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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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思没有等在门口。 少年剑侍撑着伞,和罗浮仙一起站在院外,而另一把伞下,是夤夜动身前来的李忘生。 叶英徐徐上前两步,昏暗的庭灯只能照出方寸范围,暴雨急促地敲打着青瓦与树叶,每一声都像是在催促叶英启程的鼓点。 见李忘生没有进来的意思,剑思把伞递给罗浮仙,自己又撑开另一把伞,将叶英接过去,随后叶英从他手里拿走伞,剑思与罗浮仙便一起告退。 “叶庄主,你今夜彻底扰乱星盘了。”待四下无人,李忘生才缓缓摇摇头,“现在贫道已无法算出星子的走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总不能比之前更坏。”叶英淡淡道,“既然无法掌握全局,那最好谁都不能知道结局,一片混沌之下,或许还能博出一线生机。” 他的语气虽轻,让旁人听来含义却很重。李忘生性格如此,做事向来稳健,因此对叶英直接出手打乱星盘的做法虽不完全赞同,但确实也算一种破局的途径,因此没有再纠结这件事。 “他还好吗?”李忘生转过话头,很明显,他指的是屋内的沈剑心。 叶英没有接这句话,而是捡起另一件事:“李掌门,你今夜特地用沈剑心引叶某去见疯道人,其实就是为了借叶某之手,来乱星象吧?” 其实李忘生的本意并非是这样。 他叫沈剑心去找疯道人,又把叶英引过去,其实只是想验证心中的一个猜测,毕竟在天道的故意遮掩下,紫薇数术能算到的东西其实很有限,更多的还需要李忘生自己去推算。所以李忘生最初想的是叶英见到疯道人后会对他的来历有兴趣,进而可以从他那里问出沈剑心的诸多谜底,但确实没想过叶英最后做下的决定是回来就直接和沈剑心摊牌。 这不符合叶英的行事风格。先不提他本人给旁人的印象向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只说他作为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即使这个身份是叶家家传,但能坐上一派掌门位置的人,有谁不是走一步算三步? 想来或许这人间万事万物皆有解法,却唯独“情”之一字难看破。就算是叶英,也无非红尘中一普通人罢了。 既然星盘已被扰乱,多说无益,还不如想想以后的问题,所以李忘生没有向叶英解释他的想法,而是顺着叶英的话承认了下去:“叶庄主一向心细,大约现在已知沈剑心之底细。” 叶英:“李掌门什么时候算出天道就在沈剑心身上的?” 李忘生:“从他停止生长开始,贫道便夜夜观星。从那时便发现,天象每一次异变都与沈剑心有关,由此便猜出,他或许和天道有重大干系。” 叶英:“但李掌门为道门中人,应当比叶某更清楚,若一人真有勘破红尘、身化天道之日,则定会立地飞升,从此不在天地之中。沈剑心他仍存在于这个世间,那么他便还是人。既然是人,则绝不可能成为天道的化身。” 李忘生:“人不可载,总有物载。” 叶英:“所以……” 雷云似乎又有要聚拢的迹象,他们十分默契地止住话头,任凭雨幕淹没沉闷的轰轰雷声。 “他会愿意再次执剑的。”待闷雷滚过,叶英说。 “他的一生都是为剑而生,从前如是,今生亦未有分毫改变。他从前不想练剑,是因为不想下山。如今有了我,他会愿意的。” 李忘生:“沈剑心重新执剑,便意味着他将来一定会下山。这或许是有人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但好在今夜之后,星盘将全归混沌,他暂时不下山,我们把事情瞒住,则无人知晓此事。” 叶英:“叶某已与他期定五年,他不会走。” 李忘生:“窥一斑而知全豹,叶庄主好谋算。” 叶英:“既与沈剑心有干,叶某不敢不算仔细些。”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李忘生多待无益。他便最后告诉叶英,如果沈剑心真的准备认真练剑,那么他过两日便会将沈剑心带去九老洞,由纯阳五子亲自轮流去指点,对外直接抹去沈剑心存在的一切痕迹,一是让他潜心修炼,将这几年落下的功课都补起来,二是尽量让他少见外人,以免节外生枝。 叶英这几年有自己的路要走,无暇将沈剑心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李忘生提出的方案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左右李忘生他们作为长辈也很在意沈剑心,而且有祁进三天两头盯着沈剑心的安全,他也能放心。因此叶英只点了点头,道是让纯阳宫自己斟酌便是。 两人在这个雨夜商定下沈剑心的后路,几乎将一切可能发生的的情况都考虑进去,做了往后十年的谋算,只待那注定的意外和隐藏在最深最暗处之人浮上水面。他们此时对此人是谁虽已有些猜测,但那人尚且籍籍无名,所隔又太远,因此仍旧是一无所知。 叶英推开门,看见他心上的小道长并没有规规矩矩躺在床上,而是只穿着一身中衣,在屋内摸来摸去地点灯。 见他回来,沈剑心端着书灯,转头一笑:“我以为你还要待一会儿呢,就说找张纸写一下——叶英,你已经把纸笔都收了么?” “嗯。”叶英说,“我要走了。” “那算了吧。”沈剑心叹口气,放好书灯,坐在榻上。 叶英徐徐走过去,也坐在榻上,不动声色地挤在他旁边。沈剑心暖烘烘的身子贴着叶英的一侧,本人却对这样的暧昧一无所觉,反倒关心起另一件事:“呀,叶英,你方才淋到雨了吗?衣服怎么是润的,要不要我去叫侍女来给你换一件,当心着凉。” “不碍事。”叶英轻巧转过话题,“沈剑心,你想写什么?” “啊……”沈剑心有些尴尬的挠挠头发:“我就是说说,哈哈,既然没有纸笔,便算了吧。” “有这个。”叶英从袖中拿出一张白绢手帕。他向来爱洁,身上常备着这些东西,偶尔应急也可书写。 沈剑心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到墨水,但看到了地上的铜盆,从榻上跳下去,再去铜盆里扒拉出一根炭条,回到叶英身边。 叶英这次很顺手地揽住他的腰肢,沈剑心展开白绢,深吸了几口气,又说:“叶英,你不许笑话我的字难看。” 叶英:“你写的字,我怎么会觉得难看?” “当然,真的难看也可以说出来的……”沈剑心趴在桌面上,小小声地说,提笔写了起来。 叶英倾身过去,看少年道长执着炭条,就着一盏不太亮的书灯,神情专注地在白绢上写下“在吗”两个字。 叶英:“……这是什么个说法?” 沈剑心:“……叶英,你听我解释,本来我想写的不是这个,但不知道为什么写的时候脑子不转弯了。” 小道长神情懊恼地看着自己的“大作”,想把它扒拉进自己怀里藏起来,不让叶英看笑话。但叶英明显手更快一些,在他伸手之前,已经把白绢挑起塞进袖中。 沈剑心:“叶英!你!让我重写吧,别看我笑话了……” 面对心上人的哀求,叶英并未理会,反而轻轻握住他在空中挥舞的手,低声问:“你既然想写的不是这个,那原本是什么?” 沈剑心犹犹豫豫半天,都不肯说,嘟嘟囔囔地让叶英把白绢还给他。直到叶英懒得跟他纠缠这个,直接捉着他的手吻了一下,沈剑心才猛地止住话头,倒吸一口凉气,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把手抽回来。 “我要习惯我要习惯我要习惯……”他念叨着,“现在我们是情缘我们是情缘我们是情缘……” 叶英憋着心头的一点笑意:“嗯,你说得对,我们是情缘。所以你原本想写什么,告诉我吧。” “叶英你不许说我幼稚。”沈剑心再三强调,得到了叶英的好几次耐心保证后,才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出最开始想写的话。 “天南海北,相思相忆。” 短短八个字说完,沈剑心的脸已经涨红得不成样子,趴在桌上,害臊地把头埋在臂弯里:“嗨!叶英你听了就忘了吧……我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刚才躺在床上时总觉得别人情缘天天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的,我好像什么都没说过,就想写点好听话给你看看,真是太幼稚了……” 他觉得这样的举动幼稚,这话在叶英听来,却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欢喜和舒坦。 上辈子的沈剑心实是一个锯嘴葫芦,几十年都不敢说出藏在心里的爱意,直到将这个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带进了大雪里。这辈子的沈剑心还未涉足江湖,单纯的小道长眼里还未塞下更多的东西,遇见喜欢的人,便是满心满眼的爱,谈不上一点遮掩,倒更是叶英想要的模样。 “我喜欢听。”叶英微微一笑,又将他捞过来靠在怀里,圈着他的腰:“你再多说几句也可以的。” “不说啦不说啦!你现在呢,就把这句话记住,多的话以后我去藏剑山庄再说给你听。”沈剑心终于放弃从他那里捞帕子,懒懒靠在叶英身上,掰着手指跟他数日子:“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我还有点信心,五年后应该能学出师吧?到时候我去找你,你可不许不见我。” “嗯,我亲自来接你好不好。”叶英轻言细语哄着沈剑心。 沈剑心:“倒也没必要这么劳师动众……叶英,你真的不让我重新写条帕子给你吗?这两个字都叫什么事啊……” “我觉得挺好的。”叶英说,“以后每次拿出来看看,都是你问我‘在吗’,我正好可以回你,‘在呢,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沈剑心的脸又红了。 “这几年我可能不太会写信。”在叶英身上躺了会儿,沈剑心想了想,说:“我想去闭关,好好练一下剑,大约是没什么时间写信的,但我保证,有空了一定向你去信。” “那我等着给你回信。”叶英说,“来一封,我回两封好不好?” 沈剑心:“你怎么这么多话要讲……” 叶英:“对你我有说不完的话,若不是的确有要事去做,留在你身边讲一辈子也无妨。” 这么一生的承诺,被叶大庄主轻飘飘抛出来,像一片羽毛。沈剑心却不敢让它掉在地上,接在手里又重若千钧。 他从不怀疑叶英的承诺和爱,叶英说喜欢自己,他便相信叶英。这样无来由的信任让沈剑心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人投入全身心进去?他日思夜想,辗转反侧,最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大抵只能归结为“他毕竟是叶英”。 他是叶英,这便能让沈剑心交付出全部信任。 两人在榻上依偎着,慢慢讲些没营养的小话。其实都是沈剑心讲得多,先质疑疯道人的葫芦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蒙汗药,让他喝醉了不说还在叶英面前丢了个大脸被套话,然后又说祁进教学太严厉啦,昨天早上练剑时心不在焉被他看出来,差点让祁真人打了手板,再又讲于睿下山后也没个音信传回来,真不知道她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奇遇。 沈剑心一边讲,叶英一边听着,偶尔搭上两句话,便能引着沈剑心继续说下去。到后来沈剑心越说越慢,也越说越轻,叶英察觉到了,但是没有提醒他,反而用衣袖给人盖在身上,让他即使只穿了中衣也暖暖和和的。 终于,沈剑心讲到了他在华山悬崖下遇到的猛虎,但是刚说到自己轻功学艺不佳掉到了山崖下,看见白色大老虎,就没了话语。叶英低头看去,怀里人呼吸均匀,已然是睡得沉了。 沈剑心的睡相是极其规矩的。同住在一起这么久,叶英偶尔起得很早时会去叫他,小道长几乎睡下去是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床单被子连个皱的地方都没有,和他从前留给人的印象天差地别。 叶英不太清楚这样的情况是因为他这辈子长在纯阳所以规矩了许多,还是上辈子那个沉默的侠义至尊终究是在这具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但总之,这的确是他的沈剑心。 叶英指发剑气,灭了屋内的所有灯光,凭着习武之人的夜视能力,稳稳当当地把沈剑心抱回了床上,又给他盖好被子,然后静静守在床边,等着天亮的到来。全程沈剑心一声没吭,大约是喝下去的酒没被叶英全催出来,又或许是夜实在太深,他几乎不熬夜,确实撑不太住。 因为他们的原定计划是准备今天就要再城门关闭之前赶到长安,于叶氏商行补充物资后明日再走,所以他们定下的出发时间非常早。几乎是天刚刚擦亮,剑思的人影就映在了门上。 他不敢敲门,叶英看到了,低声说:“你在这里候着,再等一下。” 剑思便没走。 叶英继续在沈剑心身边坐了会儿,终于是不能更迟,才依依不舍地起身,于身上解下一枝纯金打造的银杏叶子,轻轻掰开沈剑心没有握紧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做完这一切,叶英再最后深深地看了沈剑心一眼,似乎要用这一眼看够一辈子般,终是悄无声息地开门离去。 藏剑侍卫们早就在院外候着了,浩浩荡荡几十个人,在未歇的雨幕中来得一点声响没有,全都撑着伞扛着东西,等叶英启程。 祁进撑着一把油纸伞,领着一队纯阳弟子站在他们前面。之前李忘生给沈剑心说他要去短期闭关其实就是个托辞,自然今天还得是他来送叶英。 剑思作为叶英最亲近的剑侍,自然是要给叶英的打伞。他年龄小,比叶英矮不少,短短几步打伞倒没什么,走远了便有些吃力。叶英看见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再给自己一把伞,独自撑着伞,走到祁进的身边。 祁进目光越过叶英的肩膀,看向主屋的方向:“他呢?” “刚睡着,就不叫了。”叶英说,“烦紫虚真人相送一趟。” 祁进哼了一声,到底没多说什么,看着叶英上了马车,本来想让纯阳弟子给自己牵来一匹马,结果剑思悄悄地招呼他也过去。 掀开车帘,祁进看到叶英正拿着个荷包往里面塞帕子。这种女儿家的行为放在别人身上,祁进少不得心里暗想两句未免太过娇气,但此人是叶英,而且他眼神很好,那个荷包分明和沈剑心最近头上的发带是同款料子,因此他也只能在心中评价一句多情误事。 “叶庄主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祁进坐在叶英下首,知道他把自己单独叫过来肯定是还有事要说,八成还是跟沈剑心有关。 果不其然,叶英说:“叶某不在的这几年,还烦请紫虚真人多照拂着他,藏剑山庄必有重酬。” 听听这是什么话,祁进内心十分无语。沈剑心就算喜欢他,但人还在纯阳呢,就被叶英划成他的了,整得他们明明是师门,却和外人似的,不得不说这位叶庄主确实对沈剑心心思太重。 想是这么想,祁进没说出来。他只一拱手:“重酬不敢当,沈剑心既为我纯阳门下,又是掌门之徒,祁某自当要护着他。” 叶英:“我来的时候,曾向李掌门许诺,若告知我事情之真相,我可为纯阳许下三个诺言,但李掌门大义,未受此诺。如今得偿所愿,虽非纯阳直接告知,但少不了几位真人襄助。因此,叶某仍旧答应,许给纯阳宫一个诺言,若是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可持叶某信物来藏剑山庄。” 祁进:“信物?” 叶英:“方才已经交给沈剑心了,紫虚真人应该不介意吧?” 不介意,他怎么会介意呢?即使叶英这样的举动明摆着是告诉他们,沈剑心这个人身上系着的是两个门派,叶英是感谢纯阳,但这个感谢的前提,得沈剑心承认自己是纯阳弟子才行。在这个前提之下,沈剑心所有有关纯阳宫的要求,叶英都可以满足,但若有朝一日他脱离纯阳,便不认了。 祁进很想冷笑一声,但硬生生压了下去,总算没拂了叶英的面子。这位叶庄主那点多余的感情都掰给了一个人,留下的全是谋算,只好在他们是盟友,有着同一个目标,而非敌人。 向来直率的祁进难得长了些心思,话语在脑子里转了几个弯,最后谨慎回答:“沈剑心为掌门弟子,亦是祁某之挚友,由他出面做纯阳宫与藏剑山庄的使者,于公于私,都是合理让人高兴的事情。” 看得出来叶英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祁进懒得再跟这叶大庄主比心眼,草草行了个礼,掀开车帘出去了。 待在银霜口送走这尊大佛,祁进头也不回地打马上山。 后面弟子急忙追上:“祁师叔!祁师叔可有要事?为何如此着急?” “抓人去练剑。”祁进咬牙切齿,“十个时辰的那种!” 当天沈剑心刚睡醒就被连人带铺盖卷捉进了九老洞,终于正式开始被他荒废六年之久的习剑之路。 而在遥远的某处,有人掷下一枚棋子,扰乱一盘必输的棋局。 “不下这个了。”此人隐隐含笑。 “以天地做局,以己身为弈,谢此生一行……” “才痛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