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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第一千零一次求婚 下

    早上太阳刚出来不久,就下了一场暴雨。海风刮起来,带走闷热,只留下湿润的凉意。零星几个早起的客人在全日餐厅吃早餐。价值不菲的纯有机冰草头茬嫩芽,盛在拜占庭古董翡翠盘子里,地中海鲜榨橄榄油浇在上面高贵如流淌的钻石,但从技术层面讲,它就是一盘草。失眠一整晚的帝释天心情很差地扒拉面前的草,刀叉发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高频音,最后,他把叉子哐啷一丢。

    明天、明天,就是明天了!场地订好了;牧师也请了;宾客,好吧,虽然只有3个人,但也都到位了!只是,要结婚的那两个人到底什么情况?到底好没好啊!还有另外那俩,你们真是来度假的啊!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一个个!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全世界!全世界!只有我一个在cao心!只有我一个人着急吗?博士烦躁极了,简直要以头抢地,觉得自己马上要变成蒙克的名画,以一种会载入美术史的姿态,镌刻在六善酒店永久性拉黑的奇形怪状客人目录里。突然,帝释天看到一个人影,身躯一震,迅猛地冲出餐厅,大呼小叫: “师兄!师兄!”

    被喊的人显然没听见,往泳池边的花架下一绕,就快看不见了。

    博士气沉丹田,开大音量:“弗栗多!”

    ——惊起一滩鸥鹭。

    银发男人停下来了,伸长脖子回头看,像只茫然的霸王龙。

    帝释天不和他说话还好,和师兄交谈几句,要气炸了。

    “什么叫不见了!”他不顾周围人侧目大声嚷嚷,“人不是和你睡的吗?”

    他花了一些时间安抚炸毛的帝释天。不过这安抚工作做得心猿意马。弗栗多早上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惦记着没关窗户,挣扎着要醒,迷糊间伸手捞人,却发现半张床空空。自博纳科家事件尘埃落定,消失好久的那种“忉利天不辞而别”的心悸,立马卷土重来。他衣服都来不及穿,光屁股爬起来在屋子里寻了一圈,书稿、换洗衣服,钱包什么的都在——只是人不见了。

    弗栗多垂头丧气站在空荡荡屋子中央,觉得自己像是条追着尾巴跑的小狗,用尽全力,最后回到原点。

    “帝释天,”弗栗多回过神,拍了一下张牙舞爪输出一通,累得直喘气的师弟肩膀,“别担心。忉利天就是出去走走逛逛,我现在就去找他。”

    帝释天鼓着腮帮子看着师兄,有点微妙地嫉妒他这种“我一定”的自信笃定。但,他咽了下口水,这俩人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屏蔽万物的默契历历在目。即使是帝释天也不得不承认,师兄大概是这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最关心哥哥的人。

    “我觉得他有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先去找找看。”弗栗多背了个包,里面鼓鼓囊囊。帝释天目送他从观景平台楼梯走下去,往海滩走远了。人类再大的个头在自然的宏大对比下,都显得渺小。男人在无限展开的一线碧蓝海天间,背影宛如孤鸿。帝释天心头触动,往前探身扶住平台边缘的栏杆“喂”一声。弗栗多回头,银发一闪,融入身后大片无边无际的粼粼波光。青年把手拢在嘴巴上喊:“师兄,这次一定要成功啊!”

    弗栗多冲帝释天挥了挥手,海风太大,有点听不清他喊了什么,左不过是一些找不到我哥就把你挫骨扬灰之类的狠话吧。琉璃岛是一串大大小小的岛屿,如珠链般飘荡在北大西洋上。六善酒店作为顶级野奢,独占其中一整个小岛。忉利天只穿了人字拖,以这样的装备和他的体力,必然不可能漂洋过海。弗栗多先去船坞走了一圈,管理员说因为早上下雨才刚刚开埠,还没人来。于是,他又去别处寻,晃晃荡荡,就到了下午。弗栗多随便找了个特色餐厅吃了点东西,惦记忉利天拿什么果腹,食不甘味。他一边发狠,发誓找到后立马就把这乱跑的家伙锁起来,任他哭求也再不许出门;一边想到昨晚他在自己身下满脸眼泪的样子,又恨不得把人永远搂在怀里护着。

    也或许……

    他潜意识一直知道忉利天会去哪里,但却东奔西跑,用行动上的积极回避问题的核心。这是为了拉开足够清醒的真空?还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近乡情更怯?含在他喉咙里,即将发出的,是一个彻底改变人生的郑重承诺,这个承诺却要求别人同他一起完成——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要挟?大多数的婚姻并不会伴生成熟平等的亲密关系,太多的亲密关系也无缘婚姻。双向的耦合是一种近乎于“完美”的东西。

    而“完美”,理工科出身的弗栗多郁闷地挠了挠头,现实中就不可能存在。想到这里,他停下来,对着路边一株婀娜的美人蕉发呆。美人蕉说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又说,不可以心急,要等受过伤害的猫咪慢慢接近你;还说,善见在coffee belt 上;弗栗多瞎想八想,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对着一丛植物就枉自嗟呀。

    “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回味这句话,突然心头一动——

    忉利天以为自己会在意的地方,曾经的婚姻、留在身体上的丑陋伤痕,根本不是他在意的;他真正在意的,是他一以贯之,对自己不珍惜、不保护,甚至随便使用的态度。没错,每个人都拥有对自己的绝对支配权,但他受不了忉利天这样对待他自己。这大概是一种野蛮又越俎代庖的独占欲,藏在文质彬彬的袍子下面,野兽般蠢蠢欲动;又如同完全无法用理智沟通的愚人,偏要奋力打捞月光,偏要拼命保护镜子里的虚像。

    这才是一开始就错了的地方!

    弗栗多停止了对一丛植物进行一些类似老年痴呆的自言自语内耗。他私底下排练了至少一千次求婚,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好了,他不再躲闪,他面目清晰。其实一开始,他就猜得到忉利天会去哪里。弗栗多迈开步子,方向准确,脚步轻盈——我也要去到那里!找到他,告诉他,把新的发现,真实的想法,贯通的逻辑,把自己的脆弱连同他的脆弱,把自己的恐惧连同他的恐惧,一起告诉他,一起讲给他听……

    然后,还要告诉他新的渴望,他一生的承诺,他的信服,他的恒心——

    宇宙会变化,但我不会。

    琉璃岛靠近赤道,海水常年是一种摄人心魄的深蓝。现在天光正在转暗。无边的深蓝上,夕阳被捏成一团橘色隐火,在冰茶般的晚霞背后闷烧。海风比白日劲了,凉意也更甚。忉利天抱着膝坐在灯塔脚下的海基上,听见背后涛声里夹着一串脚步声,他略略偏头:“弗栗多?”

    噗通,有什么东西放在地上的声音。

    “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

    忉利天回头,弗栗多正半跪在地上,低着头拉开背包拉链,银发垂下来遮住脸。早上不打个招呼就消失,他有点心虚,带着点不安观察恋人。还好弗栗多看上去情绪稳定,他掏出一件防风外套,走过来搭在他肩膀上,然后坐下。

    “看完日落就回去?”

    “嗯。”

    弗栗多伸手揽住他腰,也看向落日,自然得就像喊他回去吃饭,遇见了好的夕阳顺便看看。但这个地方,必然不是“顺便”来的。琉璃岛在战争年代做过军事物资的中转港口。矗立于岛端的灯塔是战争遗迹,几乎不会有人专门过来。

    天穹如被三分,墨蓝洇入明蓝。一两片背光的云絮缓缓游动,就像沉淀的酒絮。日头堪堪落在海面上,金光不再,淌下来一线晃动的珊瑚红。

    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

    怀里的微凉的身体已经被捂热了,弗栗多手上移,拍拍忉利天的肩膀:“准备回去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答非所问。

    “‘灯塔是很神奇的地方,明明固定不变,却永远指引漂泊。’我记得上岛的第一天,你说过。”

    忉利天转头看他,很认真。他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睛是种摄人心魄的沉绿,如同凿开山石劈出千年翡翠石心一点。

    “你说的话我会记得,我说的话也都是认真的。”悬在海天交接处的夕阳,稍纵即逝。正如现在,是时候说出心底话了。

    “不管是深思熟虑、字斟句酌的,还是脱口而出的,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他把忉利天的手拉过来摁在自己心口上,怦怦、怦。

    “每一句都是。”

    太阳已经落下,一线暗红在海平面上摊平。深紫垂落,日光被压得只余一指平水。新月悄悄浮出,苍白地缀在紫幕下。忉利天动也不敢动,怕日光全无,怕月亮太脆;怕黑,更怕黑里生出的光。阴阳和昏晓在完成一场交接,光线悬浮,不知道会指向何方。他下意识蜷起手指,弗栗多穿着速干T,领口被他扯变形了。

    “在病房里,我说过——”

    “弗栗多!”他着急打断。不要提“那个”,忉利天闭了闭眼,一些不好的回忆呼啸而至,不要惊醒它们,不要提到“婚姻”。婚姻太沉重了,也不是什么好的东西。现在这样不好吗?我们一起生活、zuoai,你知道我爱你,我也知道你爱我。就这样,不说过去也不说未来,不会痛,不会难过也不会伤心。就像刚认识的第一天,既没有了解,也不会有同情和怜悯。他再开口,几乎是在恳求了:“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不好。”

    出乎意料又毫不意外的回答。他松了一口气又堵上来新的一口。这是人生几个罕见的无措时刻,他在变小,在被撕裂。地面哗啦啦在脚下转动,太阳翻去照耀另外的半球,月亮跷跷板一样高起来。自己仿佛要被惯性旋走,但又被潮汐的伟力推回来。两种星球的力量在他身上角力。“我衣领要被你扯坏了。”弗栗多笑一下,是那种宛如恒星一样谦逊的微笑。温暖的大掌裹住自己的手。他才发现自己在疯狂发抖,莫名其妙地。

    “忉利天·释伽提桓。”

    “接下来的话我至少演练了一千次,这是第一千零一次,也是我第一次正式地对你说……”

    怦怦、怦。不知道谁的心跳声大得灯塔都要被吵醒。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弗栗多的眼睛,月亮落在他暗红的瞳孔,仿佛刚被捕获的卫星。

    海风,月影,涛声。对视,对视——

    “哎,靠……”弗栗多突然低头急急忙忙看向大海,失控的表情堪堪滑过忉利天的视网膜。博士想战术性抓头掩饰忘词的难堪,但他捏着恋人的手,所以忉利天整个人被带得往他怀里一扑。这情况就更糟糕了,弗栗多索性破罐破摔,就着这股蛮力,把人摁进怀里头。

    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猛地撞上弗栗多的胸膛,撞上他的温度和气味,撞上他断断续续的言语,撞上自己人生里那个注定的意外——

    “不许看我,”“意外”紧张得不行,下巴压在他的左肩上,可怜巴巴、又暖烘烘,“好难啊,好难啊…好紧张,我真的好紧张,这辈子没这么紧张过……”

    你这辈子没过完呢,忉利天心里说,用脸颊蹭蹭他胸膛,不出声笑了笑。

    “除了紧张,我还很害怕,”声音从背后传来,瓮声瓮气。他本来摩挲着弗栗多的长发,停住了。

    “不过还好,因为我发现,虽然你没说,但其实你也一样害怕。”拥抱是很神奇的姿势,无比亲密安全;却看不见对方,又能无比勇敢。先前准备的对仗工整,文采斐然的求婚腹稿,此时再说,就刻意得像念经。弗栗多干脆想到什么说什么:“发现你和我一样,反而让我松口气。毕竟结婚是个重大的变化,让你我捆绑在一起。我可以保持我们现在的关系。但我害怕啊,一想到有一点,哪怕是0.0001%,失去你的可能,我就完全忍不了。我找过我们学校心理系的同事,人家批评我感情上不够成熟,‘爱情不是占有’。行,我不成熟、我认。但是,不成熟犯法了吗!因为不成熟害怕又怎样?我就是想完全‘占有’你。我就是自私、幼稚,我就是想要你完全是我的。”这话不漂亮,不体面,不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忉利天喉咙有些发涩,你应该,他试图告诉男朋友一些关于爱和婚姻的真知灼见,但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所以,正因为我害怕,我偏要打破这个害怕,我必需要问——”

    “忉利天·释伽提桓。如果你…还愿意相信婚姻。那,我能请求你嫁给我吗?”

    月亮升高,月华如水,淌下的一线明黄在漆黑海面上轻轻晃荡。

    怀里人呼吸急促湿热,仿佛心急的天使隔着皮肤和肋骨在亲吻他的灵魂。他护着自己的心,屏住呼吸,等啊等,月亮坠落了一千次,第一千零一次,就让他歇在我胸膛吧……

    从海边回去的路很长,弗栗多不得不一个人走。路上他想了很多实cao层面的事情。比如,万一婚礼要取消,牧师可以通知不用来了,但场地和宴会大概是退不了。好在人不多,就当请朋友们吃个饭。只是…他低头看自己脚尖,影子从那里长出来,拉得老长。和忉利天,接下去要怎样呢?继续保持现状,当做求婚根本就没发生?但客观上,这是不能当其无的重大事件啊。

    刚刚在海边,他们拥抱许久,最后忉利天抬头吻了一下他的下巴,宣布自己要先回去。这算是比较明确的“我要静一静”的信号。弗栗多坐在原地,直到手脚麻了才起来。他现在很忐忑,但也很解脱。我做了我能做的,就看我能等到什么吧。

    弗栗多轻轻推开房门……

    厅和卧室没有人,浴室门没关,亮着灯。他走过去倚在门口看,忉利天对着镜子,正试图在金发上,用发卡固定一张及腰的简约白头纱。他认真的样子很迷人,弗栗多捂住嘴闷闷笑了一声。忉利天回头,眼睛亮晶晶,也跟着他笑:“你以为我没发现这个吗?裹在你行李里的。藏东西都藏不好……”

    那烟雾一样软的洁白头纱大概是露珠、星星,埋在地下的玉或者千年的雪和冰编织的,太闪亮、太耀眼,他直视一小会就眼眶发热。弗栗多拿虎口卡住眼睛:“是不是有点简陋。我这糟糕的审美……是不是不衬你?”

    柔软的脚步声,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攀上来,拉开他挡着眼睛的指头。

    “这样就很好。”

    忉利天已经把头纱固定好了,隔着白纱这样看他的脸,宛如满月。弗栗多涌起一股要逃开的冲动。

    “弗栗多,你刚刚问我是不是还相信婚姻。接下来是我的回答,我还是不相信。但相不相信和我没有关系,和你没有关系,和我们没有关系。我相信的是你,一直、一直都是。”他自己把白纱揭起来,往后掀。发卡是临时固定,并不很牢,一下就掉了一边。忉利天拉住耷下去的那一小角,踮起脚,把纱往他头上一罩。

    现在他们头上是同一片露珠和星辰,同一片月光和冰川。他们互相盯着看,仿佛看尽了无数宇宙里缠绵的时间。

    “因为是你。所以,是的,我愿意。”

    洁白的头纱裹住一片甜蜜的黑暗,他在黑暗里寻到两瓣湿热的嘴唇。

    第一千零一次。

    月亮终于落进他怀里了。

    end.

    【小剧场】

    “弟弟,朋友,”昆沙门看看旁边一直盯着手机的阿特洛波斯,“还有一个继子女。”副教授以头抢地:“没有人觉得,作为一个婚礼!这宾客的组合太怪了吗?”

    上岛以后就一直被失眠和焦虑折磨,到昨天为止心力交瘁的帝释天,现在圣光普照,沐浴在云开月明的淡定中。现在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跑去研究甜品菜单。这几天他食不甘味,发誓要凭这一单猛猛吃回本。

    “新人呢?”

    阿特洛波斯终于从手机里拨冗抬头,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地环顾四周。

    婚礼小教堂是战争时建起来,但没多久就被炸毁的上世纪遗迹。号称有重建,实际上只是加固了下断壁颓垣。连个顶都没有。

    阿特洛波斯挑剔地挑挑眉毛,新人都没有说什么,也轮不到自己这个……好吧,继子女多嘴。

    “时间差不多了。”她冲帝释天晃了晃腕表。帝释天把最后一块蓝莓cupcake塞进嘴里,含糊不清:“我七,窝这就七……”

    忉利天只当是来度假,没有准备结婚礼服。好在他带了一件水波滟潋的丝绸袍子,配上及腰的简约头纱,盈盈站在光下,把前来喊人的帝释天看得热泪盈眶。

    “我突然有点原谅你们luanlun了。”帝释天吸吸鼻子,无比真诚地说。

    忉利天隔着头纱冲他笑笑。

    “哦,这个。”帝释天从胸前的西服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圆形的绿色翡翠蛋面,款式很复古。一左一右的戒柄上,十分细致地雕着一大一小两只云雀。

    “mama的遗物,父亲说,让我找合适的机会给你。”

    “现在应该就是合适的机会吧。”

    忉利天接过来,套上中指,手寸离奇得合适,应该是修改过了。

    他低头看了戒指很久。久到帝释天以为他哭了。

    “我们走吧,别让他们等太久。”

    但他没有哭。

    今天是欢笑的日子,从此以后,每一天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