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
女佣磕磕绊绊地道歉,赶紧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对不起,我错了姜姨,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再也不提了。” 花娘盯着连连鞠躬的女佣,还是松了口,“谨言慎行。” 和她的病患有关。那她倒是很好奇。什么样的话,能让嘴都被缝起来。许攸观察了一下茶树的构造,发现大半的茶已经修剪出轮廓,花娘是在整理剩下的部分,影影绰绰能够看出人形的侧影形状,好像,是个女人。 “您好,”许攸上前打了个招呼,想要和花娘约谈。 姜姨防备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人。陌生但是仪态万方。长长的秀发披散着,妙目流波,细眉大眼,嘴里噙着笑,温柔又知性。 许攸穿了一件真丝的深领衬衫,搭配了一条中开叉的深蓝色套裙,有点知识分子的味道,也很容易让人卸下戒备。 “您是?”姜姨直来直往,这反而是她在这个吃人的地方生存下来的方法。 “许攸,夫人的心理医生,我们也算同事。”许攸直言不讳,向姜姨伸出手。 姜姨眉心跳了一下,把手在园艺围裙上擦了擦,礼貌地和许攸握了手。“姜茹。花园还在修缮,我建议您可以去看看其他地方。” “啊,您不知道吗?王管家说家里的所有人都要全力配合我的工作。”许攸装作没有听懂姜茹的逐客令,示意了一眼站在姜茹身后的女佣。 姜茹转头看了一眼女佣,下了道死命令,“你就在这里,我回来前把地都浇了,回来检查。” “您想问什么?”姜茹握着茶杯,心下有些荒凉,自由的小雀儿被关在笼中,人们以为她是在取悦主人,其实是在对生命叹歌。 “您别紧张。相信治好夫人应该是大家共同的期望所想,我只是想先了解一下夫人的性格特征,方便我和夫人交流。”许攸如是说。“在您的印象里,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夫人,很漂亮。”姜茹抬眼望着待客厅高悬的琉璃灯思绪穿越回二十年前。漂亮,是一个冠名词,只要是见到池漾的人,都不免会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好漂亮的女人。 当时也是在这个会客厅,她面见了夫人。当然,当时,池漾也是夫人。只是,是老爷的夫人。 女人像一个瓷娃娃,眉目如画,唇若丹霞,神情寡淡,没有灵魂。真好看的人,只是瞧上去空洞。 “就她吧。”女人翘起的手指随意地一指,挑中了一排人中站得笔直的姜茹。王管家那时候正值壮年,衣冠楚楚地记录下夫人的选择,这个决定,让她在这个梦幻的庄园里卖身了二十年。 打破女人冷漠的神情的是一个孩子。小崽子才半个人高,从花园里跑进待客厅,嘴里喊着mama。 端坐着的女人表情瞬间变得鲜活,痛苦厌恶挣扎悲悯变换后,戴上了一张生气的面具。“谁让你现在进来的?我有没有告诉你不准喊我mama?” 下人们难免都有想法,如此年轻的后妈,权势还不低,漂亮虽漂亮矣,竟然如此苛刻,当着管家的面都敢给继承人吃脸子,想来是相当受宠。 不怪他们这么想,二十年前池漾年方十九,是刚开的娇艳欲滴的花,是高挂的不可一世的月,是禹家执政者手里的明珠。 “漂亮的女人如果没有盛开就被摘下,一辈子都只能被养在花瓶里。”姜茹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许攸正在侧写病患的人物描写,听见花娘叹口气说了这么一句话,有些疑惑讶异地抬头,“什么?” “我失言了。夫人是一个很笨拙的人,她和先生的关系不好。”两任都是。姜茹喝了一口茶,平复了怅然,选择性地形容了池漾。“她不是很懂得处理男人的示爱,她和先生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僵硬。没想到如今程度还这么严重,现在还要您来帮忙调理。” 据她所知,夫人似乎是从这个月才来到禹家的。许攸皱了皱眉,姜茹看起来不像是满嘴跑火车的人,于是她直接提出了疑问:“收拾夫人房间的女佣告诉我,夫人好像是两周之内来的禹家,您说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僵硬?” “她们才来多久啊,”姜茹摇摇头,补充解释了许攸的疑问,“夫人八年前改嫁了,我印象中应该是一直都没有和先生联系,到了今年先生才花了点功夫把夫人给接回来了。” “八年前?”许攸大惊失色。外界的公开信息她的雇主年纪不超二十五岁,是商界的鬼才,八年前才十七岁,改嫁一词从何而来。 姜茹放下茶杯,眼睛直直地锁定着许攸,嘴里毫不客气,“我劝过您去看看其他地方。您告诉我需要我全力配合您的工作,接下来我说,您听着,先生既然选择了您,我相信您有优秀的职业cao守。” 许攸和眼前的花娘对视了一眼,竟然被她锐利的眼神有所震慑,咽了口水自信地给出承诺,“当然。” “夫人八年前,是禹老先生的女人。当年禹家遭遇变故,夫人就改嫁了。先生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这些年一直都忘不了。”姜茹说到这神情平添了几分惋惜,“把夫人重新接回禹家可能是他这八年来拼命工作的动力吧。” “所以,夫人原本是他的小妈?”许攸震惊地发出声,她算了一下年龄差,背叛原本的丈夫再嫁,又被当年的继子抓回来强取豪夺,心理上接受不了确实也正常,她有点了解患者的病因了。 姜茹瞥了眼失态的许攸,对方自己把故事合理化是最好的结果,她继续往下讲,“是的,当年先生十五岁,对夫人有怨也难免,只是没想到……但先生对夫人一定是有爱的,夫人是他唯一的女人,我从未见过他带其他的女人回过禹家。他就是掌控欲太强,还没有意识到他和夫人之间状态的转变,所以和夫人相处时失了分寸。刚刚你看到的白茶花,是先生让修的,因为夫人喜欢白茶。这茶还是当年禹老先生在的时候为夫人种的,这八年来一直荒着,把夫人接回来以后先生就让我把茶重新修成当年的设计。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您,先生只是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爱夫人,夫人不能接受关系的改变,可我听说这八年来夫人第二次婚姻也并不幸福,希望您可以劝劝她。” 许攸喝了口茶平复复杂的心情,给了一个极具职业cao守的答复,“我会疏导她的心结,决定权在她自己手里。” 见到池漾的那一刻,许攸有些明白了负责撒扫的女仆艳羡又嫉妒的表情。 如姜茹所言,真漂亮。 女人在落地窗前对着外面的阳光发呆,表情凝固。连她进房间都没有听见。只是一个背影,在阳光下泛着光,发丝如缎般铺陈在身后,腰肢纤细,露在外面的皮肤如雪般反光,站姿端庄大方,通身的气质美愈天人。难怪即便是父亲的女人,禹开霁都想要夺回来。 许攸走到女人的旁边,发现池漾在看花房。她没有贸然自我介绍,想到刚刚姜茹的讲述,选择了破冰点,“白茶花的花季好像才刚刚开始,听说禹先生选的品种需要精心地栽培才能开出花?” “绿可娜的花苞是深绿色的,开花后是淡绿色。”池漾俯视着忙碌的花娘,没想到茶树花已经被养成白色了。当年她在相处下有所松动,和禹永安定了一个赌约,只要他能让给她栽的绿可娜开出白色的花,她就和他好好地过。终究还是叶高旻的拯救先来一步,这都是命。定好了,再怎么样,都改变不了。 “那它如今能开出白色的花,一定经过不少的努力吧。”许攸感慨,切入了介绍,“夫人,我叫许攸,这一个月我们会经常见面。” 池漾抱住了手臂,感到有些无趣。她转身坐到榻榻米上,下了逐客令,“请您出去。以后不要直接进我的房间。” “收钱办事,您不是我的老板,只是我的病人。”许攸笑笑,厚脸皮地跟着坐到榻榻米上。 “你,随便你。”池漾有些恼人,细眉蹙了蹙,只当房间里没有这个人。她并非第一次接触心理医生,当年她为禹家生子,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连锁反应下,得了产后抑郁,直到她改嫁,她都没有承认过禹开霁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池漾自己呆着回想过去,许攸也不强求和她对话,只是安静地拿着书和她共处一室,直到冼姨来提醒夫人下去用餐,她才发现许攸居然一直没走。 在王叔的邀请下,许攸成为了池漾新的吃饭搭子。 最初的几天,许攸并不急于打破她和池漾的冰层,她游走在下人秩序分明的关系网间收集他们关于夫人的看法,先在自己的世界里拼凑出一个褒贬不一的患者。 “她是先生唯一一个女人,听说先生一直没有女人就是为了等她。”负责撒扫女人房间的女佣这样感慨,又神秘莫测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是床笫间的情趣,如果是我一定服服帖帖地听从先生的安排。” “夫人只是还没有接受关系的改变,”冼姨回头看了一眼安静呆着的池漾,压低了声音,“其实我看得出来,她也很纠结,她也想要走出来。” “被笼养的金丝雀即使真的重获自由,也是没有办法拥有新生的。”姜茹摸了摸花瓣,茶田的剪影已经初具雏形,像那个漂亮的女人,气质超群,“夫人挺无辜的,但现在应该是她最好的归宿。” “我的印象?”王管家复述了一遍许攸的提问,整理完需要汇报的统计表后郑重地答复了许攸,“夫人其实是一个很柔软的人,她只是还没有想明白,不知道如何面对。站在公序良俗的角度,世人都会抨击他们的关系,可是从我认识先生和夫人这么多年的情感上来说,他们能修成正果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