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你
流浪的你
金币被抛过来时,会在空中划过一道由远及近的弧线。在它落在手上前,一只近半人高的大狗一跃而起,将其吞入口中,又轻柔的吐到一片狼藉的床上,一颗颗金币滚落在她脚边,大狗的口涎又给床单多添几片暗沉的水晕。 “在一瞬间,我好像一只脚迈入圣殿,其他的情绪都排空,只余下无比高涨的满足,没有在去想任何烦恼的事,脑海中只有您曼妙的身姿!”客人兴高采烈道,“您一定是城邦最伟大的幻术师,在您这里,在这神奇熏香弥散过的领域,我的所有压力——无论是身体上或是心灵上,全都一扫而空。” 她倚靠在鹅绒塞成的抱枕上,因恭维而神色餍足,那只大狗伏在她身旁,正用警惕的目光盯着高谈阔论的男人。 那是一只面相凶狠的大狗,四肢站起比半人高,已完全脱离王城贵族喜爱的风格,据说它咬下过一个人的胳膊,所幸疗愈时它会被挡在外面。 “啊啊…您的爱犬正盯着我不放呢。”客人干笑的声音略有发抖,这条狗不会等他念完咒语,就能从床上扑过来将他咬碎。 “巴克是个好孩子,它只是善意提醒——您的头发落在梳妆台上。” 银白色的卷发,或是头套,是官员必备的工具,或是包覆着执掌权力的大脑的精致外套。“黛西小姐,期待与您下次再会。”稀疏且泛着油光的头顶被发套包裹后,像是被锁上般,客人失去了先前的痴迷,开始极精敏地审视。 黛西,这个神秘的北陆人,她说来自一片雪山,总是承受高强度的日晒,她的皮肤略呈浅棕,又在脸颊上泛着美妙甚至美艳的红润。晒斑,或是……潮红?王城的社交圈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猜测着——法师塔的那位大人的爱宠?有人询问过,但其并不介意黛西在城中化身为疗愈舞女的流莺行径。 “您究竟为什么要从事……” “您一定要在刚享用完的余韵时刻审问吗?”她调转了个方向躺下,头颅垂在床边,眼睛里渗着幽光,“我需要钱,要很多钱才能在东陆的幻术大师艾萨克那里进修。” * 每到傍晚便巨变的天气。母亲攥着她的手腕,在呼啸的风雪中拖她行至雪山脚下的木屋前。她们推门而入,明亮异常的屋内却不见一盏油灯。 这就是法术,能让两个人满身风霜的人立刻火热。母亲激动地送她上前,面对着桌旁摆弄法阵的苍老男人。她拘谨地对上对方的眼睛,透过因年岁而下坠的眼皮,她读到了一些无法理解的情绪。 “黛西没有学习魔法的天分。”那双绿眼的主人阴沉的语调像在宣布判决,却又话锋一转,在刑具落下前收了锋,“但她可以学幻术,也许早晚有一日能出头,去大法师艾萨克那里进修。” 跃跃欲试的心几近跳出胸腔,母亲的心脏燃起一团火,他便恶趣味地浇下一捧雪水,“艾萨克是东陆有名的财迷,她需要很多钱,才能敲开那座宅邸的大门。”现在,你需要支付这笔问询的费用了,夫人。 马车在雪地上划过痕迹,黛西第一次感受到魔法的痕迹,垂幔隔开风雪,她坐在温暖的车舱内,感受着上空传来的光源与热源——一只机械鸟。在这个无比舒适的车舱,她紧盯着机械鸟喃喃自己也要学习幻术。 幻术?机械鸟的脑袋扭转,两颗玻璃珠做的眼睛暴凸,尖笑的同时鸟喙上下磕碰。幻术!那是咯咯…欺瞒,欺骗,欺诈—— 咯咯…… * 东陆的繁荣程度远超客人的赞美,平民亦可无拘无束地行走街上。她习惯于旁人的目光,这张源自北境的异域面容太过抓眼,在心情极好的时刻,她对着码头纤夫暗送秋波,成功让健壮的小伙一个趔趄,引来周遭船工的哄笑。 黛西的口袋里有足够多的金币。那个摇摇欲坠的老人死前捐赠了绝大部分研究成果给北陆唯一的法师塔,其被歌颂,被赞扬的同时,遗留下的北陆女人们将重新接受高原习俗的审视,在规整干净的信件里,她向写信人仓皇地口述现在的境地——在北境,在那样一个传统的,苍凉的,风暴雪山之下的城镇里,她所依附的男人死去,她便不再有任何身份,只是可供旁人鄙夷奚落的半老流莺。所幸她留下了有他血脉的孩子,这个意外的惊喜就是黛西,她推算过就是这位法师的孩子,不然无法解释黛西的幻术天份。领主是领主,贱奴是贱奴,生出一个可cao控幻术的女儿,除非她奴仆的血脉重获雪神恩赐。因此,黛西额外得到了一笔遗产,这些金币装满了一个旧箱子,她忍不住猜想这位德高望重的父亲在那片痛苦的土地敛聚了几多财宝,才能留给私生女之一的她这么丰厚的遗产。 母亲承受不住流言蜚语而自我了结,婶婶寄来信件,说母亲的尸体蹲坐在一个挖空的雪洞中。她的皮肤不再有光泽,而是呈现出惨淡的灰白,她不再柔软,由内而外成了僵硬一块,睫毛上挂着一层沉重的白霜。流莺无法按照雪山的习俗安葬,婶婶只能把她的尸身敲成无数细碎的冰渣。母亲被埋在了一抔雪之下,她临终的愿望有关黛西——成为幻术大师,脱离奴籍。 而黛西,此刻正在东陆寻找艾萨克的黛西成为城中新的风尚。她富有,迷人,浑身带着令人着迷的北境异香。东陆流行起在脸上仿造晒伤的妆造,首饰上开始镶嵌大量的黄玉和玛瑙。 大法官观察着黛西的不适——她不喜欢红茶。这些习惯他在已了然,就像他无比了解每一个出现在城中的异域女郎。他让女仆撤下红茶,换上一蛊混杂着奶腥与茶香的茶饮。他亲手为黛西倒出一杯,随着茶液冲出的,有小块未融化的黄色油脂,还有未经处理的茶叶碎渣。 他满意地端详受惊的黛西——那对漂亮的,翡翠般的眼睛莽撞地瞪回去,错愕还未消散。她的秘密全然被挖出,讶异与羞恼使这张面容更加灵动。他有过不少北陆的收藏:豢养过绝食饿死的鹰雏,也驯养过毫无服从性的小狼,也许下一个就是黛西。 无论是极东,或是极北,东陆的富裕与他手中权势都足够令他寻觅来他想知道的一切。 “黛西,你的那条狗呢?”他不必对奴隶,或富有的奴隶使用敬语前缀。 “它年纪大了,想回雪山。” “听说你想要结识艾萨克博士,没有引荐,是见不到我这位老朋友的。” 现在正是使用幻术的绝佳时刻。 * 年仅二十八岁便上任大法官的伊昂开始讯问,场中安静听候的,是城邦的风云人物,北境来的杀人魔头。 她的罪名历历在目,敛财,引诱,杀戮。因她失去丈夫的法官夫人在听证席上垂泪,带着哭腔回忆自己死去的丈夫。花园里埋葬的尸体她一概不知,却对园底地下密室中的秘密财产如数家珍。 “你为什么来到东陆?” “我想要见幻术大师艾萨克,学习幻术。” 她出生在一片牧场的马厩里,领主为她的母亲提供了一个可供生育的场所,代价是母亲需要留在牧场劳动三年,当奴隶,也当情妇。 领主掌握一些简单的魔法,能凭空锁上逃跑仆人的脚镣,能召唤元素,冰棱从天而降。母亲说,只有会魔法的人才能当上领主,才有机会摆脱奴隶的身份,不必睡在马厩里。她咯咯笑,母亲不也能前往领主的卧室吗。语毕就看到母亲阴沉的脸色,母亲进入领主的卧房前先要沐浴,奴隶不配用汤泉,她只能使用定量的温水,冷热交替,她总是微微颤抖地等待临幸,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活在上位者满意地注视里。 三年尚未期满,领地之间的争夺不断,母亲所归属的领主身死,尚未被新领主清点以用作祭品前,她带着黛西一路奔逃至城邦。无主地奴隶无处可去,最终成为矮楼地下接客的流莺。 满十岁时,母亲听到了什么消息,连夜带她在大雪中奔走。自那以后,她听到人生第一个判决——法力稀薄,惟有寄希望于幻术。 才能使身份剧变。 “为什么勾结前任法官安德鲁,诱惑官员,借此敲诈敛财,获得政要机密?” …… 她学会的第一个小法术是亮萤,一句简短的咒语,指尖便能跃出可供照明的光,在指甲的肩上微微发亮。生父教她法术,惊异于她理解能力,同时又惋惜她伴生的桎梏。那时的她只觉得,也许多努力一点,等找到幻术大师艾萨克,她也可在北境赫赫有名。 一个女奴的命,还没有一只羊值钱。她见识过同龄女孩被做成器皿,老人手捧着半块颅骨。黛西,烧火去煮它,煮到分离出完整的白骨。 她小心翼翼地守在锅边,沸煮的水冒着泡,像是被溺死的人在最后挣扎。她想,幸好自己还能学幻术,不然锅里翻腾的就是她的脑袋。 究竟到何种程度才能称之为幻术? 她的首客——一位佣兵,用身体换来的行票让她平安来到中州。他说黛西让他想到了家乡的初恋,想到他在城邦的情妇,他在和黛西缠绵时压过草丛,动情之时他说黛西本身就是一种幻象。这样啊……黛西点点头,抛下了因异兽袭击而受伤的佣兵。 她的幻术炉火纯青,与她约会便是一种心灵上的疗愈,潮汐涌起时足以忘却一切烦恼,潮落低沉余下快慰与空荡。她接触过普通农户,教会信众,法师学徒……熟稔地运用幻术吸引对方,无论何人,哪怕是东陆大法官也拜倒于裙下。 想见到真正的幻术大师艾萨克。 想要改变奴籍,不再做奴隶。 “关于你从前无往不利的幻术,黛西,安德鲁也出身法师塔,你稀薄的魔力无法支撑自身构建出能让法师沉迷的幻境,幻术只是个谎言。” 被使用,被驱使。 黛西舔了舔干涩的唇,拌了油脂的奶茶香味从远处飘来:“我已经知道,我身处于最大的幻境里。” 有人生而高贵,有人低贱如尘泥。 大法官的人头滚落在地。 他的夫人发出惊叫。黛西的双眼萤绿,发现她只是惊吓,并没有半分悲伤。她死了丈夫能成为有丰厚财产的遗孀;母亲在丈夫(情夫)死后只有等待转送的命运。她有着体面而盛大的婚礼,裙下勾结的利益联系使他们不相爱却相敬如宾;北境女奴嫁给丈夫前须被领主享用,婚礼也不过是分食一碗泛着油光的羊尾。 安德鲁的野心越发旺盛,他已不愿扮演沉迷,以向艾萨克博士引荐为由,利用黛西辗转于东陆高官中刺探军机要务。 黛西在他的咽喉上咬下一块血rou,漏风的气管使血液迸溅,安德鲁无法说出咒语,就被一把镶嵌黄玉的匕首割断咽喉。他没有进入幻术,蜂拥而至提着剑的守卫亦未受影响。 * 法官夫人,亦是这栋庄园的新主人挥停守卫,她的惊恐已去,平静地面对狼藉,尸体和黛西。 “你我之间并无仇怨,”她不再看黛西,蹲下身取大法官腰间悬挂的宝库钥匙,“因此,我不会在庄园动用私刑,只会在法庭上相见。” 握着匕首的手正在发抖。 “当然,我会报答你,在审判院的人来临前,我可以帮你传话。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 “幻术大师艾萨克…我想见到他,我攒了很多钱,想学习幻术。” 夫人半掩着唇反驳道:“东陆的艾萨克博士,我正是他的学生。他在幻术领域浅尝则止,毕生研究的内容多半有关空间魔法。” “你会法术,又是名门之徒,为什么还嫁给一个男人,终日在庄园培育花草?” 那我应该去做什么?这里根本无有我所能涉足的职位。夫人冷笑,“我在法师塔中成绩优异,家族让我嫁给安德鲁,说我才是能匹配大法官的妻子。十九岁时我离开法师塔,成为这个庄园的第三任夫人,任务是尽快诞育子嗣,生下天赋异禀的有望成为大魔导师的男婴。” 艾萨克的弟子,也只能委身于一个男人。 “我的导师——艾萨克博士并不擅长幻术,就连冠名的丈夫也不曾向你提起妻子曾是他的学生。成为他的学生又能如何,平庸的女学徒被骑士刮分,中等的女学徒会成为小贵族的妻子,所谓上等的优异女孩的结局——要么成为勋爵的情妇,要么成为要员的妻子。”夫人的掌心窜出一支藤蔓,因无力攀爬而垂落在地,又缠向满地血迹中大法官的尸体。她的面颊重泛红晕,像是刚饱食过,又像是方才获得自由,令人头晕目眩的幸福感时血液上涌,“现在我继承了他的一切,名利,金钱,庄园,以及最重要的爵位,因此,我会想办法帮你脱罪。” 漫长的沉默。 气氛一变再变,新的证词递交到伊昂手中,这位年轻的大法官扫了一眼,纸上是漂亮的花体,末了印有艾萨克法师塔的徽记。 安德鲁的夫人,这位法师塔的优异毕业生以艾萨克塔的徽记作保,承认真正的犯人已被私刑处置。 伊昂望向听证席上的夫人,他的前辈,在法师塔的图书馆里,绝大多数书籍尾页都有她的借阅记录。她的眼泪已被拭去,面上的微笑温和而又得体,隐隐约约透露出一点微妙的得意。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只等待伊昂下判决。 但他还想问问黛西的意思,那个跌落场中的美丽夜莺正茫然地撑着一对碧绿的眼睛,她像是完全放空般沉静——一个闯入东陆名利场,被复杂网线缠绕的雪原小鸟。 她甚至不知道此刻已休庭,人们已然离去,她仍旧空望一处等待惊醒。 “黛西,你可以选择回北境,在当地的法庭上接受判决。”捉弄一只小鸟带来的愉悦感让伊昂再度找回玩心,他无比愉悦地看着黛西几近溢出眼泪的翠绿双眼,惊慌而脆弱,跌跌撞撞地逃进他的鸟笼。 人类所处的任何氛围都可以是幻境,与挣扎于幻境边界的黛西不同,伊昂是幻境内完全的受益者;与苦等出头前辈不同,他无需依附别人,自身家族即可提供无比舒适的荫蔽。 王城堡垒里,教会殿堂里端坐的那几位才是真正的幻术大师,每个地域都被营造出独特的幻境,小鸟跨越障碍飞入未知的领地,只是由一拨人分食,换为另一拨人同享。 伊昂刚伸出手便被小鸟急切地抓住。 请您不要将我送回去……那是极度悲恸地啼鸣。 让人难以抗拒——美丽夺目的异域鸟雀向他哀求——为了留下,无论做什么她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