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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说几句话,遂道:"我这几日在京里听到一件传闻,不知真假:说是清苑县有三百多名县民,因为房子地被一个叫王仪的官员占夺,几次来京城告御状,可是非但没能告成,还被刑责杖打。臣以为,若是此事当真,那么皇上的仁德之名真是尽被这些贪官给败尽了,百姓流离失所,求告无援,又怎能不反呢?"顺治一愣,当即心思电转,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叹道:"这可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且不管是真是假,有这种传言已经有辱朝尊了。明儿上朝,总要拿他做些文章,好叫百姓知道朕的爱民之心。你可知道告状的人叫什么?"吴应熊道:"只知道领头的一个叫路斯行。臣以为,那些县民既然几次上京告状,总是因为忠于皇上,相信皇上会为民做主。如果他们认为朝廷官官相护,那便不会来告状,而要学李自成、刘国昌之流,落草为寇了。由此可见,百姓们还是拥戴朝廷的。"顺治深以为然,点头说:"所以更要好好地严办几个贪官来以儆效尤,也给百姓一个交待。"又道,"好了,不说这些叫人头疼的话了,你走了这么久,这么些地方,可找到那位明姑娘了吗?"吴应熊笑道:"惊鸿一面。"顺治讶然,笑道:"你见着她了?她如今在哪里?听你把她赞得天上有一人间无二,朕对她好奇得很呢。"吴应熊叹道:"可惜只见过一面,旋即又失散了。我找了五年才见到她这一面,真不知道下次再见,又要等到何年何月。"自从知道了"明红颜"就是"洪妍",他便一直处于左右为难之中,既想对顺治或是洪承畴说出真情,请他们帮助自己普天下寻找芳踪;又担心洪妍忠于南明,痛恨洪承畴与吴三桂之叛国行径,一旦双方身份暴露,便会从此陌路天涯,势不两立。因此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决定缄默。而顺治已经被触动心事,点头叹道:"难怪你说是惊鸿一面呢。为什么越是心爱之人,就越难以相聚呢?"吴应熊问:"皇上还没有找到那位神秘汉人小姑娘吗?""谈何容易。"顺治悠然长叹,"倘若朕能找到那位姑娘,绝不会让她走开的。你说,一个人被人这样地记着,她自己的心里,会不会有一点觉得呢?"吴应熊从未这样想过,闻言倒觉得新鲜,若有所动,不确定地回答:"会有的吧?人是万物之灵,尤其皇上的心上人更是人中翘楚,天地毓秀所钟,更应该心有灵犀才是。"顺治叹道:"只是,就算她心有所动,也未必知道就是因为我想着她的缘故。那又怎么样呢?"这位少年天子今天似乎特别感慨,有无数的心事要发泄出来,声音里有难以形容的寂寞与哀伤:"我一直用心地记着她的模样,我好怕自己会把她的样子忘了。"他说得这样郑重,让吴应熊不禁动容:"皇上,也有怕的事吗?"顺治望着窗外,神情无比忧伤。窗子是关着的,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望的也许不过是自己的心。记忆的深处,那个六岁的神秘汉人小姑娘永远明眸皓齿,清丽如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当年的小姑娘如果还活着,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她还会记得他吗?还有,他所记得的她,是真实的她吗?天子的心里也有恐惧,那就是时间与命运。他望向冥冥中那不可见的时间大敌,很慢很慢地说:"我怕隔了这么多年,即使有一天她来到我面前,面对面站着,我也认不出她;又或是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她,而她已经齿摇发落,红颜不复。"吴应熊听到"红颜"两字,不由得心里一撞,久久不语。梅花的香气透窗而入,在屋子中徘徊不息。次日顺治上朝,果然命九卿大臣严查会审路斯行一案,不日查获,遂亲谕户部:"将户部尚书车克等及原任知县周玮分别处分,将王仪等所领八庄房地退还受责之三百余民,仍全免九年地租,以示朕爱养小民之意。此外各地方凡系户部圈给地土,不得妄援此例,渎告取罪。"又下令免山西太原、平阳、汾州等府,辽、沁、泽等州所属四十四州县本年水灾额赋。此令一下,百姓自是拍手称快,齐赞皇上圣明,天恩浩荡;而诸臣见议和之事未果,皇上忽然板起脸来严查贪官污吏,都不觉心中惴惴,噤若寒蝉,生怕皇上此举是旁敲侧击,"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惟恐身受池鱼之灾,再不敢妄提"议和"二字了。正月三十是福临的生日,他一早往慈宁宫给太后行过礼,又在朝堂上接受了群臣进表称贺,照理要回后宫接受诸贝勒、格格以及嫔妃们祝寿。位育宫里,子衿、子佩一大早便带着诸宫女忙里忙外,在案上铺了红毡子准备摆放礼物,又早早备下招呼客人的茶果,萨满座上祭了三牲,龙凤座下放了预备人磕头用的织锦垫子。一切准备停当了,方撮哄着慧敏郑重大装,重新梳头匀面,单等顺治下了朝,好与皇后共登御座,接受贺拜。去年正月三十,皇子牛纽突然夭折,弄得宫里凄风苦雨的,连万寿节也没有正经庆贺。其实谁都明白,牛纽是皇上的第一个儿子,是皇上十三岁时与指导他性事的侍寝女官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能顺利降生已经是异事了,活下来更是不易,夭折其实正常。但是人们却不肯承认这样简单的事实,反而搞风搞雨地在宫里闹出许多妖蛾子来,一时谣言四布,甚至有人怀疑是皇后醋妒成怒,暗下黑手,要不怎么那样巧,皇后前脚进宫,皇子后脚就死了呢?即使不是皇后亲手所害,也至少是因为皇后的意头不好,冲了皇子,可见是无福之人。这些话,究竟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可是树叶儿窗帘子都知道,雨珠和风声也都知道,它们嘁嘁嚓嚓,窃窃喁喁,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子衿、子佩的耳朵里,不知怎么就传进了皇后慧敏的耳朵里,不知怎么就传遍了整个后宫的各房各殿。然而奇怪的是,当慧敏勃然大怒要抓住几条舌头来治罪的时候,却发现竟然找不出一个人来,因为从没有人明确地在她面前说过这番话,就连子衿子佩也不曾转述过。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是怎么知道的呢?宫里的消息传得真快,墙那么高,壁那么厚,规矩那么严,竟也一样穿得透而且传得快。绛雪轩和位育宫离得那么远,但是皇上在轩里的一举一动,慧敏就是不想知道也不行。哪个宫女今夜又侍寝了,哪个妃子怀了身孕,她都知道,知道了就不能不生气,生气也无济于事,因此就更气闷。虽然她没有说出来,可是子衿子佩也都知道了,也都在陪她郁闷,陪她等待,等待与皇上再次相见的日子。整整一年。终于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