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月沉沉隔海天
宝月沉沉隔海天
蔡子季果然菜,几杯黄酒下腹就开始说胡话。 趁他醉酒,你问:“蔡兄,如果不能进宫,你准备把希儿小姐嫁给谁?” “我meimei…那是…顶好的…”蔡子季醉醺醺道:“她值得…天下最好的…男人。” 酒后吐真言,这话还有几分上路子。你唏嘘道:“蔡兄,不瞒你说,宫中情势复杂,你执意要推希儿小姐入宫,我还以为你是卖妹求荣之辈,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苦衷?” “公公,你不能成家,不懂夫妻间的虚伪……”蔡子季苦笑道:“世上唯有权势和银票不会骗人,我meimei虽不比金枝玉叶,也是娇生惯养,我这个哥哥无能,护不住她一辈子,不如送她去攀最高的高枝,叫谁也不敢轻易侮辱她。” 你正要说这想法也太极端了,找个知根知底的有才学功名的青年才俊也很不错的。 他已打个酒嗝,继续道:“公公,你见过我那小姑姑么?小姑姑只比我大了十二岁,是洛阳城公认的美人,连太后也赞不绝口…本来能入宫当皇妃的!要不是被那酸秀才骗走…欺辱糟践…也不会郁闷早逝,叫我阿爷阿奶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么严重?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不,公公,这件事我可以原原本本告诉你。” 你目瞪口呆。本想替阮郁探探口风,没想到翻出了另一桩陈年旧恨。 **** 阮郁的父亲叫阮君来,因家中田地被叔伯霸占,随寡母迁居洛阳,十八岁时中了秀才,此后三年为母守孝,到二十一岁见到蔡妧,都不曾婚配。 蔡妧是吹笛高手,每年的踏青时节都会在伊水边摆宴,以乐会友,不拘身份家世,只以才论人。 这场踏青宴,蔡家摆了三天,阮君来去了三天,都没有见到蔡妧。 直到第三天黄昏,蔡家下人来收拾残局,经询问得知,蔡氏女以音律入医,治好了太后侄女的心悸之症,太后甚喜其才情,有意将此女封妃。 所以踏青宴摆了三天,蔡妧却没有来,她要进宫了。 “可是我还没有见到她。”知晓了来龙去脉,阮君来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呕血昏迷过去。 大约蔡妧也奇怪,怎会有素未谋面的人为她呕血。所以不仅让下人照料他,还在他醒后见了他。 婢女们都说不知道他们见面后说了什么,从未见小姐的脸那样红。 有一个丫鬟说,她偷听了,那病殃殃的秀才一见到小姐就说欢喜她,半死不活的语气把小姐都逗笑了。 也有一个丫鬟说,上面的丫鬟说的不全,她偷看了,那秀才一睁眼就直勾勾看小姐,快把小姐看走了。于是念了首酸诗,才把小姐逗笑了。 有人故意问这个丫鬟,既然你说你是对的,那把诗说给我们听听。 这个丫鬟想了一会,笑着说:记不大得了,后面好像是什么,折藕觅香丝,妧花一处开。反正有小姐的名讳哩。 总之,向来不重俗务的蔡妧,于一个月后,宣布要嫁给阮君来这个无钱无势的痴人。 进宫的事不了了之,蔡家这边彻底翻了天。 **** 画已到手,蔡子季也灌倒了,你的关心全落在晚上的灯宵会上,回房里换了一身衣裳,天一暗就溜出了蔡府。 城里主街道已高挂彩带,香烛辉煌,一排彩灯铺开,似仙女织铺地锦。箫鼓、戏班儿笙歌不断。路边彩带串着糊了谜语的彩灯,有羊儿灯、兔儿灯、青狮灯、白象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过,更令人称奇的是,有一位劲装干练的女子摆出十八般兵器,插旗比武。 你本趴在栏上饮酒,注意到下面的动静,手指不觉跟着那女子的招式比划起来。 她身姿灵动,上台的几名壮汉都出乎意料地败下阵来。手心麻麻的,你正觉技痒,恰那女子在台上朗声道:“丝丝略施小计,洛阳就无英雄好汉敢应战了吗?” “姑娘,此言差矣。”你一阵风似的跳下楼,径自撸起袖子,迎接四方目光的洗礼。 女子打量着你,“小公子就不要戏弄妾了。” 你笑,“哦?我能戏弄你什么呢?” 女子摇头,“公子手掌白皙,可见出身富贵,若想寻乐子还是快下去吧。擂上刀剑无眼,丝丝实在怕弄伤公子。” 你桀骜负手:“丝丝姑娘的名字很美,可比名字更美的,是姑娘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本公子思慕佳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姑娘可明白?” 丝丝闻言认真起来,“妾明白了,不知公子贵姓?” 你眨了眨眼,“免贵,耳刀元阮,单名一个郁字。姑娘别客气,喊我阮郁便好。” “好,请阮公子挑兵器吧。”她作了个请的手势。 你的目光从台边罗列的九节鞭、红缨枪、狼牙棒等诸般兵器上绕一圈,最终投到女子背上的长剑。 “您是想要妾的剑么?”她无奈,“此剑是妾祖传,只有妾的未来夫婿可以用。” “不。”你摇头,随意抽出台上最普通的铁剑,“我只是好奇,待会它出鞘的模样。” 摆下擂台以来,还无一人能令丝丝拔剑。听出这番弦外之音,她也含蓄道:“妾亦很期待。” 台下爆发嘘声,有啐你装过头了的,有骂小白脸也想装逼嘴泡马子的。 你不在意,握着铁剑掂了掂,在磨刀石上正反过了两下,感觉差不多了道:“丝丝姑娘,开始吧。” 她轻叹,“公子先吧。” 你无所谓地耸肩,“行吧。” 下一秒,剑尖直直向女子脖颈掠去,她一愣,下意识后仰拔剑出鞘。两把剑铛的一声碰在一起,台下哗然。 地上还是落下了一根青丝,丝丝瞬间出了一身冷汗,眼中满是惊疑。你看了看她的剑,失望溢于言表。 这柄剑在鞘里时与洛神剑有些相似,可拔出来后就全然不像了。 丝丝起势,“公子深藏不露,是妾托大了。” 你挥了挥剑,“无妨,再来?” 剑招代替了她的回答,一剑又一剑刁钻地刺来,可惜无一能近你身,皆被你快速避开了。 直到步至擂边,你才横剑胸前,格住女子挥下的攻势,紧接着手腕一转,角度奇绝地挑飞她的长剑,稳稳架于她脖边半寸。 四下寂静,直到长剑叮声落地,才有人反应过来喝了一声漂亮。 丝丝满头是汗,“公子技高,是妾输了。” 你松开剑,“姑娘的招式好生有趣,就像海浪一样滚滚不绝。” 丝丝秀脸微红,“这剑法唤浪潮剑法,为家祖所创,可惜丝丝学艺不精,未能融会贯通。郁郎…这都能看出,真是厉害。” 对方陡然换了称呼,你正奇怪,台下一汉子起哄道:“小夫妻亲一个!” 丝丝不语,你看看两边挂的比武招亲大旗,先前饮的杏花酒全醒了,捂着头自言自语道:“等等,我把剑挑哪里去了,丝丝,你歇会,我来找祖传的宝剑……” 说着就自然地下擂挤进人堆。正欲开溜,右手猛然被握住不放。 你回眸,银红茜衫的男子正拉着你的手腕,凤目映出你木然的脸。 “哈哈,阮大人,巧啊,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你扯扯唇,去掰他的手。 男人握的极紧,好像找着了十恶不赦的逃犯。 “不巧,”他平淡道:“从你说不必客气,喊我阮郁便好的时候,阮某就在了。” 丝丝在台上看你们俩拉扯,起身道:“郁郎,你遇到认识的人了吗……” 阮郁习惯性回头,你一咬牙,拽着他飞一般逃出人群。 围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你们跑到人堆边,才有人惊醒地大喊一声:“堵住他!那个小公子想逃婚!” *** 喧嚣远去,你靠着城墙喘息,终于可以狠狠甩开阮郁的手。 剧烈奔跑后的男人面色微红,一双凤目难言地盯着你。 你扯扯嘴角,吹声口哨,“郁郎,挺快嘛。” 男人平复了一阵呼吸,“管大人把阮某拉到城门,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莫名其妙,“什么叫我拉你,明明是你自己……” 阮郁面露讥诮,“大人冒充阮某上瘾了么?不会要说是阮某拉你来的吧。” 你一时语塞,干巴巴道:“郁郎总是这么凶巴巴,小心希儿小姐玩腻就不要你了。” 他皱起好看的眉:“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正要说话,远处猛然爆发一阵争吵,不仅在夜色中尤为突兀,而且吵架的两个人声都十分耳熟。 这会儿都去城里看热闹了,哪有往城门靠的人。而且吵的这么激烈,都没发现墙根下的你们。 一少女严厉道:“城内明令严禁流民入城,这人出现得莫名其妙,这么诡异的事你也敢插手?蔡希儿,念你叫我一声meimei,我陪你现在去找守备,把人交出去。” 另一名鹅蛋脸的少女护住车里昏迷的少年,语气坚决,“出了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菡妹放心,这点担当希儿还是有的。” 是王菡仪和蔡希儿。被蔡希儿护住的少年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看起来是废了大力气逃进城的流民。 这事瞧着不大,但洛阳城四个城门都有军备库、军械库,还有充足的巡城守卫和普通人绝不可能翻过的城墙,小小男孩无人里应外合,提前熟知换防时间,怎么可能出现在城里。 说明城里一定有熟悉这一切的人在偷偷指导流民进入,若郡守追究,蔡家也要连坐。 啪的一声,你纳闷地看到天边的烟花。一枚枚射入夜幕,绽开红的、蓝的、紫的。 “好大的烟花……” 你总感觉哪里怪怪的,阮郁也正盯着烟花不知道想什么。 绚丽的彩光在凤目中飞逝,你拍拍他,问蔡家两个meimei在那边为一个流民小孩吵架,要不去管管。 阮郁转过脸,神情不轻松地说了什么。 “什么?”你没听清,因为城门外,也爆出了奇奇怪怪的巨响。 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声,像下雨天老鼠聚在门外,争先恐后要挤进来觅食的吱吱声,不是人声,是老鼠错乱的语言。 阮郁拽着你的手向反方向跑去,这回真是他自己拉的你了,好像所有事从这一刻起变得无法预计,不受控制。 “一、二、一、二……”号子与撞门声一下一下击打城门, 巨大的深红木门终于不堪重负,轰隆一声,尘土四扬…然后是密密麻麻的人,争抢着涌入城内,像是蚂蚁…老鼠…总之不通人性的东西。 可他们是人。是蓬头垢面,光着脚,衣不蔽体,被天灾折磨到失了人形的人。 阮郁熟悉城中布局,拽着你直接拐进小道。 这也是你最后一次回头,就这一眼,一路上再说不出一句俏皮话。 那是一张张饥饿、癫狂、看不出本来生活轨迹的脸。一张张扭曲、闪烁精光的脸。如果洛阳是一块糖,绝对会被这群人啃得渣都不剩。 可是,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不是这样。 还是说,没有变成这样的,都已经无声消失了? 此刻,哗变的洛阳城内外,依旧享着同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