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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我俯身将草席翻开,一个脏兮兮的笑脸赫然在眼前。我愣了一下,把它拾起来。是一个绢人。布料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褪色脏污,但还算完好。填充的丝绵被压得扁扁的,大大的脑袋,细长的四肢,线迹歪歪扭扭——这府里只有我能缝得这么难看。我记起来,这是当年母亲勒令我学习女红的时候,我做出来的第一个成品。那时,我觉得自己做得真不错,得意洋洋的到处炫耀,还想给它起名字。“……啧啧,长得真像阿嫤,就叫阿傻吧。”二兄摸着我的头笑道。我将绢人脸上的一块泥污抠掉。它看着我,黑线缝的两只眼睛,红线缝的嘴唇,的确活像一个咧着嘴笑的傻瓜。鼻子酸酸的,分不清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回忆。我握着绢人,四顾而望,这个曾经是家的地方,熟识的人和物都已经不知去向。满园的枯树残垣倏而在眼前模糊,回家回家,这个世上,还有我能回的家么?北风仍然在吹,忽然,身上一暖,肩上多了一件大氅。我惊异地回头,一个人影近在咫尺,在眼底朦胧不清。我正想抹掉眼泪看得清晰些,只听一声长叹,我被拥进了他的怀抱里。布料上有着我已经渐渐熟识的气味,温暖透来,化去了脸上的冰凉。我想抬头,魏郯却按着我的后脑不让我动:“要哭便哭,这里谁也看不到。”心里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我埋头在那怀里,不再挣扎……出来的时候,门外除了我的车马,魏郯的马也在那里。“夫人还欲往何处?”魏郯问我。我望望身后的废宅,片刻,摇摇头。长安已经不负昔日模样,别的地方,恐怕也只会落下伤感。“夫君不是午后才回么?怎会寻到此处?”我问他。“无甚大事,我便早些回来。”魏郯道,说着,看看我,“夫人的去处,也只有这里。”这话倒是没错。“夫人既无所往,陪为夫去护国寺如何?”他紧接着道。我讶然:“护国寺?”魏郯颔首,道:“为夫多年不曾登雁台,正想故地重游。”我想了想,颔首答应。护国寺是长安最大的佛寺,两百年前的孝皇帝下令敕造。这里不但香火旺盛,更有楼台池林,是长安百姓常常游逛的去处之一。其中的雁台,高十几丈,站在上面能了望半个长安。母亲不太喜欢护国寺,说那里人杂,除了拜佛,她很少带我去。但魏郯显然比我熟得多,当我还在努力回忆雁台在哪个方位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我找到了通往雁台的路。护国寺内虽然也经历战火,保存得却比别处的要好。雁台屹立在前方,上面的经阁仍是从前模样。我从前很讨厌来这个地方,不为别的,单为那高有一尺的台阶,足足八十一级,每次登上去都极其辛苦。今日天气不佳,又不是吉日,来登雁台的人寥寥无几。石阶上覆着冰雪,才走两级,我就滑了一下,幸好魏郯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当心些。”魏郯道,却没放开手,拉着我一级一级往上。魏郯常年在外奔走,这些石阶对他而言如同平地。我就不一样了,才走不到一半,就觉得累了。“歇息么?”魏郯回头看我。我摇摇头,有些喘:“不必。”魏郯放慢步子,笑笑:“夫人走动太少,等回到雍都,日日陪为夫去城墙上走一圈,就不会累了。”我想回他两句,又觉得跟他比口舌那是浪费气力,不如留着精神登台。等到终于登上顶层,我的的身上已经冒汗了,于是脱下大氅,挽在手上。经阁的门紧闭着,魏郯走在石阑干边上,朝远处眺望。我也望去,从前站在这里,能望见宫城巨大的殿顶层层叠叠,宏伟屹立,可如今,那边除了高墙和台基,什么也没有。不仅宫城,许多长安的胜景,比如市井中林立的高楼,白日可赏飞檐奇巧,夜里可观明灯如星,现在,也都消失一空。虽然心情低落,但我不想任由自己沉浸在悲凉之中,于是找些话题:“夫君从前常来?”“嗯。”魏郯道,“我入羽林之前,每日清晨都在这阶上往返跑十回。”我愕然,朝台阶上望了望。八十一级,往返十回……他每日要跑一千六百二十级……心中咋舌,怪不得裴潜当年打不过他。正要再开口,一阵风吹来,我“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把氅披上。”魏郯回头看我。我说:“妾还有些热。”魏郯却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拿过大氅来,披在我身上。然后手臂一伸,将我整个人一起圈在身前。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我窘然,看看旁边,一个刚登上台来的游人频频将目光闪来。“有人在看。”我小声道。“嗯?”魏郯也看看那边,不以为意,“怕什么,你我是夫妻。”说罢,他冲那游人点点头,“公台,来游寺登高么?”那人愣了愣,片刻,拱拱手:“正是。”魏郯笑笑:“今日天气不错,公台怎不带妇人同来?”那人看看我,讪讪一笑,“妇人在家中,不曾出来。”说罢,四顾地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逗留片刻,就走下台去了。“夫君与他认得?”我看着那身影,疑惑地问。“不认得。”“那……”“他不就走了?”魏郯咬着我的耳朵低低道。我:“……”流氓。我暗自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让脸上的烧热散开一些。雁台上只剩下我和魏郯二人,他拥着我,胸膛贴着我的后背。静静地站了一会,他忽然道,“想回长安么?”我怔了一下,片刻,才回味过来,他是问我想不想再回长安居住。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涩,沉默了一会,我说:“可它已经毁了。”“毁?”魏郯道,“长安建城已有千余年,你知道它毁过多少次?”我愣住,这个我倒是不知道,摇摇头。“九次。”魏郯道。我算了算,觉得不对:“几乎每两百年一次?可长安只经历过三朝。”“不光朝代翻覆之乱,”魏郯道,“还有外寇入侵、兵灾、政变,最惨的一次是前朝末帝之时,长安全城大火,之后瘟疫肆虐,三年之内人烟全无。高皇帝得天下之时,长安只有不到百户人家,一个小县都不如。”我没说话。“它还会回到过去那样么?”我凝望着家宅的方向,过了一会,低低道。“你若想,它就会。”魏郯说着,松手,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