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谢宗主x李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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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新学期第一天谢云流就失眠了。 留校的暑假总是特别的漫长,而与夏季同样漫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则是雨季。一开始还是迷蒙细雨,后半夜的时候雨陆续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 方乾和陆危楼睡得踏实,连呼吸声都清浅得规律。谢云流却始终无法入眠,熬夜熬到那个最困的那个点过去了,整个人会有种报复性的清醒感。他起身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站在窗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雨声,初秋夜里的最扰人的那种虫叫声怎么都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大家的作息都比他规律,到处都是一片漆黑,校园里连路灯的光线都显得比平时晦暗几分。 这扇窗户外的一切风景于他而言都非常熟悉,他本科也是在纯阳理工大学念的,毕业那年新校区刚好落成交付使用了,可惜升学于他而言不过是辗转两栋楼的事。宿舍门口是一小片不算大的草坪,已经在夏天里茸茸地长出一片新绿,然后是一堵攀满青苔、绿藤与野花的墙,很有些年头了,出了草坪就是平坦的cao场,教学楼就在对面。 其实他隐隐有些预感,说不上好还是坏,但总归是什么快要发生。他凝神想了一小会儿,依然没有得出任何准确的结论。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不疾不徐地下了夏天后的第一场雨,雨水无休止地下了半天,室外开学典礼转为线上,这对大多数不喜欢课外活动的学生来说是好事,虽然入了秋,但夏季余热尚存,谁都不愿意在三十几度的高温下站着听一场无聊且漫长的演讲。 其实此刻还是白天,甚至刚刚天亮不久,但天确实完全暗了下来,黑云压压。空气很闷,雨还在酝酿中,风已经吹起来了,教学楼吵吵嚷嚷的,氛围看起来倒一副没怎么被影响的样子。 谢云流透过人群朝着窗外重新望了过去,才发现吵嚷声的掩盖之下,风声已经停了,闪电和雷声都隐隐有了冒头的趋向,此刻刚好处于暴风雨前的临界点,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的宁静。 方乾捏着两张开学相关的通知单,从走廊尽头晃晃悠悠地钻进来,走到谢云流面前递了一张给他:“吕哥叫你去趟办公室。” 谢云流嚯地起身,快步朝着门外走过去,走廊空无一人,外面的天色衬得其间的白炽灯亮得突兀,教室里的吵闹声自他出门的那一刻就在逐渐变得模糊,而风声同样离他很远,雨水不断被吹过来,几乎像是一个梦中的场景。 他推开导师办公室的门,里面除了导师还有几张陌生且稚嫩的面孔。吕岩看他进来,拉了一个人到他面前隆重地介绍起来:“云流,这是我新近带的本科生,暑假刚跟着我做了两个小项目。小家伙的动手能力很不错,基础也打得很扎实——之前就想介绍你们俩认识,你这小子,一直敷衍我。正好快定下保研了,我打算这学期就让他到我们课题组做帮手,提前熟悉熟悉,更好上手。忘生,来,认识一下,这是你大师兄,谢云流。” 对面的人穿得休闲,一身都是暗色的,衬得他皮肤更白,人在这深深浅浅流动着的光影之中显得有些失真,仿佛海底涌流着的暗潮。太瘦了,站姿又过分挺拔,何止是出挑。他看着谢云流投过来的眼神,下意识抽出自己的学生卡给他看,声音在这经久不息的冷风冷雨中恍若温柔的活水:“师兄好,我叫——” 他还没说完,谢云流就接了话:“李忘生。” 窗外电闪雷鸣,这场酝酿了多时,打乱了整个学校计划的暴雨终于在此刻姗姗来迟,倾盆而至。雨点大如豆粒,砸得玻璃窗都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天地间都蒸腾起了茫茫的水汽,阻绝了所有的声音,但谢云流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特地摘下口罩,略微顿了两三秒措辞,又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小道长,好久不见。” 2 谢云流说完那句没头没尾的好久不见,李忘生非常明显地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色,显然是没料到暑假前夕那次一时兴起,帮方宇轩代班出了一单cos委托,居然还会有这样的续集故事。这时他才忽然想起当时对方与他闲聊确实有提过同校这件事。导师还站在一旁,谢云流打完招呼后就规规矩矩敛起了眼神,垂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研究一旁的实验排班表,不打算做任何解释,徒留李忘生一个人陷入紧张激烈的思考。 吕岩这间办公室面积非常小,还放着台他心爱的巨大实验设备。后面又继续进来了几个学生找吕岩汇报假期的学习成果,李忘生逐渐被挤到角落,连个转圈的余地都没有,再瘦也不是这么个挤法。他尽可能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太重,李忘生挪了挪身子,试图往外面站一点。谁知道下一秒他就感觉后脑勺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的头发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人下意识的动作实则是控制不住的,李忘生一瞬间就要出声,结果下一秒就被后面的人动作迅捷地捂住了嘴。那只手的骨节非常长,几乎可以遮住他大半张脸,掌心干燥,指腹带着经常用笔而留下的轻微的茧痕,此刻就这么蹭过他柔软的脸颊,有一种隐秘又明显的电流感,顷刻间席卷过他的全身。 “别叫。”谢云流刻意压低的声音自他的耳后响起来,“你的头发卡在我拉链里了,先不要动,我给你弄出来。” 面前是正用热情接待其他学生的导师,后方是刚才说了句没头没尾的“好久不见”搅动他情绪的师兄。李忘生觉得自己前二十一年以来的人生从未陷入过如此局促尴尬、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头发刚好长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长度,已经计划要剪,谁能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李忘生和谢云流差不多高,对方外套拉链又拉到领口最上面,这迫使他不得不屈着一点膝盖。然而谢云流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对方因过度紧张而导致的肢体僵硬,动作行云流水一般非常温柔。李忘生回不了头,只能凭借一点隐约的触感判断对方的行径。大概一两分钟后,那一小束不听话的头发就被完好无损地营救了出来,谢云流索性把自己的拉链彻底拉开来了,避免刚才的意外事故再次发生。 谢云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了他的实验报告过来,正在一页一页地认真翻看,导师领着新来的几个学生去了外面,办公室彻底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刚才分明还觉得太窄,此刻李忘生又感觉空荡荡的没有着落。窗外风雨琳琅,雨水不断地敲打在玻璃之上,凝结成一粒粒细密的水珠,再自上而下地滴落。谢云流轻轻翻动报告册的声音也变得明显,好像一个缤纷繁复的梦境,所有的细节都被放大到了极致。窗外早就没什么自然的光源,天际蒙蒙,办公室的顶灯是黄色的,打在谢云流的头顶上,柔柔地漾出一小片光晕,少了几分白炽灯特有的不近人情,却有一种难以具言的温情脉脉。 李忘生忽然感到面上湿润,伸手抚去。 有一滴雨穿过玻璃,落在了他的脸上。 3 刚来就被毫不留情丢了一堆工作,李忘生忙到跑食堂定定心心坐下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他对此倒也没太多抱怨,进组之前吕老师就已经打过预防针,几个同组的师兄师姐人也都不错,是真的能学东西——除了姓谢的那位师兄对他的态度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的阴晴难明。他一边想,一边拆外卖的袋子。天热的时候人难免胃有些浅,因此李忘生点的大部分都是汤汤水水的东西。估计是店员怕餐品洒落,两条塑料绳被错综复杂地绕来绕去,几乎快系成一个死结。李忘生拧着眉尝试了半天,依然毫无进展。 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这种步伐频率个人特色明显,简直无需多做推测,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李忘生问:“师兄,你们实验室有剪刀吗?” “什么你们实验室,你不是这儿的?”谢云流径直走到他面前,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接过了那缠成一团的外卖袋子,没怎么思考,直截了当地顺着最上面用蛮力使劲一拽,“这样不就行了?” “师兄,塑料袋不能这样硬扯的,越扯越紧——”李忘生下意识想喊停,结果应声而落的就是被从另一个角度完全撕开的外包装,谢云流轻松完成任务,倒没什么太得意的神色,顺手里面捡出了那瓶一看就是买给自己的可乐,神色很淡地说,“找不到剪刀,好歹凑合用用我吧。” 今天天气不好,八点刚过一刻钟,外面就已经黑了个彻底。 实验室位于实践中心的高楼底层,基础设施虽然齐整完善,却不知为何,休息间装的都是声控灯。两个人默契得谁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打破寂静,空气中只能听到塑料袋被窗口大片大片掠进来的风吹得窸窸窣窣的琐碎声响,以及李忘生手腕上手表指针走针亦步亦趋的转动声。 谢云流看对方把塑料瓶里的吸管搅来搅去,垂着眼睫,喝个酸奶也能喝出一份神态专注的模样,他突然觉得手心发痒。 他顺理成章想到第一次见到李忘生。那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见面,谢云流完全是被方乾不明不白地拖下水。对方刚好被他撞见在同一天约会了两个不同的女友,心虚之下非要收买他。方乾借口说要给他补过生日,自说自话地给他安排了一个cos陪玩的委托。实际上,谢云流本质不是什么八卦的人,发现室友是时间管理大师并也不会怎么样,当时也不过调侃了一句重色轻友罢了。主要是方乾一直在他耳边嗡嗡嗡,而且人身攻击他这种母单才比较奇怪,最后谢云流被吵得不行,又为了不把局面搞得太难看才决定赴约。明明他心中暗自决定半小时内搞定然后找准机会偷偷溜走,却在见到李忘生第一眼就打消全部念头。 穿了一身雪色道袍的漂亮南皇道长捧着一怀抱娇妍的花缓步但坚定地向他走过来,谢云流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倏然破碎了。 平心而论,谢云流绝对不是太肤浅的人——方乾成天顶着一张招蜂引蝶的脸出没在他的周围,他早就对颜值这种东西脱敏了——但世界上有个说法,一见钟情,对,一见钟情。很久以后,久到他和李忘生都已经毕业同居过日子,某次故友间的聚会难得人到得比较齐全,又都带了家属过来,方乾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故意当着李忘生的面开玩笑一样问谢云流到底是哪个时刻对李忘生起了心思。谢云流还真的凝神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能总结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彼时李忘生已非昨日阿蒙,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笑眯眯看两个素来关系不错的学长明目张胆地斗法,也不多说什么。方乾暗道一声没意思,狗粮果然不是这么好吃的,又随便说了点什么岔开了话题。 初遇时的片段放电影似的掠过谢云流的记忆,说实话那些具体的宏大叙事浪漫瞬间已经因为回忆的过分渲染,让他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大脑自动美化了。谢云流完全记不得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天餐厅吃了什么样的菜式,记不得夹娃娃时周围的路人是不是有投以好奇但善意的目光,记不得那天的天气,记不得看的那场爱情电影的剧情究竟在讲什么。反而是一些当时根本就没刻意去记的细节镌刻在他心中。去了一间露天餐厅,周围人声嘈杂,但对面的人好可爱。李忘生那天戴了配合角色的假发,到底不太专业,没藏好的真发从头套的缝隙里掉了非常小的一缕下来,垂在他的耳侧,俯身跟他讲话时的时候它有一瞬间轻轻掠过谢云流脸。可能很多很多年以后,谢云流看到心动这两个字,还是马上就回忆起这一刻。 吃了饭,再看电影,还心血来潮去夹了娃娃,情侣间正规的约会流程一个不落地被他俩走过一套,然而谢云流觉得翻涌的情绪在送他回去的那一秒才达到顶峰。 两个人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往回走,稍微感受了一下春末夏初的微风生发之意。新校区占地面积太大,因此选在了近郊区,人烟稀少,周围的居民楼没有一家窗户灯是亮着的,月亮再圆也无济于事,唯一的照明来源是不远处的路灯,模模糊糊地映在李忘生的身上,给他虚虚地勾了个金色的边。 晚饭时谢云流喝了过量的含糖饮料,嗓子有些黏,迎面吹过来的风还带着初夏暮春时节那种特有的潮闷。有时候环境音音量过高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能压过心头那些不安分的声音,然而他那天和李忘生走的这条路自始至终都安静得过了头,让他一切嘈杂心事都无处遁形,谢云流突然就觉得心潮澎湃。 他到新校区这边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比李忘生这个土著显得还要熟稔几分。两个人在宿舍楼下绕了好几圈,李忘生实在敬业,好像谢云流不提散场,他就能陪他永远在这下面永无止境地兜圈子。就这样傻傻地在楼下转了多久呢?二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谢云流记不清了,只晓得风都是黏腻停滞的,是冷是热都不重要了。没有任何人说话,空气中闻得到明显的深夜那种露水凝结的味道,冰镇过的碳酸饮料,混着身边人身上传来的一点花露水气息,更远处是顶灯未灭的教学楼,然而当下这一隅,的确是世界为他们空出来的留白。 春夜的晚风里闻得到不知名的花香,露水凝结的潮湿气息,碳酸饮料的味道,还有身旁人身上漫过来的一丁点花露水的香气。有一只蝴蝶翅膀翻飞着掠过,在这光线暗淡的角落低空盘旋了几个来回,又恋恋不舍地飞走了。谢云流盯着李忘生的脸,舍不得移开视线,颇为幼稚地为这种短暂的独享油然而生一种快乐。对方的确算是很能忍耐又很会掩饰情绪的那种人,走了这么久也还是不急不躁的样子,不过,毕竟穿着厚重的C服在这种天气陪他折腾了小半天,李忘生此刻多少流露出几分疲态,脸也有点红,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那种想回去但又十分烦恼怎么开口的神情浓得快要滴出来。 谢云流绝对还是天下最爱捉弄人的人,跟人唱唱反调抬抬杠纯属生活中一点不可或缺的小乐趣。然而那天夜晚他看着李忘生脸上那种纠结羞怯又为难的神情,谢云流就是难以自控似的一瞬间感觉自己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心想又不是问不到联系方式的,何必急于这一时,于是摆了摆手低声让李忘生先回去。 “等一下。” 李忘生刚迈出两步,闻声迟疑地回头。一团毛茸茸的雪白玩偶被径直塞进他手里,触感柔软蓬松,正是刚才在商场他默默盯着看了好久,花光一百块买了二十个币试了十九次也没能成功夹起来,最后一个破罐子破摔地扔给谢云流,对方却一击即中的那只小羊玩偶。 “拿着。”谢云流笑着说,眼底那种浓厚的意味过分明显,“不会真以为我不给你吧?” 李忘生犹豫地接过来握在掌心,微微抿了抿嘴,没吭声。说实话,他的确是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局面。 谢云流自觉从未有过如此耐心的时刻:“不想要吗?” “……但是,是师兄抓到的。” “师弟,”谢云流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李忘生的脸上,心里就像有一万只爪子在挠,“我都送你礼物了。” 李忘生轻轻地嗯了一声,分不清到底是在肯定什么,还是在疑惑什么。 “你还不对我表示表示?” 谢云流捏着可乐罐,视线收回来。那天到最后当然也没有什么“表示”,可是曾经让他心潮翻涌的人已经成为他的师弟,并且,此刻正无比真实地坐在他的身侧。光线朦胧,最明显的光束是室外的一盏路灯,从敞开着的大门外照进来,将两个人并排而坐的身体轮廓放大,投射至了另一边的墙上。他鬼使神差地靠过去,抬手摸了摸对方安静垂顺下来的刘海,有那么一个瞬间擦过了对方的睫毛。 李忘生用余光悄悄看他,没躲,不过神情中带了些迷茫。然而谢云流并不打算解释。 分别时的那只蝴蝶好像根本没飞走,他胸有成竹地想。 分明就被他捂在了自己掌心。 4 项目进程过半,加上李忘生,实验室来了四个新人,导师挺大方,给拨了专项资金,让一群年轻人出去团建联系联系感情,目的地选在海边,一帮人嘻嘻哈哈,氛围倒一直不错。 不知道罪魁祸首究竟是紫外线还是海水,或者二者皆有,李忘生起了一小片的红疹。在脖子稍微往下的位置,一路蔓延到胸口,占地面积不大,但非常痒,还不能挠,这种无伤大雅的毛病虽然不至于对身体健康造成什么直接影响,但是在烦人这件事情简直过于登峰造极。 李忘生一边与生理不适作斗争,一边还得勉强自己维持笑脸。第一次参加这种团建活动,总不好给导师丢脸的,因此在谁面前都要留个好印象。本来就不是太热爱参加集体活动的人,兼之身体还不大舒服,李忘生十分想跳海。 策划人还安排了一个海边篝火环节——显而易见,需要在外面等到晚上。此时还是黄昏与傍晚的交界点,夕阳的余晖为整座小岛都渡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就算什么都不做,此时此刻也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奇幻漂流。几个彼此相熟的学长笑闹着挤在一起聊天,跟中学时代的课间似的。 谢云流方才发觉李忘生兴致不大高,这会儿终于闲下来,有心要过来问两句,脚抬起来刚走了一步又顿住了。 颈下的疹子有些痒,李忘生下意识伸手去用指腹轻轻蹭了两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斜刺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抓住了。李忘生莫名其妙地转过头,看到方宇轩就站在身后的位置,另一只手拿着什么东西。他还没来得及辨认,对方就开口了。 “别抓,越抓越痒。我今天来的时候带了止痒的药膏,”方宇轩靠得更近了些,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就知道你被日光晒狠了搞不好要过敏……要我帮你擦么,这个位置你自己大概不方便自己弄。” 透明的膏体,也无所谓什么棉签还是棉球的了,他俩太熟,方宇轩问完,没等回复就直接行动,他直接拿食指蘸取了一些,涂在那一小块上。估计药膏薄荷成分含量极高,涂上去的清凉感非常明显,李忘生艰难地仰着头,尽可能地把整个脖子都露了出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方宇轩才发现对方这次莫名其妙的过敏蔓延面积不算小,连后背都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绯红。他盯着多看了两秒,大概是在判断情况,很快又回过神来:“看起来好像有点严重,要不这会儿我还是陪你去医院看看?” 哎。李忘生叹口气,有些心累地开口,“现在就走也太给大家扫兴了,而且都这个点了,去了大概门诊也关门了。没事,一会儿回酒店冰敷一下应该就好,我行李箱里也放了药的。” 药膏小小一支,此刻已经快被挤了一半出来。李忘生的头发又好久没空去剪,几乎快到了齐肩的长度,头发摸上去仍然有种柔润的潮意,随着他的动作幅度轻微地地蹭过了一点刚被他均匀涂抹的药膏。谢云流在一旁看着他俩一边亲密地靠在一起动作,一边不知在轻声聊着什么,突然就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某种幽微的,难以辨认的,如对方发尾一般潮湿的情绪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他抿了抿嘴,似乎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一般抬起了手,随着方宇轩拢起李忘生的头发的频率,也毫无意识地拢了把自己的。 落日之后温度很明显地降了下来,海面波光粼粼,越夜越美丽。年轻人们聚在一起就很容易兴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个安静的角落——除了谢云流。他实际上,他算得上是这堆人人缘最好的那个,此刻也毫不意外地被簇拥在人群之中,然而他还是无可避免地被另一边所吸引。 海边永远是许多美好爱情的见证地,自带柔光滤镜,浮光掠影的美妙瞬间太多,天生就能容纳许多浪漫的发生。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陆危楼在一旁搂着霍桑,两个人安静地靠在一起,没有更亲密的动作了,但那种旁若无人的气氛太刺眼。谢云流一向对于情侣之间这种离开彼此好像就不能活的态度嗤之以鼻,人怎么可能拥有那么夸张的感情?他有太多被人喜爱的理由,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一路以来都理所当然地收到过很多情书,礼物,巧克力,收获一些温柔、熨帖,更多的甜言蜜语,但他丢掉那些也只需要一秒钟,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真的让他停下来驻足一秒钟。 但是李忘生好像不太一样。从和对方见第一面的那一秒钟起,谢云流就感觉有一根细细的、一折就断的丝线从李忘生手上蔓延出来,婉转地套牢在自己的手腕。一根丝线能有什么力量呢?明明不用力也可以逃离,谢云流却自己先放弃了放弃的主动权。原本谢云流还觉得,倘若如果从此后淹没在人海,再也见不着,倒也罢了,可是毕竟还是想方设法地见了面,正经做了一回师兄弟,他便无论如何都不想就这样算了。 霍桑冷眼看了一会儿谢云流略显落魄的背影,突然嗤地一笑。他对谢云流这款健康向上的男青年一向敬谢不敏,尤其不喜对方每次看他和陆危楼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充满了审视的目光,因此,看到谢云流吃瘪,他自然心情十分飞扬。 陆危楼开口问他看到什么了,怎么笑成这样。 霍桑姿态妩媚捂了嘴打了个哈欠,这才闲闲地开口:“看到木头居然会开窍,呆鹅居然不会走路,不好笑么?” 陆危楼没接话茬,神色淡淡地说:“我都不知道你竟然会对别的男性这么感兴趣。” 霍桑闻言心火顿生,短促地哈了一声,不自觉拔高几分声调:“我也不知道,你用过我这副身体,竟然还会对女人感兴趣。” 他全都知道了。但那又怎样。陆危楼还是很冷静地警告道:“霍桑,我们谈朋友之前就已经说好了的。” 霍桑的好心情霎时间荡然无存,冷艳高傲的模样也有些扭曲。是,是已经说好的。但是,善变是人心的固有属性。打从最开始,陆危楼的这种神明一般高高在上的游刃有余就让他倾心不已。只不过,当这种游刃有余终于被用在了他自己身上,霍桑还是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对于一个人的感情太深,难免就会变得狭隘偏执,嫉妒或者占有欲,其实也是爱的一部分,哪怕它并不那么光明正大。 人总会被想做到而做不到的事困扰很久,有段时间他几乎是被自己对于李忘生这份心意而魇住了,尤其是还不知道对方真名的那些日子。连梦境都与这人相关,谢云流梦里频频遭遇演习告白的现场。不同于现实的是,梦里的李忘生总是几乎没怎么犹豫地就乖乖点头说了好——有一回李忘生往他怀里靠过来的触感实在过于逼真,狂喜之下谢云流居然就这么唐突醒了过来。醒来后的好几分钟他都沉浸在那种滔天的兴奋中不愿抽离,这辈子都难遇如此动荡激烈的情绪,竟然就这样虚耗在梦中。直到偏过头去看到窗帘缝隙中的无边黯淡天光,谢云流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一切都只是他脑海内自导自演的一场幻觉。 没有第二个人窥见的寂静的黎明时分,还有此时此刻,他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那种喜悦一点一点下坠,直至沉底的压抑。真是不讲道理,在他因为他而辗转反侧时,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凭什么李忘生可以这样平静无波、置身事外? 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但谢云流还是。 但谢云流还是会想到李忘生每次对他微笑的片刻,说话时刻意放轻的语气,想到那天他们第一次见面,对方走过来的时候他跳动的心,想到此刻站在海边的他,想到如果站在他身边的会是自己。 他和方宇轩靠得这么近——鼻息间应该也全是对方身上的味道吧。很久之前他就想过一个问题,李忘生又没有坚持喷某款香水的习惯,这种只属于对方的,让他一闻便知,又很难形容的味道,到底是哪儿来的?他们总是靠得这样近,那么他的身上会不会也有染上一点——而现在靠得更近的是方宇轩。 夜色宁静温柔。一片暗淡中的李忘生面上有束来源于远方渔船照明灯的流光溢彩的光线掠过。谢云流借着这点光亮毫无来由地想了一会儿。 如果这个城市每天准时亮起的路灯熄灭一下会怎么样。如果你的眼睛里没有了这车水马龙的倒影煽动又会怎么样。 还会亮得让我此刻不敢再多看一秒钟吗? 更远处的山没有云也没有雨,夜色朦胧,能看到山顶的积雪已经融化得彻底。他想到之前出国游学,到了富士山下,想起那首著名情歌的词作曾经说过“爱情就如同富士山,逛过已经足够”云云。 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逆水行舟的人借由远方灯塔上的微暗之火渡过这茫茫的河。亲眼见证过才知道原来真的有那么温暖的、令人想孤注一掷的亮光,波澜壮阔的美丽。 就是因为逛过,才永远不会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