其实命案那晚劳柏原一直想得寸进尺,我受不了跟他吵了一架,丢下他一个人跑了,所以根本没发生什么。告诉你只是希望你别跟其他人一样把我误会成那种女人。好了,谢谢你的可乐。」 「什么…?」 我怔了一下,想再追问些什么,但她已转身消失在我的视界中。 和她彼此打开之间的心结才发现,在我们面前的也只是个从小被世俗眼光伤害的可怜女孩,她得不到帮助和同情,只能武装自己来求自保,就因如此,我才更觉得柳月美的行为是无法饶恕的罪行,帮助她原本该是我们大家的责任。唉,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