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牵挂
陈康从一岁开始戒奶,彻底戒掉却是九个月后。 这时,他已经到了会跑会跳,会说简单短句表达情感和想法的阶段。 “jiejie,小康饿饿。” “jiejie,陪小康玩。” “jiejie,要抱抱!” “哼,jiejie坏坏。” …… 无论是多过分的要求,陈柔都尽量办到,无论是脾气好坏,她也照单全收,因为延长一年入学到期了,九月份,她要去镇里初中报道,开启一年九个月,持续三年,每周回一次家的生活,与陈康形影不离的日子,从此过一天少一天了。 为了减轻他的不适,陈柔提前一周开始铺垫。 她在院里摆个枣木盆,注满温水,帮陈康洗澡。盆里放着陈康喜爱的橡胶鸭子和青蛙,他两条小胖腿盘着,一边腆着小肚子乖乖任陈柔搓洗,一边嘎吱嘎吱地捏着小黄鸭。 “小鸭叽。”他自顾自笑着。 “嗯,小鸭子,小鸭子该怎么叫呢?” “嘎嘎嘎!” “小青蛙呢?” “呱呱呱!” “小狗狗?” “汪汪。” “小猫。” “喵~” “小康真聪明!jiejie给小康奖励要不要?” 陈康听懂奖励二字,鸭子也不要了,两只小手在水中一阵欢腾,溅了陈柔一身,道:“小康要!” 陈柔抹抹脸上的水,也不生气,继续柔声细语:“小康要奖励,jiejie肯定给。但是呀,奖励在好远好远的地方,jiejie要走好久才能到。jiejie不在家的时候,让姑婆喂你吃饭,帮你洗澡,带你睡觉,好不好?” 这么长一段话,陈康理解起来有点困难,他只知道jiejie问他好不好,在他简单的认知系统里,好是好的,不好是坏的,而他想给jiejie好的。于是不管听没听懂,笃定一点头。 可类似的话说多了,饶是头脑简单的陈康,也嗅到了一丝不对劲。陈柔再问他好不好,他却要么转移话题,要么装作没听见,怎么也不肯答好了。 陈柔提前一天收拾去学校的行李,陈康见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也赶忙颠颠地把自己的东西,小黄鸭、小青蛙、皮球和几颗玉米糖堆到陈柔手边,又指了指翻开的箱子,连声道:“小康的,小康的……”意思是让陈柔把自己的衣服也打包进去。 陈柔摇头,陈康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然后就开始嘤嘤嘤地泛泪花。 已经哄骗了那么多天,陈柔不愿在最后一夜功亏一篑,便顺着陈康,假意把那些小玩意小衣服一起装进了包裹里,打算明天一大早,趁陈康没醒,偷偷离开,待他醒来见不到她,势必大哭一通,但料想哭完也就罢了,陈柔自己看不见,心里也能好受些。 陈康见状,泪花瞬收,随后紧紧挨着陈柔在炕沿坐下,小腿晃晃悠悠,心情又美好了。 当晚睡觉,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预感,陈康一反平日睡得四仰八叉的姿势,不顾夏夜燥热,紧紧扒在陈柔身上,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考拉宝宝。 陈柔轻轻拍着他,口中轻哼着温柔的童谣。陈康在这温柔的哄睡中逐渐沉入梦乡,而陈柔却因担忧明天,始终无法入睡。 月上中天,她带着满腹心事,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一声鸡鸣响起,始终没敢睡实的陈柔睁开眼,看看依然紧紧巴着她的陈康,陈柔内心哀叹一声,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按在胸上的小手挪开,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动了这个粘人包。 谁知粘人包跟她一样也没睡实,陈柔眼睁睁看着他醒来,雾蒙蒙的黑眼睛逐渐变得清亮,二人大眼瞪小眼。 “小……小康。”面对那样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写满依恋与信任,陈柔突然有些心虚。 “jiejie哪里?”一岁多的孩子表意不清,其实他想问的是jiejie想去干嘛,他要一起去。 陈柔哄他:“jiejie去解手,小康先睡啊,听话。” “不,小康一起。”说着,陈康小泥鳅似的滑下炕,不顾陈柔的哄劝,执拗地揪着她的衣摆,亦步亦趋地跟她去茅房。 陈柔暗自苦笑,娃长大了就是难骗…… 陈柔毫无尿意,但戏演全套,在陈康的虎视眈眈下,她不得不脱裤子蹲下。 “解完手”的陈柔顺便给陈康也嘘了尿,然后牵着他出来,汲水洗手洗漱。 陈康见她洗脸,也忙不迭把小脸凑过去,他依稀记得平日陈柔早起带他赶集,也是这么个步骤,开始雀跃起来。 陈柔犟不过他,无奈地用湿帕子糊了糊他的脸。 一大一小无声拉锯了近两个小时,第三道鸡鸣结束,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曦给原野的树木镀上一层柔和的白边,时辰已过五点,陈柔须早八点前去学校报道,去镇里的山路绵延三十余里,以陈柔的脚程,最快也要三个小时。 她必须要走了。 见陈柔穿好胶鞋,背上包袱,不似往常笑盈盈地来牵他,看着他欲言又止,陈康急了,赶忙回里屋穿上自己的小布鞋。平时陈柔对他事必躬亲,他还不太会自己穿鞋,左右都穿反了,两只脚后跟没塞得进去,露在外面,看着有些滑稽。 但陈柔却笑不出来。 该说的话,无论善意的谎言还是温柔的哄劝,这几天,才过去的两个小时,她都已说尽,她实在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让陈康乖乖听话。 心疼,挫败,难过,不舍,自责……种种情绪于内心翻滚交织,她强迫自己狠下心肠,高声喝令陈康回去。 “你再不听话,我以后就不理你了!”刚说完,陈柔就后悔了。 果然,陈康闻言,仰着头,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一串串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落下。 农村老人一向醒得早,姑婆四点半起床,目睹陈康黏陈柔的劲,心知今天不能善了。 陈柔跨出门槛,陈康立刻要追,被姑婆一把拉住,道:“康娃儿,你姐又不是不回了,她是去念书,念完书,有了文化,就好挣钱,挣了钱,给你买好吃的。你听话,别哭,让她放心去学校,啊?” 陈康两岁不到,哪听得懂一个八十多岁、行将就木的老妇人含糊不清的的大道理,他只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人即将在眼前消失。 失去的恐惧牢牢占据着幼小的身体,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挣开老人的桎梏,连滚带爬地翻过门槛,向那条他跟着陈柔走惯了的村道跌跌撞撞跑去。 他边跑边哭,边哭边咳,黎明浅蓝的天空下,回荡着他尖利的哭嚎。他的鞋也跑丢了,一只翻过来留在檐下,一只歪在道边沾着晨露的草丛里。他光着脚,感受不到碎石切肤的疼痛,只悲痛而绝望地盯着陈柔头也不回的背影,眼珠一错不错,生怕一眨眼,连那越来越小的背影都会消失不见似的。 不看路的后果是,他被一块拱起的路面绊倒,栽倒在地,再次抬头,小路尽头已是空无一人,唯有秋蝉嘶鸣,苇叶摇荡。 ~ 陈柔并非没有回头。听陈康哭得撕心裂肺,她的心也跟着碎成了几瓣,又好似被人攥紧,疼得喘不过气。她机械地向前迈着步,提醒自己千万别回头,可在转弯的刹那,她还是忍不住将脸微微一偏,见陈康狼狈地趴在土路上,她险些控制不住地想要跑回陈康身边,扶起他,抱住他,告诉他自己不走了。 但紧随其后的姑婆让她克制住了冲动,有姑婆在,有村长夫妇在,陈康是安全的,可她必须读书,一个只有小学学历的母亲,能给孩子多好的生活?初中毕业,就算她不再念书,带陈康远走高飞,选择也比小学毕业多。 这样想着,陈柔好受了些,她又极力想象陈康已被姑婆安抚住,哭累了,正睡回笼觉呢。靠着这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陈柔撑到了学校。 因心有牵挂,陈柔感到学校的日子十分漫长。她和陈康睡习惯了,乍一自己睡一张单人床,颇觉孤单。他离不开她,她又何尝能离开他呢? 第一个周末终于在陈柔的期盼中姗姗来迟,她告别同学,迫不及待地离开宿舍。出了校门,她直奔杂货店。 杂货店老板新进了一种玩具,类似积木,可以通过不同的组装方式变成不同的造型,十分受镇上孩子们的欢迎,唯一的缺点是贵,一套五十五。 陈柔在货架前流连,没人比她更了解陈康了,他一定会喜欢这个。奈何实在囊中羞涩,若她没有读书,兴许还能像去年一样,编筐攒钱给陈康买,可初中课业不比小学,时间有限,即使周末回家加班加点地编竹筐、织帽子,所得也将十分有限。她的学费杂费生活费,陈康的服装玩具营养费,姑婆偶尔看病吃药的费用,未来离开小石坳的预备金……她必须比以前更加精打细算地生活,因此这套积木,虽然她很心动,也只能依依不舍地移开视线。 不止积木,她看到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给陈康买回家,可惜受制于经济条件,只能想想。 她最后挑了一小包牛扎糖,三根果味棒棒糖,一袋香蕉味奶油夹心饼干,共花了五块五,加上两块同学送的绿豆糕,也能塞满半个书包。 陈康看到这么多好吃的,会高兴吗? 今晚月光明亮,陈柔看到了自家的屋顶,瓦片上的青苔在月光的照射下微微发亮,四野是不知名的虫叫,一声低一声高。 仿佛是为了应和这虫鸣,陈柔的心脏也时快时慢地跳跃着。 离家越近,她就越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陈康见到她会如何反应。是开心还是生气?又或者已能平静面对,还是干脆已经忘了她?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木门虚掩着,从窗户和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陈柔轻轻推门,“嘎吱”一声响,只见姑婆在靠椅上瞌睡,正背对大门滚泥巴球的陈康循声回头,然后定定地看着陈柔。 陈柔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紧,短短五天没见,经过人生第一次短暂离别的陈康,好像突然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