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观
书迷正在阅读:【柳赵】远道不可思、请吃圣诞配色夫夫、【昂铎】沈老师训狗实录、泥攻约稿存放地、名柯 赤井秀一右向、偶像梦幻祭 凪茨、(路人x砂金)愉梦、【赵柳】囚星系列、排队舔xue的男人们2(高H合集)、他在深处
他伸出左手,抬起笠帽的边沿,望向渐亮的天光。就像一团黛青色的雾,遮盖在这座巨大岛屿的头顶。一些细细的雨丝在此间隙,落在他有些冰凉的面颊上。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已经是立夏,但在这里的清晨呼吸,依旧能看到水汽凝结的白烟。 鹤观岛。他先前并未来过,只是听说此处乃是偏僻荒凉之地,除去岛上西南部的菅名城,其余地方常年被大雾笼罩,需要点灯方可行进。来的路上他和船夫闲聊,才知道这不过是谣传。 他还有些失落。幼时父亲曾给他讲过鹤观的一些事,他依稀只记得说,这里确实有常年的大雾。 不过偏僻荒凉倒是真的。他从南方登岸,一路走来,路上连个活人都没有。如今快到菅名城脚下了,才稀稀落落有三五个人,晃晃悠悠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思索着什么,看向城墙,容貌短暂地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中,赤红色的眸子微微闪烁。随即低下头,把那副显眼的样子再次藏于斗笠的阴影之下,向城关缓步走去。 “你的手令呢。”守门的将士皱了皱眉,有些困倦。起得太早,他对此有些怨言,但近日城防令下来了,闲杂人等进城一概严查,他估摸着什么时候就会演变成只出不进。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作浪人武士打扮,没等他多打量,递出去一张牌子。这人的右手缠着白色的绑带,从指尖一路至小臂。常年使刀的人会有这种习惯,守卫不由得注意了一下,随即视线落在那块牌子上。 是踏鞴砂那边来的人。不过这个家纹……守卫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进城吧。” “多谢。”他轻声说完,走入人群,似乎一下就从自己面前消失,和街道中的民众百姓融为了一体。 守卫正有些出神,一旁姗姗来迟的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欠连天。“你脸色怎么不对?”同事问。 “刚有个人进城。我觉得他莫名眼熟,不知道怎么回事。”守卫摆了摆手,示意此事就此作罢。他们这个职位,不知道在这城门口见过多少个人,要这么说来,哪个都算眼熟。 同事也打趣道:“我看你是闲的。这两天可不敢插科打诨啊。”他说的是上边有命令这事。 菅名城自半个月前就进入了一种戒严模式,但并未彻底断绝与外界的来往,他们这些普通兵士只知道有这回事,但究其原因,一概不知。听消息灵通的人说,是青木大人的安排,作为菅名城的领主,自然没有什么可置喙的地方,哪怕是近藤家那些家臣,也没有反对的余地。 守卫抬头看了看天气,许久不见太阳,今日居然难得是个晴天。“不要正午又被云遮住了才好。”他说。往往如此,鹤观岛的天气一直这般,自他出生开始,晴天就是奢侈的。 这奢侈的阳光平等地照在每一个在菅名城行走的人身上,包括刚才那位看似疑点重重的浪人。 他娴熟地混入人群后,目的明确地来到茶馆。这里聚集着某些因为戒严令憋屈已久的人,站在门口,也能听见他们的议论声。 “青木大人……”“儿子……”“家臣……”“稻妻城……” 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字眼,他稍稍一顿,向茶馆紧闭的门走去,没使多大劲就推开了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 屋内的声音突然沉寂下来,他不慌不忙迈步走进这家采光不算好、又有些年头的的茶馆,任凭周遭几个扎堆的人警觉地盯着他。行至一张空桌前,他看了看有些水渍的桌子,也没卸刀,随便坐下了。 一个小二打扮的人走过来,“阁下喝点什么?” 对自己这外乡人笑脸相迎,一方面是生计使然,一方面估计就是想套点话了。他淡淡地回了一个笑,说道:“来壶茶,多谢。” 同一个屋顶下的那群人又开始小声嘀咕,也是用不怕他听见的音量。不过就算是不想让他听见,在这点距离中,除非是手语,否则没什么他听不见。 “他是哪儿来的?看样子不像本地人。” “咱这儿不是戒严了吗?莫非……” “应该不是,我看他的身量不像……” “青木大人那边说……有赏可拿……” 啊。他心中悟道:原来把他认成那位正在稻妻城的继任领主了。不过也无妨,他们似乎年岁差的不多。但当前在菅名城的这位「继位者」,那位同父异母的胞弟,在他看来,就算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了。 茶水被端了过来,他在桌上摆好的铜币迅速消失在了小二不知哪个动作下,他抬眼看了看这位。看来高人在民间呐。“阁下还要点什么吗?”小二依旧是刚才那副笑脸相迎的样子,顺手给他倒好了一杯茶。他便开了个话头,“你们这在戒严?” “您是刚从城门来的吧。”小二压低声音:“咱这都有半个月了,进少出多。” “可是有什么事?”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接着问道。 身后那堆人估计也听见他们在聊什么了,嘁嘁喳喳的声音消下去,明显在等着他说出什么讯息。要知道,城中现在的局势,大概就是缺个外来人。 小二看了看刚关好的门,和他说:“阁下,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说话间,他不声不响,又摆出一枚铜币。对方心领神会,收着那钱说了下去:“咱们这的领主青木大人,近日病重了,长子却不在近前。二公子便代领了家主之位,近藤大人看着也……哦对,近藤大人是领主的家臣,管着半个城防呢。” “然后呢。”他放下手中的杯子。 小二咽了咽口水,看向他身后那群人。忽然就有一人跳了出来,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听说稻妻城那边派下来一位平乱的将军,外来的,你可知道?” 这句话是正常音量,一下打破了方才轻声细语的氛围,紧张感由然而生。小二连忙打圆场道:“各位,好说话,好说话。” 他抬起头打量起那人,对方愣了一下,随即悻悻地躲开了他的目光。那群人一瞬间静默下去,直直地看向这边,没再言语。小二低着头,赔罪道:“阁下您这、我们只是做生意的,没有招惹大人的意思。” 称呼已然变了?他觉得好笑,“我并无恶意。”他说。 声音不大,只是像门外的风一般回荡在小小的茶馆内,让人有些后颈发冷。“不过,你如何知道我是哪位大人?在下不过一介浪人罢了。” 小二点头称是。忽听得有个声音说道:“容我问一句,阁下此番来菅名城,所为何事啊?” 他就看过去。打从这座木质建筑的二楼走下来一位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看服饰,不假想是个富贵人家。这菅名城中富贵的,也就那几家。再看衣领上的家纹,他心中了然,起身行了个礼: “在下只是来寻个亲戚。” 他这一应声,就瞥见身边的小二身子抖了抖,差点跪了下去。那位看着也不是像有怒气,下了楼梯,踱步过来:“阁下既是浪人,如何进的城啊?” 小二没等他这边说话,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下跪伏在地抖着嗓子喊道:“铃木大人。” 铃木是此地领主的家臣之一,与近藤家分庭抗礼,把控着鹤观岛的赋税贸易。看样子这位应当是铃木家的长子,本应和他父亲一起处理鹤观大小财政,怎么跑这儿来等自己了? 看来自己还真是被看成了号人物。他无奈地在心中默念。 这位“铃木大人”挥挥手,身后的门猛地打开了,一阵脚步杂乱之声过后,便确实只剩门外的风了。 “我看阁下有些眼熟啊。”铃木大人中气十足地笑了两声,眼睛里却全无笑意。自称浪人武士却又能进出关隘,想必和他那位小小年纪又想做大事的“家主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据可靠消息,稻妻城确实派了人下来。 此刻的笑意俨然有些藏刀之心。 他倒也不卑不亢,回道:“在下不胜惶恐。但铃木大人,”话锋一转,“在下祖居踏鞴砂,应当未曾与大人谋面。今日也是头一回踏入这菅名城。” 说话倒是滴水不漏,可你今日既然来了这茶馆,碰见了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铃木大人摆摆手,也不跟他废话,径直说道:“若不嫌弃,去我府上坐坐。阁下即能入城,必是有姓之人。且报上来吧,我愿闻其详。” 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好奇这个时节,是哪家的人会来搅菅名城的浑水。九条?还是神里?又或者是那位「大御所阁下」的奥诘众—— “枫原万叶。” 他抬手扶起斗笠的一边,方才正视着这位,语气平常地报了个名字。铃木大人终于有机会看清他的全貌,老谋深算的笑容逐渐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想起来了什么吗?他心中感慨,终究还是有人记着些前尘旧事。也不枉他在这茶馆里贴了两块铜币。 曾有言道,一丘之貉,害群之马。虽然先见不到这“害群之马”,但可以见见同是一丘之貉的这几位。铃木大人等在这里,那就不能负了人家的好意,毕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能第一个认出自己,也是令人感动之事。 “铃木大人?”他说。 那人回过神来,面色如常道:“无事。那现在走吧,阁下。” 寒松针沉浮在茶碗中,桌前的人有些不敢动作,他低着头瞥了一眼主座上那位正悠然自若喝着茶的女子,衣裙上刺绣金线暗走,隐约可见八重菊的影子。这是一种权利的符号,除大御所阁下外,王公贵族,上至太子,都不可用。 但这并非八重菊,身为总大臣,他再清楚不过。于刺绣时刻意少绣了一瓣,避免冲撞大御所阁下,而即便如此,能穿这样纹路的人也寥寥无几。 那女子垂着眼,宽大的袖口中露出纤弱白皙的手腕,她端着热气袅袅的瓷制茶盏,指节修长。不可否认,她与大御所阁下一同,拥有惊为天人的容貌。同样不可否认,她与大御所阁下一样,拥有反复无常的脾气。 这位是稻妻的长公主,按本朝律制,便是顺理成章的储君,哪怕她有一位胞弟,也不能改变什么。只可惜,女君似乎是从前朝吸取了教训,没有早早立储。这也就导致长公主及笄五年,既无婚配,也无储君之位。 但她仍旧是稻妻的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杀予夺,大御所阁下都是默许的。 “今日之事,遣间卿你当作何解释。”她开口说道,仍旧是没有抬眼。 遣间做总大臣已有两年,他心中深知要想坐稳这个位置,有些人惹不得。但不妨碍他身后之人想要搬弄权势,有些话他又不得不在朝堂之上说出来。 “殿下,”他依旧故作镇定,“今日之事,是为大御所阁下着想,微臣并无他意。” 话音落下,对方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听得他心下一颤。只听长公主说道: “有些话,说了便是说了。遣间卿应当明白,凡事都有代价。”她轻叹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目光幽幽地落在坐立不安的人身上。 遣间看这架势,自己是坐不下去了,就顺势跪伏在茶案旁,解释道:“殿下明鉴。此事并非微臣一人之言,而是众人之意啊。微臣不过代人发声,无意冲撞殿下,还望殿下……” 明白人都知道,这话无非是现成的客套和敷衍,对于这位稻妻大御所之下最尊贵之人,他可以选择妥协,也可以选择如现在这般,装作一个不明事理的新人。 女君迟迟没有立储,朝中各派站队已久,却并不见头。以至于有人说,女君该寄希望于生下嫡长子。这话说白了,就是大不敬,放在民间和劝寡妇再嫁没什么区别。可这是王公贵族们的事,什么光彩与不光彩,都是争权夺势的垫脚石罢了。 遣间的站队不说是民心所向,也是大势所趋。到底这世间,男子是要比女子更适合做一国之君。 他这般思虑着,听得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想来是那位站起身了。他没有立刻抬头,在这样的场景下,恭敬些总比冒失要强。 “你大可不必如此惶恐,遣间卿。”一个飘忽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轻盈的脚步声,和相对沉重的衣摆在木质地面上拖曳的声音。“我并不在意朝堂之事。” 此话绝对不真。遣间琢磨道:长公主多年未有婚嫁,要知道一旦婚配,她便会失去争夺君位的资格,只在名义上还是王室成员。所以这话一定不是真的。 那声音向主座后的方向移动,直到“咔哒”的动静响起。他听得很清楚,诧异又恐慌地抬起头,长公主正拿着象征他家格的那把打刀,细细地站在刀架旁端详。 客室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我记得你是武家出身,遣间卿。”语气再平常不过。 “是,殿下。”他应道。长公主殿下的脾气……说句天打雷劈的,简直甚于大御所阁下。两年来明里暗里丧命的老臣小卒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有她的手笔。再加上长公主与大御所阁下的关系紧密,其中的关联如何,猜测颇多,但无人敢言。即便是确有关联,又能如何?有儿子帮父亲的道理,自然也有女儿帮母亲的道理。 这边,长公主握住刀鞘,稍稍施力,竟是打开了这把打刀。她的侧脸闪过一瞬铁器的寒光,有种惊异的美感。遣间犹豫着起身劝道:“殿下不该随意触碰刀剑,万一……” 万一伤到人就不好了。他心想。女子的力气不大,若是被这刀砸中了脚背,估计是要怪罪到他身上的。 她抬手利落地褪下刀鞘,扔在一旁的地上,似是毫无章法地握着刀柄,缓缓地转过身来。遣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她便笑了笑,分不清是怒是喜。“遣间卿,这是把好刀,看来常年保养得不错。” “殿下,这是微臣祖辈留下的东西,不敢摒弃。”他说。额间的冷汗冒了出来,他想:长公主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弱不禁风。 “所以——你也不敢摒弃前朝旧历,以为现在还是男子当道的世代。”她接着说道。语气像是在反问他,但仔细来说,就是责问。 此话一出,客室内的氛围算是彻底紧张到了极点。他面色一变,迟疑地反问道:“殿下可是……有何不满?微臣不知何处做错,还望明示。但殿下,这罪名微臣可担待不起啊。” 她歪着脑袋,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遣间混了两年,背靠着前朝那几位老顽固坐上了这个位置,她何尝不清楚。算是在几位总大臣中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个,出身不好,但却是头站在风口上会飞的猪。 实则他不算有错,又或者实在没错,只不过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迂腐,以及天真。 她百无聊赖地拎着手中的刀,脚步随意地、凌乱地落在地上,在外人看来像是某种舞步。接着她轻声呢喃着什么,身后如瀑的紫色长发摇曳生姿,衣摆上的暗纹随着角度变换,时隐时现。 遣间试探地喊了一声:“殿下?”见没有回应,又换了个称呼:“公主?长公主?” 她的身形一顿,背对着他,冷冷地吐出如晴天霹雳的话语:“遣间卿,你不该在御前失礼。此番大御所阁下盛怒,你可知罪?” 大御所阁下盛怒?遣间还来不及惶恐,就见她侧过身抬了抬手,手中的刀尖指向的只能是自己。他反应过来,有些恼怒地说道:“殿下是要在我这动武吗?哪怕殿下贵为长公主,也该三思而后行。” 他虽是个文官,但从没听说过长公主有何武艺在身。即便对方手持武器,也不算什么大威胁。外面还有守卫和家仆,只要他一呼喊便会马上赶来。 但他着实不太理解。女君如若对他降怒,着奥诘众来便好,让一个长于深宫的女眷拿着刀质问他,这算怎么回事?是在侮辱他吗? 还是想让他今日和长公主闹出些事情,好施压于他? 长公主没有回应,下一秒身影却在他眼前不见了。遣间紧张地刚要四处环视,忽然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回头去看,小腿肚上赫然是皮rou向外翻的新伤,血流如注。他屈膝去捂住伤处,咬牙切齿地喊道:“来人——” 他没能喊完那句简短的话语。脖颈处被一闪而过的利刃切开,喷溅出大量温热的鲜血。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抽搐。 长公主从他身后不知何处又缓步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逐渐漫延的血迹,以及这只被见血封喉的替罪羊。手中的刀不知何时换到了右手,被她毫不留情地往地上一扔,发出碰撞的金石之声。 时间一下变得很短暂,他恍惚间发觉自己要死了,却还沉浸在剧烈的疼痛中无法自拔。他像只秋末的蝉,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在血迹旁踱着步,话语像羽毛一般,轻轻落在生命力逐渐流逝的遣间身上。“啊,你大概还没死透,索性我便告诉你。” 此刻她比地上这个原本高大的男人要高大许多,只能弯下腰,轻声说道:“没人告诉你,置喙立储的代价会是什么吗?” “九条家的人教你,有权即是民心所向,可若是女君不悦,她照样能把给你们的再拿回来。女人反复无常,你们在心里都这样以为,一边却害怕她又吹捧她。实则相较于男人而言,她多了一分优点。”她顿了顿,神情嘲讽地说:“她还不够你们自大,远远不够。” 遣间抽搐着,奋力用充血的眼睛看向她,这是一个复杂也不复杂的眼神,怨毒,不解,且愤怒。长公主看着他,涂着胭脂的唇边裂开一抹诡异的笑意,她直起身整了整袖子,说道: “死不瞑目啊,想想谁指使你在朝堂上当出头鸟,找他去吧。” 说罢她转身,施施然坐回主座,茶水已经有些凉掉,只能祈祷侍从早些来换一壶了…… 她正百无聊赖地低着头这样想,门口处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她有些愉悦地抬眼望过去,遣间家的侍女跌坐在地,惊慌失措地向外爬。 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啊。她心想。 那侍女心神俱裂地爬到门口,失声尖叫道:“来人!来人啊!有刺客!大人……来人啊!”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又很快褪去,只剩下冷漠的平静。仿佛这场闹剧,她只是个莫名其妙的旁观者,从未插手过任何事情。事实也确实如此。 毕竟愚蠢的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在此刻的怜悯显得没有意义。 青木家邸坐落在菅名城的西北处,距离祭场很近,几乎民众去参拜过后,都能从祭场的山上眺望到那处宽阔大气的建筑。茶青色的木料,实则相当亲民,当年青木家的先祖来到此地,听取当地建筑工匠的意见,修建了这座家邸。实质上也是历代领主的住处,菅名城的象征。 在菅名城的百姓心目中,这一家是相当贤明体恤的领主,此事没有异议,单凭前不久去世的青木家主为了赋税得罪女君一事,百姓就应当对此心怀感激。所以对于青木家的二公子,他们的态度也是相当不错的。 “如果他想要继位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他的哥哥还没有回来,菅名城需要一位英明的领主,就由他暂代吧。”这样的想法充斥在这座鹤观岛最大的城中。但这种声音太统一,未免让人有些疑惑,菅名城是民风淳朴,还是没有坏人。 枫原万叶在铃木大人家走了一遭,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友,不知你听说过此地领主的旧事否?”铃木家的家主,也就是那位铃木大人的父亲,此时正背着手站在他前方。与铃木大人不同,这位已然上了年岁,头发尽白,声音苍老,而且看面相,和他那二儿子两模两样。 枫原万叶面色不变,恭敬道:“倒是在茶馆听过一点。” 铃木家主呵呵笑了两声,似是自言自语:“是吗?我年轻的时候,也爱去茶馆逛逛。那儿的人大多都有意思。” “如此,我同你讲讲。”他说着,转过身来,沟壑丛生的脸上尽是平和,眉眼透出一股沧桑感。之所以觉得他和铃木大人有所区别,就是因为,他身上并没有生意人那种狡猾,只有一种豁达,可能与年岁有关。 他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看向一旁的枫原万叶,感慨道:“当年家主大人也是这样的年纪啊,可惜了,可惜了……” 青木家的变故要从十八年前说起。那时还没有这位二公子,青木家只有一个孩子,一个男孩。 “家主大人年轻时,为人宽厚,不忍鹤观赋税高重,便向大御所阁下上了折子,请求降低此处的赋税。”他用苍老的声线缓缓说着,眼神落在院中那几张石桌上。“彼时大御所阁下登基不久,哪里容得他这样的事。一家降赋,其余各地皆有降赋之意,所以大御所阁下与他达成了一项契约。” 青木家的长子,彼时方才两岁,被父亲送往稻妻城,没有跟着回来。就这么被扣在了京中,直到半月前,青木家主去世。 再之后的事,就是枫原万叶来此的原因了。 铃木家的老家主也心知肚明,这样节骨眼上来菅名城的人,就算查不到来历,也八成另有目的。“说起来,谁家没有过这样的时候。”老家主说着,用干瘦的手指了指枫原万叶,话锋一转,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接了大御所阁下的谕令,枫原家的后人?” 枫原万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淡淡地行了一礼,解释道:“大人,在下只是一届浪人,姓名一事,谁又能说不是顺手牵羊的呢。” “是吗。”老家主似乎被他说的话逗笑了,衰弱的肺部发出隆隆的回响,让枫原万叶想起枫丹汽船的发动机。不过那东西稻妻是没有的,大御所阁下几年前颁布了锁国令,时至今日虽放开不少,稻妻却仍旧顽固地抗拒外来事物。 其实道理很简单。枫原万叶想,「后来者居上」这套理论,在稻妻是出格的,是破坏了天理人伦的。嫡长子继承制,领主世袭,以及神社巫女,这些要素堆积在天守阁之下,支撑着那扇沉重的桐木门。 “我记得……枫原家也有过这么一个人。”老家主说罢,也没打算和沉默下去的年轻人细聊,慢慢地离开了庭院。 时间回到现在。侍从领着他一路走过廊下,待到门前时,侧身请他进去。“铃木大人和近藤大人有请。” 他见此人没有要收走佩刀的意思,有点纳闷,不过也是顺从地抬脚往屋内走。果然铃木家的次子带着一位年纪较轻的公子在喝茶,见他进来了,笑着示意道:“坐。” 枫原万叶微微颔首,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下了。那位想必是近藤家的人,眼神精明地看了过来,故意问了一句:“青木家邸中禁止带刀行进,无人告知阁下吗?” 他故作惊讶地和那人对视,说:“在下失礼。只是方才侍从并未阻拦……在下出去一趟。”说着便作势要起身离开,铃木连忙打圆场,劝阻道:“青木大人马上就到,此事不打紧,稍后我替你解释就行。” 本来他也没打算真起身。枫原万叶道了声多谢,便又面色平和地坐着了,全程并未多看近藤家那位一眼。他猜到这人是个难对付的主。 近藤家是武家,相较铃木家而言,讲道理的人不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近藤家祖上也是武士,趁着机遇发家了。武家最怕的不过是将军有了新的心腹人选,也没说不能是个浪人武士。 近藤冷哼一声,喝了口茶水,仍是不假思索地看着他:“我还心说,铃木大人找来了什么样的人物。阁下看着细皮嫩rou的,怕不是刚出家门不过三日。” 枫原万叶正整理思绪,听他又提及自己,投过去一个装傻充愣的目光。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个近藤家的公子说自己长得像个小白脸。 这算哪门子的找茬理由。他也不在乎这些,长什么模样都是父母给的,难不成还能来个男大十八变。枫原万叶心中有些疑惑,面上却不卑不亢说:“在下出门一月不到,却不止三日。近藤大人猜错了。” 对方的眼神中颇有想踢他一脚的冲动。到现在为止,枫原万叶一直未曾习惯与这些武家的相处模式。他们似乎很乐意用武力解决问题,但他不乐意。 要让先父知道我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上,指不定要如何斥责。 他这样想着,门口的侍从拥进来一位年纪轻轻的公子,看打扮还未到及冠,仍是披发。铃木与近藤起身,他便也跟着起身了。 青木家的二公子还未等行至主座,便招呼他们坐下,声音尚且稚嫩,但说出的话却透出股老成感: “这位就是铃木引荐的人?”他支着脑袋上下看了一圈枫原万叶,笑道:“你看着不像浪人啊。莫不是什么蒙德来的吟游诗人?” 近藤得意地笑着,附和道:“我说也是,青木大人。” 青木的问题不难回答,实话实说即可。“在下确是浪人。平日里接些委托的营生,独身一人,无牵无挂。”枫原万叶说道。 “有意思。”青木若有所思地问:“你可去过稻妻外海?” 他点点头。青木像是来了兴致,接着便要滔滔不绝问下去。铃木瞅准时机,打断道:“青木大人,今日是来商议何事的,您还记得吗?” 那少年恍然大悟,拍了拍桌案:“是啊。今日有事,先讲清楚这事吧。”末了转头看向近藤,看似随意地指了指他:“是你的事,近藤。” 近藤当即恼怒地看了眼铃木,愤愤然道:“铃木大人,你又跟家主告了什么状?你好闲的功夫啊!” 枫原万叶眼见他们就要吵起来,心中更疑惑了:这哪儿是领主和家臣啊,这不几位公子过家家呢吗?还是说,他多年未曾接触过权势贵族,实际上都是如此? 也就是这个时刻,主座上的少年不耐烦地说了句: “给我闭嘴。” 他忽然对这位青木家并非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有了些改观。 枫原万叶作为一个局外人,青木许是看他在场,便收了脾气挥挥手,喝了点水接着说:“近藤,私占土地一事,我早先并未阻止。今日被铃木告到我面前了,你该给个说法。” 近藤低着头,算是一五一十地说完了事情始末。枫原万叶没心思关心他和铃木家那些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或许是对于自己这位“外来者”,他们打算如何反应。 “说起来,铃木,枫原阁下是踏鞴砂来的。”青木也不知道何时又跳脱到了这里,露出了方才那般真诚的笑容,“女君找的那位使臣是从哪儿来的?” 铃木顺势看了他一眼,拱手答道:“踏鞴砂。”近藤瞥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枫原万叶知道时机到了。他着急弄清楚困惑自己已久的事,便也不加辩解,保持沉默听了下去。 青木说:“我要是学大御所阁下,将他扣在鹤观不动,如何?” 不能如何。枫原万叶在心中否定这个提议,这样就是女君的讨伐由头了。 青木又说:“我要是今日在这将他杀了,又如何?” 也不能如何。枫原万叶替他叹了口气,无论自己是死是活,女君都有由头向鹤观派兵。说到底,她只是在等一个机会罢了。 铃木和近藤已经有一会儿没言语了,看神情是在思索要说什么。近藤忽然转过身来,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大人,他身上有佩刀。”他说。青木很是不屑地卸下腰上的佩刀,拍在桌案上,说:“我也带了。怎么,你想打?” 铃木也开口了,劝说道:“好了,此事我们再商议一下……” 没等他说完,青木发出一声嗤笑,随后变成爽朗的大笑,他握住案上的佩刀,踏着桌子跳到众人之间,饶有兴趣地用刀柄指着枫原万叶: “不如就这样,大御所阁下既然只派了一人过来,我们就一对一公平地打一场。” 近藤慌张地看了一眼铃木,被他用阴沉的目光瞪了回去,低着头没说话。青木则看着面前这位沉静如此的使臣,神情兴奋,他的眼瞳有些异常地放大,脸上的笑容逐渐扭曲起来。 这看起来不像是刚才那个正常人,是的,可以肯定他不久前还是个正常人。 枫原万叶没有说话,看到近藤和铃木之间的交流,他有了些自己的猜测。但现在—— 青木拔开刀鞘,扔在一旁,脚步迅速地向他挥砍过来,与此同时神情恍惚,表情怪异。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掀翻了茶桌,翻身躲过劈砍过来的利刃后,左手抓住了青木的手臂,往他的方向一拽,右手利落地在人后颈上敲了一下。 随即就听“扑通”一声,地上多了个昏迷不醒的家主。啊不,应该是代理家主。 枫原万叶松开左手,青木就和地面完整地贴合在一起。他在铃木和近藤之间扫了两眼。铃木的脸色简直不能看,黑得像锅底;近藤呢,满头冷汗,还没反应过来。 他绕过地上这人,温良地笑了笑,赤红色的眼瞳里情绪复杂,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他说:“把毒下在茶里是个好点子,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选。” 前提是不要被当事人知道了。 打从进入天守阁的那一刻,就几乎听不见任何交谈的声音。明明有着百十来号人,但厅内依旧悄无声息,大臣们屏息凝神,低着头以免冲撞面前这位正坐在帘幕中看折子的女君。 丝质的帘幕中隐约透出她的身形,大御所阁下正端坐着,翻看手边的某本折子,神色模糊,这是唯一不好的一点,他们无法通过这块若有似无的布看清她的喜恶。 不一会儿,她开口了,冷漠而富有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厅内:“天领奉行说,遣间卿家死了?” 天领奉行的实质代表人是九条裟罗,她是九条家的将军,深得大御所阁下信赖。这是朝中都知道的事。只见她迈步出列,应道:“回女君。确有此事。” “死因呢?”女君合上手里的折子,轻巧地随手放在桌案上。朝服的袖子宽大厚重,不过并不影响她的动作。她早已习惯这一切,身着厚重的衣料行动,也算是君主的必修课之一。 九条裟罗听她问,顿了一下,回报道:“遇刺。当时遣间大人在同长公主会面,想必刺客的目标是殿下。” 此言一出,朝堂有些哗然。长公主按规制,是稻妻还未立储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她的安危自然是重要的,她要是出事了,那长公主派的几位大臣算是捞不到一点好处,再去投靠其他党羽,也算不得什么好归宿…… 女君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道:“长公主无碍。倒是遣间卿家,可惜了这样一个人。” 她当然知晓长公主无碍,那是她的女儿,昨日有没有出宫,又接见了谁,她自然都知道。大臣们也不是傻子,女君特意在朝堂上提起此事,目的肯定也不是刻意为了悼念遣间。而且说实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女君并无追查刺客的意思。她只是很淡然地、告知大家罢了, “如此一来,总大臣空了一个位子啊……”她沉吟片刻,话锋一转,将问题抛给了九条裟罗:“裟罗,你可有适宜的人选?” 九条裟罗顿了一下,低头道:“臣没有。” “是吗。”她说着,扫了一眼厅内的人。 于是大臣们脑中还来不及思索,“遣间怎么就在和长公主会面的时候死了”这个问题,话题就随着女君的这句话转移到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上。到底谁来补这个空位。 这位置并不好坐。总大臣一共四位,掌管着稻妻四大地区的各项事务汇报与处理,与此同时作为大御所阁下的家臣,往往有属于自己的封地。总大臣的人选应是御封的领主,而前朝一事过后,御封领主寥寥无几。遣间之所以能坐上这个职位,便是因为九条家和柊家的几位老臣出面推举,且他祖上身份乃是御目见。即可直接面见君主,这在任何时候都是家臣才有的待遇。 可他是前朝的家臣,又不是本朝大御所阁下的。 九条裟罗猜到他会做不下去,没想到连命也没留下。只能说,凡事不可强求。 只见神里家的人出面说道:“回禀女君,朝中现在合乎规制的人选,正在稻妻城中。” 有人的脸色开始有些变了。帘幕后,女君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冷厉:“我也想起了这回事。青木家的长子前几日的领受礼,就是你们cao办的吧?” 这位应了一句,便得了女君的夸奖。她对此事满意的态度明确,在礼前就已经表露,于是这几日不乏有去巴结青木公子的人在。眼下这意思,不会是要让他来顶这个位子吧? 大臣们有些傻眼。一旦决定了由他补位,那么不出意外,这将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总大臣。莫非这青木家的长子……和大御所阁下有什么亲戚么? 女君象征性地问:“众位可有异议?”见众人欲言又止,却又什么也不敢说的样子,她干脆道:“那就是青木了。” “女君。”有人出列,声如洪钟:“青木家中还有事务未了,鹤观那边还在等他回去处理。臣以为他暂且补不了这个总大臣之位。” 说话的人是位武将,女君静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平淡地说出事实:“会有人代他解决,此事你们不必担忧。柿泽卿家想为国效力,我心甚慰。” 九条裟罗知道这人。三统领之一的柿泽朝野,别的地方不说,在稻妻城中和九条家是能分庭抗礼的。奈何九条家确实门生遍地,他只能在某些大事上争一争,好给家中增添势力。此人是长公主派的,但大家心知肚明,凭他的人品,绝对打的有其他算盘。 历朝以来也不是没有将军摄政的先例。更何况女君膝下只有两女,一位尚且还未及笄。柿泽扶持长公主是假,想自己把持朝政才是真。“深宫长大的女眷怎么赢得过久经沙场的将军”,他必是抱着这般的偏见了。 他把雷电家的人看得太简单了。九条裟罗知道,大部分男人都会犯这样的错误,以貌取人,认为美丽的女人往往不聪明,只是美丽而已。 大臣们诧异,纷纷问道:“女君可是另有打算?出兵鹤观?” 却见那帘幕后的人摆了摆手,冷冷说道:“今日之事说到这里。日后你们便知道了,退下吧。”说罢便从主位上站起身,掀开幕帘走了出来。 紫色的长发及腰,用金银的簪器束在脑后,未做过多点缀。衣袖上的八重菊在众人眼里一闪而过,大家便识相地都跪伏下去,朝服在地上擦过的声音沉闷,她的脚步几乎听不到。片刻过后,由九条裟罗宣布:“今日朝会结束,各位大人回去吧。” 九条裟罗不走。她等在人尽数退出天守阁后,再去面见更衣后的女君。 天守阁与宫门只有几个城门的距离,她往往是步行。宫中自有轿撵,因为各宫跨度过大,行动不便。公主也住在宫内,女君在东,长公主在北,九条裟罗进宫会碰见她,此时大抵是来见女君的。只不过这样的时候太少,因为大多数时候对方不停下主动打招呼,你也不能上去硬生生拦下轿撵。 她都有些记不清,上次见到长公主是何时了。想了想,可能是及笄礼。 长公主及笄已有五年。朝中上下都在猜测最终会由哪家的人来婚配,这代表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如若是御三家之一,那么被选中的家族将乘上大势,变为皇亲国戚,日后再生下孩子,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干政。如若是其他家族,也可趁此机会发迹。 这太可笑了。九条家的将军,九条家家主这样想。到底还是要靠女人来发迹,可他们却还是口口声声劝着大御所阁下“再谋子嗣”,似乎男子就能继承血统,而女子不行。即便他们现在的君主是个女人,但并不妨碍他们瞧不起女人。 “九条大人。”侍女轻声唤道。她回过神来,不远处停着一座轿撵,她反应过来,连忙行礼道:“臣失礼。” 轿中的人轻声笑了笑,像一阵清风拂过,听得人心底发痒。她听得: “无妨。好久不见了,九条家主。” “殿下找我,是有何事?”她问道。 轿撵中的声音接着传来,不知为何,她心底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九条家主可是要去面见女君?” “是。” “我听闻今日在朝会上,青木家的公子补了遣间的位置。”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九条家主未曾推选一位吗?” 九条裟罗开始怀疑她来找自己的真正目的。她如实回答道:“臣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女君只不过是见臣在场,才有这一句问话。”言下之意,纯粹是出于流程问的。 长公主的声音中又带了笑意,几乎可以想象她现在的表情,应当是一双蓝紫色的眼瞳中跳动着愉悦的光芒。她只见过折扇之上的神情,女眷矜持,常以折扇掩面。 九条裟罗想:她为何要打听青木的事? 她会想明白,但不是此时此刻。长公主缓缓说道: “九条家主,虽然这么说为时尚早,但京中或有大变动,你当谨慎些。” 这番对话属实有些不明所以。在回到家邸时,行至月朗星稀的庭院中,九条裟罗忽然停下了一向利落的脚步,抬起脸望向无人处的黑暗,眉头紧锁。从刚才朝会的时候她就在想了: 那刺客冲着殿下去的。但殿下似乎连惊吓的样子也不曾有。遣间作为总大臣,家中如何进得了刺客。其守卫数量快要赶上天守阁了。再加上女君的态度…… 她知道朝中历来对这位长于深宫的长公主有些揣测,更知道这不是第一次大臣莫名死去。前朝老臣顽固,自女君登基后便一直明争暗斗不断,但并未占到什么优势。长公主及笄后成为朝中一大势力,局势便压倒性的倾斜。女君默许她生杀予夺,虽在外界和民间长公主的形象一直是温婉神秘的,但朝中人人心知肚明,这位可不是好相与的主。 九条裟罗的优点是并不会小看任何一个人,男子或是女子。如果长公主说京中有大变动,那么便一定会有。她不会说些没有意义的话,这点和大御所阁下很像。 侍女在唤她,关切地问道:“家主大人,您怎么了?”末了又说:“晚饭已经备好了。您可有胃口?” “无事。”她摆了摆手,道:“走吧。” 枫原万叶听见门扉被人推开的声响,他侧脸看过去,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应声道:“铃木大人?” 来人面色阴沉,生硬地解释了一句:“我是他兄长。” “在下看出来了。”他不慌不忙地看着这位铃木家的长子,临到关键时刻,他总算是露面了。 铃木家的两位大人,一位负责周旋,一位一般不怎么出面。不过大事方面,还得由这位来敲定。所以今日他才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场面,前后两位铃木大人出面,来见他一个小小的浪人武士。 青木江,也就是那位代理领主,此时正被绑在两人侧手边屏风后的塌上,还没醒过来。方才那出闹剧,本来应该以他俩双双发狂残杀至两败俱伤结尾,但很可惜的是,枫原万叶还没来得及沾到自己的茶水。 “你要如何才肯作罢。”这位年长些的铃木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按照我们所说的做,对阁下来说并无坏处。” 傲慢。他们的交涉态度相当傲慢,如同施恩。可这应当是他在求自己配合,枫原万叶心中无语,当权者都喜欢这样求人?这便是所谓的威逼利诱了吧。 他淡淡地反问道:“大人是说,稀里糊涂地杀了个领主家的公子,对在下而言并无坏处?” 这下铃木大人干脆不装了,对他投来杀意明显的目光。 他并不躲避,直直与他对视回去,话语中带上了嘲讽之意:“大人,是你手下腾不出一个人来做这样的事,还是在下看起来,很像会随意受人胁迫?” 话已至此,撕破脸皮,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铃木面色不善地拍了拍手,从门口进来十几位守卫模样的人,手握佩刀,面露凶光。 枫原万叶起身,扫视了这群人一眼,又把视线落回铃木大人身上。 “有件事你算是说对了。”只见铃木冷笑道:“你确实只是一位浪人,跟着领主一起死了,谁也不会在乎。” 枫原万叶握住佩刀的刀柄,目光如旧。铃木从那份如水般的沉静中看出他的不屑,极大的不屑,他并不认为这在场的十几个人能威胁到他。 铃木因此感到愤怒,和不可思议。这人多少年轻,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把他给我砍了。”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如此说道。说完这句话铃木便背过身,离开了房间内。按理说这种血腥的场面,他这样的高位者不该在此。 青木,他们家虽然是领主,可原先的青木大人太过仁慈,致使青木家要靠一个十五岁的娃娃来当家,谁会听一个孩子说话?更何况,这还是个心思不甚简单的孩子。铃木心想,若不早些除掉这位,日后真惹怒了大御所阁下,遭殃的便不止他一个青木,还有这些家臣。 本来打算天守阁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此事就一直借着“代理家主”的由头,直到他们把权力从这孩子手中架空。可没想到,女君非要来干涉这些家务事,在京中办了领受礼,而后又派了什么使臣过来……铃木很是恼怒。 自家老父亲在他出门前还嘲笑过这个计划,“不如昭告天下鹤观反了,比这要来得痛快”——他懂什么?铃木愤愤不平,自己和兄弟谋划了这么久,土地吞并也进行得很顺利,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再说了,青木江一死,他们家臣就是实质上的领主了,只要青木江死了,碍事的人都死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铃木在外踱着步等了半柱香时间不到,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过头,心情有些愉悦,却在回头的一瞬间僵在了原地。随即他试图拔刀,“你……”他惊恐道:“你怎么……” 枫原万叶迈步出门的第一件事,果断地挑飞了他手里的刀。那把刀连同刀鞘一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了庭院的草丛中。铃木转头想跑,冷不丁被闪着寒光的刀刃抵住了脖子。 “别动。”枫原万叶说。在廊檐下昏天暗地的环境中,他不知道,自己在铃木心中已经俨然成为了一只赤鬼,那是稻妻传说中一种,眼瞳散发着幽幽红光,会在夜晚吞食人类的妖魔。 他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那是别人溅上去的。右手缠着的布条已经被刀上落下的血染红,衣服上也是一派惨不忍睹的景象,棕红色的羽织怕是也要报废了,哪怕和血痕颜色很相近,但此刻也已经被染得不像样子。 枫原万叶不悦地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恢复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铃木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声音慌张,却不减音量:“你想做什么?” “在下不想多费口舌。”枫原万叶说。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 他目光一凌,拽着铃木的领子迫使他同自己一起转过来,面对着地上那个人。铃木被他拽得趔趄,弯着腰大气不敢出一下。 青木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从血rou横飞的内室跑了出来,却被某位行凶者的rou身绊倒在地,正面色惊恐地趴在地上,看向他们。 枫原万叶就势推了一把,铃木便和青木江倒在一块,头差点碰到。两人此时也不管谁想害谁了,什么家主家臣,异口同声地试图说服他: “你帮我解开,枫原大人,帮帮忙我此后必有重赏!”青木江连忙说:“或者你杀了这个人也行,啊?” “别听他的,枫原大人我方才已经说过其中利害,你当三思啊!”铃木急切地反驳道:“他才是该死的那个!” 廊檐下,枫原万叶的神情明暗交织,他垂下的刀尖上,血液一滴一滴落下,被木质的地板吸收。他叹了口气,说:“没有人该死,两位,你们自求多福吧。” 铃木见他转身竟是要走,慌不择路,大喊道:“你这是妇人之仁!我便说了,那茶里有毒,你放了青木他也活不了多久!” 此言一出,青木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随即怒不可遏地开骂了:“你少在这儿放屁!铃木,你打的什么算盘当我不知道吗?” 他确实喊住了人。枫原万叶在青木江的咒骂声中回头,冷冷地望向地上的铃木,对方见他这样,以为他是不信,连忙自证清白:“我以家格在此起誓!那茶是有毒的!” 青木江彻底发了疯,趁不注意,一口咬在铃木的耳朵上,双腿因为被绑着并拢在一起,所以抬脚猛地踹了一下对方身体,随后只听一声惨叫,他仰起头吐出半只耳朵,满嘴是血地、恶狠狠地盯着痛不欲生的铃木。铃木痛得满地打滚,也开始咒骂他,现场一时十分精彩。 枫原万叶看着发疯的二人,忽然说道:“你昏过去了两个时辰。毒发应当是何时?” 没人回答他,铃木在惨叫,青木江在大笑,他感觉头很痛,恍惚间有什么景象在眼前闪过。他晃了晃脑袋,再回过神来,青木江正趴在地上吐血,眼睛瞪大,身体还在挣扎。 他沉默地蹲下,查看他的情况,一旁的铃木恶狠狠地往这边扑过来,被他一把拽住领子,上半身拎着离开了一点地面。 “滚。”枫原万叶从牙关里挤出来这个字,然后把他扔远了点。 “我……我……”青木江好像在说话。枫原万叶压低了身子,问他:“你说什么?” “我……”他抽搐着,从血泊中抬起一只手,拽住枫原万叶的羽织领口,双目中的泪水滚落下来,瞪着他,忽然松了手,无力地拍在了地上那摊自己吐出来的血泊中。 枫原万叶静默地低着头,良久,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早就凉透了。 他缓缓起身,感到心中有一团无名的怒火。他不知道这件事的意义何在,放在过去,他绝不会掺手这样的事。或许自己接下那道谕令便是错误的,或许自己就不该来鹤观—— “来人,来人呐!”铃木见青木江终于死了,一边朝廊檐的拐角处爬去,一边得救般狂喜,大喊着呼唤侍从。 他心绪复杂抬头去看是何光景,却只见得月如弯钩,西沉在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