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隔五年的重逢

    自上次机场一别过后，钟雨晴再次见到钟远宁已经是在送他出国五年后的夏末时节。

    再见时，他约了她在小东江西岸鲜有人至的插柳堤上见面。

    那一晚，她与他并排走在堤岸上，脚步轻盈而缓慢，无声无言。

    漫步间，江风抚脸而过，顾不得颈侧无数细小发丝凌乱散落于风中，钟雨晴只是竭力感受着身侧之人的气息，想要寻些什么话题开口说话，薄唇微张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面对失联许久却突然回国的至亲，钟雨晴一时之间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

    两人间只隔着一拳宽的距离，她却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半点温度。

    她觉得对方身上似乎有了些什么不为人知的改变。

    再相见时，钟雨晴发现自家弟弟似乎长得比以前更高、更瘦了些。

    钟远宁从头到脚穿着的皆是纯黑色宽松款成套裤衣，衣品单调枯燥的程度一如当年，以至于从外形上乍一看便很容易便会以为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然而只需暗瞥几眼就不难发现，这少年模样的人虽然依旧长着一副棱角分明的俊俏秀脸，稀疏刘海下隐藏着的黑色双瞳却如死鱼眼一般不带有任何生气，冰冷的眼神更是显得近乎冷漠无情。

    这不该是一个“正常人”所该拥有的气息。

    此时钟远宁的存在对钟雨晴而言就像是个黑洞一般，给人的感觉只有无尽的寒冷、以及因未知衍生的恐惧之情。

    钟雨晴记得，自己所认识和了解的弟弟并不是这样的。

    以前，钟远宁的性格本质上可以说是“一半阳光”和“一半阴暗”的组合型分裂人格，即使在与外人接触时他的性格会稍显内敛，在钟雨晴面前时他的行为和面相却会变得开朗不少——展现阳光一面时他的身上也从不会缺乏年轻人所独有的炙热青春气息……而如今，钟远宁即使面相白皙俊朗一如当年，眉眼间却多了出几分异常阴沉冰冷的色彩，让人感到陌生与不解。

    行路间，钟雨晴不由得心生出许多疑惑。

    “当初，送远宁出国的选择是对的吗？”

    “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有什么不同，他还是以前的他吗？”

    “……”

    钟雨晴回忆起五年前与弟弟分别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大庭广众下钟远宁跪在地上抱着自己大腿痛哭流涕的场景，只觉物是人非，感到世间纷扰虚虚实实，对错难辨。

    正怅然间，却听身旁之人蓦然停住脚步开口道：“姐，你恨我吗？”

    “诶？”双脚忽被定住，钟雨晴心里生出万分疑惑，面带微笑抬头看向钟远宁，正好对上他那深邃瞳眼中发出的冰冷视线，声音稍显怯懦，“恨谁？恨你吗？为什么……”

    “五年时间没联系过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负责任远走高飞的人，难道不值得你记恨吗？”

    “记恨是不至于，担心倒是有的……”

    “嗯，担心，是担心吗……有多担心？是嘴上说着担心实则内心毫无波澜，还是真心实意地在为我的安危着想？”

    “难道jiejie我对你的担心还能是虚情假意的？”意识到对方把话说到自己痛处，钟雨晴忽地打醒了十分精神，踮起脚尖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揪住钟远宁的左脸颊，掐着那团嫩rou大力揉捏三两下，方才觉得心里憋着的气稍稍有所消解，“你在国外消失不见的五年里，我又是跑遍各大国际机构报案又请私家侦探调查的，硬是没查出你半点下落，害得自己头发都愁掉了几百根，在爸妈那边更是没法交代。你倒好，走到哪去到哪好歹得给家里报个信告平安呀，跟我玩人间蒸发算个怎么回事？”

    看得出来钟雨晴是真的生了气。

    钟远宁微耸肩膀愣了愣，没有立刻回答她提出的问题。

    两人相对而视，一时静默无言。

    纵使事先已经想好了千万种应对当前场面的话术，钟远宁的喉咙使尽全力却也只能咽下几口苦涩口水，嘴里并不能发出任何为自己作抗辩的声音。

    左脸颊上的rou依旧被钟雨晴掐在指间，他冰冷的面色上难以看出任何情绪变化，深黑色瞳眼中的高光只是跳动着闪了闪，身躯却是已然变得愈发僵硬……在亲生jiejie近乎血脉压制般犀利目光的直视威压之下，钟远宁终是败下阵来，眼神似是心虚一般，目光数次不受控地移动着错开了钟雨晴看向自己的视线。

    才试探着说了几句话，两人肌肤接触只一刹那，钟远宁为自己精心构筑的内心防线就已有所动摇，眼神愈发露怯，理智渐趋消弭。

    面容精致的少年本想在钟雨晴面前表现出自己成熟坚韧的一面，却不想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而已……直到这时钟远宁才明白，与jiejie的正面交锋，他绝无侥幸占据上风的可能，更没有取得胜利的机缘。

    或许对他来说，与钟雨晴对峙时不被jiejie压制的唯一方法，只能是远远逃离。

    钟远宁有意地想要隐藏自己的情绪变化，却不想自己脸上一切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已经被钟雨晴看在了眼里——如此刻意隐藏内心情绪的他，此时此刻在处世老练的钟雨晴看来不过就是一个做错事等着挨批评的小孩罢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既然你已经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好了，只是……以后再也不许一声不吭地到别处去了。只有这一件事，jiejie我要求你马上做出肯定的回应，并且永远不反悔，行不行？”钟雨晴说着，粉唇微抿，终于松开了将对方脸颊掐得生疼的手，蓦然张开双臂抱住眼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人，将他往自己怀里搂近了些。

    她想，小孩子犯错，先骂一顿表明态度，然后再抱一抱安慰几下就好了。

    对于这个小了自己十二岁的亲弟弟，不管钟远宁长得多高多大，钟雨晴终究还是把他当成了小孩子来看待，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

    钟雨晴环抱住钟远宁的腰，侧过一张小脸，整个人的上半身都浅浅埋入对方有些生硬的胸膛中，方才忽地有所发觉，感受到了对方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钟雨晴不知道钟远宁身体的这阵微颤意味着什么。

    她也不知道，在自己将弟弟紧紧搂住时，钟远宁也在犹豫片刻后向她缓缓张开了双臂……他做出了拥抱对方的姿势，似是想要回应jiejie以一个热情的拥抱，悬在半空中的双臂却是久难落下，只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定格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钟远宁心里有个声音在暗暗告诫着他，自己万万不能主动触碰钟雨晴，哪怕只是一点。

    仿佛只要再往前踏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钟远宁终是僵着脸收回了想要拥住钟雨晴的双臂，转而轻轻使力将对方推离开自己身边。

    “今晚先不说了……jiejie再见，注意多保重身体。”

    没有作出任何表情上或言语上的多余回应，钟远宁只冷不丁地撇下这冷冷的一句话便已转身大步离去……在钟雨晴反应过来之前，他只花了眨眼间的功夫便已遁入夜色之中，彻底不见了人影。

    也不知是不是有妖魔作祟，小东江上忽地兴起一阵无名冷风呼啸而过，所到之处掀尘扬土，吹起无数落叶发出“窸窣”之音，穿着细高跟的钟雨晴只觉手脚被冻得冰冷，连直接暴露在大气中的脚趾们都不自觉地有所缩紧。

    却不曾想，夏夜的晚风竟也能冰冷入骨。

    寒风掀起数丝凌乱发丝缠绕耳廓。

    因着心系远宁，钟雨晴只觉心烦意乱，动手想要整理被风吹乱的妆容，却在伸手抚脸之际蓦然发觉自己脖子上不知何时被何人围上了一条精致细腻的纯白色丝质围巾。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条丝巾仔细看了很久，既喜爱它纯白无暇的色泽，更惊讶于它轻薄若蝉翼的手感与重量。

    这丝巾实在是太轻太轻，以至于脖子上围着它的人都难以察觉到它的存在……也正是因为有它存在，夜晚江畔的冷风虽能在外摧残钟雨晴的手脚，却不能透过最脆弱的脖颈处寒入她的内心。

    钟雨晴为人并不愚蠢，很快便联想到了这是弟弟送给自己的见面礼。

    短时间内能接近她并给她围上丝巾的人，便也只有他了。

    只是她并不明白，为什么钟远宁不当面把这礼物送给自己，更不明白对方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才会选择在夏天送给自己一条御寒用的丝质围巾。

    思索再三过后，钟雨晴迎着晚风笑了笑，眉头浅皱成个扁扁的“八字模样”，嘴里止不住喃喃自语：“远宁，消失的这些年里你到底是在追求些什么？你真的已经长大了吗……事情的发展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