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鸽子

    和松田阵平是高中时认识的。

    也不算太熟。走进他的灵堂时我才开始翻动脑子,试图扒拉一点回忆出来。

    到底是什么事情认识的呢?死活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约莫是高二那会儿眼熟起来的。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地闲聊,偶尔一起打个球吃个饭的,就更没头绪了。

    话虽如此,但也仅此而已了。我向来对男的不是很上心,到了高二都还没认全班上的男生。

    唯一的坏处是帮忙发作业时会很麻烦。

    不过我从来没认错过他。天然卷嘛。

    后来大家该摆的摆该学的学,该考试的考试,该去哪个大学去哪个大学,各奔东西。我和他基本上再没怎么见过。

    只是东京毕竟不大,日本也就那么点地儿嘛,偶尔会碰见也是正常的。但说实话,几年没见的高中同学某天突然一条邮件过来问你今天上午是不是去了某处,你确实去了那里,可你连他的脸长啥样都差点没想起来,更别提脑子里有碰见他的记忆了,你会咋办?

    我没太在意,很快就忘掉了,隔了几个星期才想起来要回他。

    或许是吧,我回复他,记不太清了。好久没见,有空要不要一起吃饭?

    回信下一秒就来了:好。

    我又忘了这回事。

    上一次见面是好几天前。

    “嗨。”他说。

    地上有几只鸽子正信步游荡。我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身侧停着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岁月仿佛并未在松田阵平身上驻足太久,只是把他拉长加厚了。

    “好巧!松田啊!”我笑起来,迈步跨越大约一臂长的距离走到他旁边,“哟,墨镜真酷。”

    他摸了摸鼻子:“谢谢。最近咋样?”

    “不咋样。”我耸耸肩,但又笑起来,“每天都在和同事大喊‘啊好想死啊!’但又没有勇气付诸实践哈哈哈哈哈哈……”

    他无声地笑。脸朝我这边微微低着,不知道在看哪里。

    估计是在看鸽子吧,它们刚跟着过来了。多有意思啊。

    “待会一起吃点?好久没见了。”我向他发出邀请。

    “……”他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腕看了眼表,“下次可以吗?我可能没空,最近太忙了。”

    我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那就改天再约?”

    他点点头:“嗯,改天再约。”

    我走了,他远远地又补充了一句:“别放我鸽子!”

    “不会的!”我远远地回他,又努力把手伸长挥起来,“时间地点你来定!”

    一身黑的男人杵在原地,脚底下是几只缓缓移动的鸽子。

    他举起小臂摆了摆。

    再见面,就是黑白遗照了。

    估计没修过图,他确是有一张这么好看的脸的。

    毕业后我单知道他去当了警察,不知道是什么警种。怎么会是这种死法呢?不过也好,这样也不会有多大的痛苦吧。我这么想着,又腹诽自己在人家葬礼上想这些,也太不尊重人了。

    不算太长的献花队伍里有大半都是警察。我无端地有了点压力,只好欣赏手里捻着的花枝解闷。

    买的是白色的矢车菊。矢车菊是菊科的,也算菊花吧。

    轮到我站在松田阵平的遗像前了。我低头放下那支白矢车菊,站在原地盯着黑白色的卷发男人看。

    用的是证件照吗?这么严肃,我疲惫地想,好累啊。你要走的话,也捎上我一起走吧。

    熬夜加班了好几天,突然被叫去参加葬礼。回来累得倒头就睡,也忘了撒盐什么的。反正都是迷信。

    从没想过还能再见面。

    脸很好看的卷发男人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把我带着向前走。

    是松田阵平,他要把我带去哪里?

    梦里的我就像是在过剧情的游戏角色一样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领着我走。

    我看着他穿着白衬衫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了:有次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让全班人手拉手围成圈做游戏。毫不意外地,女生和男生自动互相分离,抱团。

    我和女儿国边境的一个孩子换了位置。那孩子感激涕零地一个劲儿和我道谢。

    我不觉得有什么,向和尚庙边境的那个男孩伸出左手示意他牵上来。他踟蹰了很短的一瞬间,便握住了我的手。

    游戏结束的那一刻我立刻松开两边的手,转身干其他事情去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是个卷发的孩子。想来那肯定是松田了。

    松田阵平把我牵到一个海滩边。

    天色不是很好,阴沉沉的。远处的海面上空集卷着铁灰色的云。不知是海风还是雨前风正哗哗地吹。他就像他中学时代那样不把白衬衫扎进裤腰,衣角在大风中上下翻飞,像是鸽子的翅膀。

    海面上有一座木板桥。窄窄的,没有护栏,直直地从岸边伸向海的远处,没入最深最黑的云层里。

    那是阴间吗?走过那座桥是不是就真死了?

    我感受到了害怕的情绪。生物趋利避害的求生本能迫使我开了口:“松田?”

    他不说话,只是扭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拉着我向桥的方向走。

    不知道是因为在梦里,还是几年不见他真的变化很大,他牵着我的手像是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眼看着桥头越来越近,我慌了,用全身力气试图从他手里挣脱:“松田阵平!我不过去!你放开我!”

    他的手依旧不动。

    我尝试无果,绝望地卸掉力道后,松田阵平却轻飘飘把手松开了。放手的同时,他长腿一迈登上桥面。

    木板吱呀一声响。

    我惊魂未定地呆在原地大喘气。这时他回过头看我,眉梢一挑,眼睛被笑肌挤小了些,一边嘴角上扬起来,又逐渐软化成一个平静的笑。

    我怔愣地看着男人被卷发微微遮住的眼睛。他的瞳色慢慢趋同于大海的颜色。等到我晃过神时,他已经消失了。

    不管不顾因睡姿不当而酸麻的左手,我昏昏沉沉的社畜大脑在醒来的第一瞬就下意识发出了检查邮件的指令。

    一阵兵荒马乱后,我欣喜地发现在我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工作邮件发过来。

    我一边删着积存的垃圾邮件一边划拉邮箱。目光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松田阵平。

    抱着“吊唁一下逝者”的想法,我点了进去。

    这条邮件是他好几天前的中午发过来的,内容很短,就一句话:

    抱歉,我要放你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