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阳寿
借阳寿
十月初二,寅时三刻,林春燕孤身离开了徐家。 她不告而别,只因见那徐小公子睡得正熟,实不忍扰他清梦。 天色渐亮,阳气将盛,绝非她这般无甚本事的女鬼出没的好时机。可叹命悬一线间,林春燕当真怕再碰见那小道士,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躲躲藏藏地赶路。 那小道士姓凤名谦,一路从湖州追着她来到了兖州后,锲而不舍地赠了她十来道镇鬼符纸,又设了各式机关陷阱誓要超度她。也亏得她命大,否则早就被打散了最后一魄,彻底消亡于人世。 凤谦叱她“将死未必死,欲活不得活”,是“世间少见的怪胎孽胎,久留此处定会惹下诸多祸端”。可林春燕不明白,自己生前从未心存恶念戕害过人,死后也从未想过报复何人,为何偏要绝她生路呢? 时至今日,二十一载辗转波折,她只是有些执念罢了。 执念未解,她永远得不到解脱。 然而,正所谓冤家路窄。在渡河远遁前,林春燕终究还是露了个破绽,教凤谦用阴阳罗盘寻到了她的方位,一道一鬼狭路相逢。 倏忽间,五雷符压顶,七星剑斩身。风云变幻间直把林春燕逼得遁入河底最深处,丝毫不敢现身。 “姑娘。”凤谦双目炯然,召令她道:“若再不肯归去,便莫怪贫道将你封禁于此处了。” 这艳鬼生受了诸多至明的道家术法,早就油尽灯枯矣。他原想由她自灭,却也不知是谁中了蛊惑,又替她续了盏美人灯,故而才教她苟存至今。 当年下山前,师父便告诫他,溺亡之鬼最是难缠。无定形,重怨念,极阴寒。其鬼便是由元元之民所化,漂泊流离久了,迷茫混沌间亦会失了人心,故而也易殃及无辜。 乌云压过山峦,江水依旧滔滔,那艳鬼仍旧并未应他所言现身。 张道士决意顺天而行了。 今日这场雨来得格外急,徐谙上山时并未带伞,为免受寒,他干脆在半山处的旧屋里静待雨停。 屋子已然修葺好了,边角虽还有些漏雨,但总不碍他起居,只消平日里多留神存好书册便可。徐谙想,家中还余下最后一箱笼行李,明日搬过来后,后日便可去祝先生那儿请辞。 他没法再继续念下去了,除却生计所需,他根本负担不起书塾的酬金。 无奈也好,被迫也罢,出身境地是没法选的。何谓寒门?便是没落了的高门。徐家祖上在许多代以前,也是出过几位读书人的。官位不低,可今朝讳言前朝事,好汉不提当年勇,纵然曾有过烈火烹油似的繁花锦簇,到如今也都没落了。 徐谙晓得,他唯一远胜旁人的便是一股子韧劲。书生之穷苦,最低不过如此。既为生计所迫,无甚可失,又有何可惧? 正想着,外头雨声渐稀。徐谙抄起墙边的斗笠,径直出了门。 下山的路并不算崎岖,可雨天泥泞易滑。往常只需一刻多钟便已至山脚,今日足足走了两刻钟,放目远眺,竟连山脚还未望见。雨势反复,穿林打叶声不绝于耳,身侧丛丛竹影摇曳迤逦,遮住了少年的视线,也拢住了他的思绪。 不对劲。 徐谙眉头紧锁,猛然发觉自己竟然被困在了这片竹林里打转。 他断了棵细竹作为标识,谨慎试着闯了两回,果不其然又回到了原地。氤氲缭绕的水气形成了天然的隐蔽屏障,徐谙只觉此处眼熟,却无论如何记不起回返的路。 这般“鬼打墙”似的障眼法使得他斗笠下的面容逐渐凝重起来,难免的,徐谙不由想起了前几日夜里的遭遇。 于是他沉下心,只当是赌一赌运气,壮着胆子高声道:“借路至此,无意冒犯,烦请开路一条,在下即刻便离去。若为旧识……” 林中静得连鸟声蝉鸣都一齐湮没了。 “林姑娘,不如赏脸一聚?” 话音甫落,几乎是刹那间,林中的雨水湿气都凝成了滴滴水珠坠地——雨中竹叶含珠泪,雪里梅花戴素冠。微风拂过竹叶,美人身上素白的衣裙也随之轻轻飘动。 她倚在竹边,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当真缥缈似一缕游魂。 “……公子。”她勉强笑笑,轻声应道:“又见面了。” 徐谙注意到她模样愈加憔悴,连垂着的长发都散乱了,竟不由得担忧起来,脱口道:“姑娘去又折返,来寻我,可是有什么难处?” 闻言,那双潋滟的眸子中霎时便盛满了戚哀之色。她低垂着头,微微侧过身拭泪,又是感激又是歉然道:“公子,当日散得匆忙,连声道别也未留,是小女礼数有缺。原无颜再扰公子清静,可现下……确有一事相求。” “何事?”徐谙沉着道:“姑娘但说无妨。” 然而,听了这话,徐谙却察觉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非常复杂,根本不似从前怯弱可怜,反倒透着几分要挟之色。 “我想向公子借来三年阳寿,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