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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两生厌。

    

相看两生厌。



    沈鸢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去,总归浑浑噩噩,晨早醒时都还觉得头痛。

    一睁眼日头大亮,看看时间,几乎已经误了早膳,她慌忙唤蒲儿梳洗更衣,蒲儿在露台浣衣裳,闻言笑道:

    “我便知大少奶奶醒来要急。您且放宽心罢,太太一早去了青灯寺进香,留话各房自己做饭吃。我想着昨夜大雨,大少奶奶出门那一遭恐有些受凉,回来又伺候了大少爷,怕也累了,便让您多睡了一会儿。如今絮儿正在厨房蒸蜜枣百合糕,我记着大少奶奶的口味,也让她一并做些粥和爽口小菜来。还有大少爷差人送来了鸡汤,您过会来小桌瞧瞧,若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再去做……”

    蒲儿做事素来贴心,每每回话总这般长篇大论的。

    沈鸢努力听着,方起了床,还有些昏,只觉头闷脑胀,太阳xue一跳一跳,心道莫不是真着了凉,听着听着便分了神去。那后半席话里的大少爷云云,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了。

    想着这日无事,她又懒了一会儿才下床。

    挑了件雪青的旗袍,对镜挽个松松的低云髻,原本觉得也不出门见人,便不欲戴耳坠子了,瞥见那旗袍绸面暗碧的缂织纹,记起仿佛有对祖母绿的圆耳钉正相配,于是拉开小屉拣出来戴上。

    蒲儿将汤菜端去又热一遍,沈鸢歪头戴耳钉时,闻见温温的山参鸡汤气味。

    虽则一夜暴雨,气温降冷了些,可毕竟时数盛夏,闻着这大补汤膳难免有些腻热。沈鸢失笑回头,问蒲儿道:

    “可是太太教你去取的山参?那是老爷的生日礼品。太太昨儿个说要给我,我嘴上应着,没让你去库房,就是不想喝这东西。谁知太太竟直接找你来了,早知道我就先跟你通一通气。你也是的,真当我是弱不禁风呢,这大热的天炖什么参鸡汤,我喝了恐要流鼻血……”

    她连珠炮似地埋怨,适时蒲儿端着鸡汤也掀帘进来了。

    “大少奶奶向来聪明,这回可是全猜错了。”蒲儿笑道,“昨儿太太去钱家打了一天牌,哪有功夫使唤我去库房呢?这山参是大少爷去取的。这只乌鸡,也是大少爷差阿福挑了只肥的来,天不亮就把絮儿喊醒,让她坐锅起火炖上。絮儿对着砂锅扇了一早的风,到这会子还手酸呢。”

    鸡汤碗里飘着清亮的黄油星子,沈鸢望着,不禁怔了一怔。又听蒲儿说那鸡汤里放了什么枸杞虫草,是大少爷特地交代要给大少奶奶暖身,她茫然抬眼,蹙眉确认:“你说谁,杜呈璋?”

    蒲儿点头,沈鸢默了一瞬。鸡汤搁下,滋补香味攀沿着空气漫入鼻腔,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蒲儿便又道:“许是昨儿一夜……大少爷回心转意了罢。”

    昨夜雨大无事,下人们歇得早。蒲儿又哪能知道房里动静,只当杜呈璋一整晚都睡在这里,如此误会,沈鸢也就不好多言,只笑了笑,说句“谁知道他呢”。

    她没再说什么,轻轻推开那碗鸡汤,低头去夹絮儿制来的小菜。

    蒲儿在一旁托腮坐着,却已替她开心起来:“从前我总埋怨大少爷,觉得自他带那姚珞芝回家,夜夜宿在二房里,就再不理会大少奶奶了。如今看来,也许是我心眼儿太窄了些,大少爷并不是那般喜新厌旧之人,他对您这么照顾,心里还是有您的……”

    百合糕入口,清香之中带些苦涩。沈鸢手指停顿,浅浅笑道:“你这傻姑娘,当真是还未出阁,没见过多少世面。怎的叫人拿碗鸡汤就收买了去?你可知男人的心意,总是这般朝令夕改,飘忽不定的。”

    “是了是了,是我不懂。”蒲儿只当沈鸢害臊嘴硬,语气欢快地应和着,“可他大少爷与我有甚关系?说到底,我永远只是大少奶奶的丫鬟。总归只要大少爷对您好,只要您在这杜家能高兴,我跟絮儿也就心满意足了。”

    杜呈璋对她好吗?沈鸢垂眸看向一旁的汤碗,慢慢笑了一笑。

    虽不明白他这番周章的意思,可无论如何,“回心转意”这四个字,已落空了那么多回,时至如今,她早就万万不敢有所盼望了。

    昨夜没睡好,沈鸢肠胃不适又兼头痛,早饭只是草草吃过。

    拈几枚蜜枣百合糕,夹几筷麻油醋笋,后来实在拗不过蒲儿规劝,也喝了几勺杜呈璋弄来的参鸡汤,然那药性太猛,本就是暖身的,更别提现今这炎炎暑热,才几口入胃,便浑身都热腾起来。

    “这参汤还真是好东西,大少奶奶只喝了小半碗,面色便红润多了。”蒲儿收着盘碗道,“阿福送来那锦盒里还剩了不少参子,回头我替您好好收着,大少爷吩咐过了,教我从今儿起,每天都要煮一碗参汤给您喝。”

    沈鸢点头敷衍,没再说话,只觉心烦意乱,闷热得很。

    一餐饭毕,拿淡盐水漱了口,这日周蕙里不在家,家中几个姐妹也早都上学的上学、赴约的赴约去了,她有些无聊,待饭粒咽尽,原想去后园池塘看鱼,又怕着了暑气,便只沿着折廊楼梯来回地走。

    踱至三层拐口,听见房门“吱呀”一响。眉头一动,未及反应,已听见姚珞芝的声音。

    “是大少奶奶吗?”姚珞芝垂手立在门边,轻声道,“我得了些上好的玫瑰,晨早新煎了一罐玫瑰花露。大少奶奶如不嫌弃,且来我房里尝一尝罢。”

    平日里沈鸢很少来姚珞芝这边,一是不喜叨扰别人,二则隔了个杜呈璋,彼此多少也有些不太自在。

    虽说妻妾而已,她心肠淡,气性低,纳便纳来了,不至于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可若要做情同手足的好姐妹,那太假了些,她也表演不来。

    更何况她不是热络性子,本就懒于维系一些情谊关系。偏巧这姚珞芝也是低调本分,不爱生事的,如此一来,也就更加不必多来往了。

    而今溯想,上回来她房里还是这一年的新春,那时候姚珞芝刚刚过门。杜公馆里热热闹闹办年夜饭,姚珞芝是偏房,不得周蕙里待见,便被杜呈璋留在房里独自守岁。

    沈鸢怜她孤单,中途离席,悄悄给她送来几件绸缎衣裳,几包松子蜂蜜饼。来的时候,这屋里没有炭火,也没有下人,冷清得什么似的,姚珞芝穿着件破旧薄袄低眉敬茶,轻声细语地唤她“大少奶奶”。

    如今可不同了,日子久了,周蕙里的偏恨与杜家子女的侧目都已慢慢淡去了。

    寒冬过去,她的夹袄已换作时兴的银藕裙衫,那屋子窗明几净,露台上生了翠绿藤萝,她也养了一只猫。

    “这猫叫什么名字?”沈鸢坐在桌边,望着它,“可真漂亮,我从没见过蓝眼的小猫。”

    “它唤作圆儿,”姚珞芝垂眸烹茶,手指纤素恍似葱管,“却不是我的,是那日雷雨,大少爷在路边捡来的。”

    沈鸢听了没做声,姚珞芝话毕,也自觉言错。停顿半晌,补充道:“也不是什么稀奇品种。不过是一样的可怜之物罢了。”

    “杜呈璋……”沈鸢喃喃道,“他倒是总爱收养些猫儿狗儿的。”

    “大少奶奶心善,常言道近朱者赤,”玫瑰花露沏好,姚珞芝持着杯底,递到沈鸢面前,“大少爷这般,定也是有大少奶奶几分影响在里面的。”

    “他好也坏也,与我何干?”沈鸢轻轻笑了笑,“我与他长日不见一次,又哪里影响得了他呢。”

    那玫瑰花露许是加了姜糖,饮来是甜而暖的。

    沈鸢低眉呷着,不再言话,姚珞芝踌躇半晌,又道:“昨夜大雨,听闻是大少奶奶去牡丹饭店接回了大少爷。原以为都那么晚了,大少爷便留在大少奶奶房里了,谁知到后半夜,他忽又推门进来,我也是……我也是没有想到。”

    这一番话有些突兀,沈鸢讶异地抬了抬眼。

    见姚珞芝垂手立在那儿,蹙眉抿唇的惶恐神色,手指翻来覆去绞着帕子,片刻思量,她明白过来,慢慢“哦”了一声:

    “他说在我房里睡不习惯,也许是同你睡得久了,便有些认床了。不过总归他有地方过夜就好,你倒不必这样紧张。到底在三楼还是四楼,太太又不会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我实是常劝着大少爷多去陪陪您的,可大少爷……他总是只顾自己的性子。”姚珞芝轻声道,“我无意与大少奶奶争抢,也知大少奶奶良善,能遇到您这样的正房少奶奶,该是我姚珞芝的福气。故而不论别人怎样想,我只怕大少奶奶误会,昨夜之事,我实在不知情,也并未向大少爷提前交代过什么,大少奶奶……您切勿因此记恨了我。”

    沈鸢默了良久,那杯里茶汽氤氲,昏热地一阵一阵扑在面上。

    忽闻窗边鸣叫,似是也停留了一只金丝鸟,她扭头去望,原来那鸟儿是随处都去的,它有翅膀,并不只栖于她的窗台。

    “你且放心罢,我没你想的那般心窄,”沈鸢道,“我跟杜呈璋也没有什么过去,不过是他曾救过我的性命,大概太太看我顺眼,后来便到沈家提了亲。许是那时年轻,成婚之初,也有过那么一段新鲜日子,后来久了,就渐渐消磨得不剩什么了。”

    “你刚来杜家时,我是很惊讶的,我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去了暖香阁那种地方。然自古以来女子三从四德,我是大少奶奶,于情于理,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如今看来,倒也罢了。”她慢慢放下茶盏,“杜呈璋与我已成了那般,即便不是你,也总会有别人。你能伺候得他高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无论如何,总好过他与我居于一室内,相看两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