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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漆漆的耳房里光线极暗。只有高墙上的一扇小窗漏下些许午后的暖阳。

    当狱卒把粗重的铁索从门上卸下来,周瑜率先走了进去,不由得掏出一块丝帕捂住了口鼻,里面的霉味甚重。

    他掏出另一块帕子递给孙策,谁想孙策一摆手不接,大模大样地走向墙角瑟缩在稻草铺上衣衫褴褛的猥琐书生。

    孙策也不嫌腌臜,到了书生跟前,深深一礼,席地而坐在他对面。

    仔细端详,对面的书生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下颌上稀疏的三缕短须,上唇上是稀疏的八字胡,显得有些零乱邋遢。

    眉毛前面稀少,眉尾却很粗,一双眼睛眯着,虽不很大,目光却有些凌厉。 鼻子有些塌,但还算端正。

    这副长相,是那种放在人堆里完全无法出挑的平常人。 如果他换上一身短衫,扶犁耕地,就活脱脱一个农夫,任谁也不会以为他是个饱学之士。

    “公子是?”对面的中年书生先问。

    “在下孙策,字伯符。家父是破虏将军,乌程侯。”孙策朗声说,特意把自己已经日渐低沉的嗓音拔高了一点,以显得清亮昂扬。

    “噢,是那个攻占了洛阳东宫,抢了天子传国玉玺的孙文台之子?”那书生的声音平静至极,丝毫没有孙策期待的激动。而且他的目光懒洋洋地看了自己一眼,竟然越过自己的肩头看向了别处。 孙策有些小小的失望,一般的人只要正视自己的面容,无不盯着多看几眼,他对自己绝美容颜的自信全来自别人凝视的目光。 这种自信是从十岁起,跟随父亲拜访名家士族时渐渐培养起来的。 孙策孙伯符的美姿颜早就声名远播,在这淮水之南,有谁不知孙郎玉貌?可对面这家伙竟然看也不多看一眼。 嗯?不对,他看向的是自己身后的阿瑜!

    难道阿瑜真的长得比自己漂亮? 孙策也奇怪他怎么第一时间想的是和阿瑜比较容貌。

    这都怪阿媛阿媱两个死妮子,大哥这样的美姿容,在她们那里听不到一句赞赏,见到阿瑜却都迷得神魂颠倒。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见周瑜恭敬的声音:“学生周瑜拜见子布先生。瑜受赵元达公所托,特来探望先生。元达公正在多方奔走,想必那陶使君早晚会放先生归乡。”

    张昭吸吸鼻子,一股幽雅绵长的淡淡木香把“请室”中的污浊之气稍稍冲淡了一些,他定定神,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阁下是庐江周氏的公子? ”说着上下打量着周瑜的一身白衣。看得出虽然素淡,却都是质地精良的生丝面料。 “两位不必费心了,想那陶谦心胸狭小,既然把张某关到丹阳的领地,自然是不想让张某投靠旁人。 你们的来意怕不只是为赵元达带口信吧?尤其是这位孙公子?”张昭眯着眼睛朝孙策看去。

    孙策心想,这人果然目力过人,于是展颜一笑:“子布先生, 在下想向先生讨教天下之道。”

    张昭看了看孙策:“令尊取得传国玉玺,莫非公子也有不臣之心?”他说完叹了口气:“大汉国祚绵长,不是几个宵小之徒,赳赳武夫就能图得了的。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如西楚霸王那样勇冠三军,能撼动大秦基业。。。昭虽然不想投靠陶谦,却也不想做叛汉之徒。。。忠天子爱大汉是我等士族刻入骨髓的印记。我等读书人不能像令尊一样无所顾忌的举旗闯荡。。。”张昭的话语中听得出对孙坚的态度一如其他士族大家。只是说得极为委婉。

    “足下爱大汉, 大汉可曾爱足下?”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社稷不曾顾怜子民,就不是子民的社稷,而是天子一人之社稷。”

    周瑜此言一出,不仅张昭,就连孙策也是一呆,他们两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是啊,大汉如果只是刘氏的大汉,和天下黎民无关,那你张昭,你孙策为什么要为它卖命?

    张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上却不肯认输,他本就是个清辨的高手,“周公子。。。你也是书香门第。。。公卿世家。。。怎能出此狂言?”

    孙策不想听他的说教,急忙打断:“子布先生,你收拾收拾东西,随我们走吧。。。以后相处日久,自然能有足够机会和先生讨教。”

    张昭果断地摇摇头:“不行,陶谦心胸狭隘,若是他放了我也罢,否则这样脱逃,只怕连累了这些看守军兵。”

    周瑜心里对张昭生出一丝敬意,若是他不管不顾地答应随他们离开,他反倒看轻了他的人品。

    孙策看了周瑜一眼,心中暗想:这个老迂腐。。。你想直接救他出去怕是行不通了。

    周瑜明白孙策眼中的戏虐,不慌不忙地掏出另一方雪白的丝帕,递给了张昭:“子布先生,请擦擦脸,我们仔细商谈。。。”

    张昭接过帕子,小周公子果真是贵族,自己多日未曾洁面,怕是形容狼狈惹他不适了。

    想着,张昭用帕子往脸上抹去,谁料只是囫囵一下,就觉得头晕沉沉,十分困倦,然后就倒头而睡。

    “他。。。”孙策指着张昭,看看周瑜,惊讶地说不出话。

    周瑜二话不说,迅速脱下张昭的囚衣,自己也把斗篷和外袍脱了,囫囵给张昭穿上,回头看着发愣的孙策:“你背他出去,没问题吧?”

    孙策明白了,压低声音道:“公瑾,你要偷梁换柱?那陶谦知道,你岂不大祸临头,这么大的事你也敢做?”

    周瑜镇静地穿上肮脏的囚衣,皱皱眉,忍住了反胃的恶心,轻声道:“把斗篷给他罩上,别人看不到脸就行。你出去以后立刻快马回舒城,把他交给赵公,就算全功一件。”

    “公瑾,你这也太莽撞了?你是庐江周氏的唯一希望,这要是有个好歹。。。”孙策心里恨不得上去给周瑜一拳,暗自骂道,周瑜,你干事儿比我孙伯符更加冲动不靠谱,别看你平日里装得温文尔雅,做事深思熟虑,实际上也是个冒失鬼。

    周瑜微微一笑:“伯符,此人你应该延揽至麾下,既然如此,见到他还不下手相救,等着陶谦出手?别多想了,当断则断。”

    “那你。。。”孙策有些担心周瑜。

    “我没事儿,你放心,陶谦没有假节钺,他杀不了我,我自有脱身之法。”周瑜淡定地笑笑,推着孙策往外走。

    孙策只好背起昏睡的张昭出门。

    一路顺利,谎称突发疾病,把“周瑜”背出了竹林,立刻把张昭捆在马上,疾驰而去。几天之后,张昭便在好友赵昱的府上修养了。

    下邳县城的徐州牧治所里,陶谦气得掀翻了小几,他手里正拿着赵昱上书给张昭求情的竹简,本来他想做个人情,答应了赵昱,不料却传来两个少年李代桃僵,已经把张子布营救出狱的消息。自己以爱民如子自居,不可能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怎么样,更何况早年在任舒县令时,颇得庐江周氏的照拂。若是听之任之, 却失了自己的面子。想了想,还是得给这个叫做周瑜的小子一点教训。 于是吩咐把那个不知深浅的少年缚来见他。但当他面对这个丰神隽朗的挺拔少年之时,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叹。果真是庐江周氏的卓越人物,十七岁的年纪,隐隐有卓尔不群的超然和万人之英的气度。

    陶谦吩咐侍从给周瑜松了绑,冷冷地看着他,想考较一下这个少年的学问。

    周瑜揉揉被捆麻木了的手腕,抱拳行礼:“晚辈周瑜拜见陶使君。”

    “周瑜。。。你可有表字?”陶谦问。

    “晚辈字公瑾。”

    “周瑜,字公瑾。。。嗯, “怀瑾握瑜兮,心若芷萱,持信守正兮,君子如兰””陶谦看着周瑜,半晌没说话。这孩子虽然出身贵族大家,却有些许江湖豪杰的侠气。否则怎会牺牲自己替换张昭。。。一般人绝不会如此行事。

    “周瑜,你从哪里渡江到丹阳的?为什么我的卡口无一奏报?”陶谦忍不住把自己心中的疑问立刻问出了口。

    “回禀刺史大人,瑜从当利横江渡口过江。。。”

    “那里江面虽窄,却水急浪高,波涛汹涌。你胆量可以!”陶谦停了一下,又说:“就以‘横江渡’为题,本牧命你口占一五字诗,立刻就做,若做得好,则放你回舒城,若无诗则重罚你干扰朝廷法度之罪。”

    周瑜心里冷笑,你堂堂徐州牧只因为一个名士不肯为你所用,就把人家缧绁加身,这不正是干扰朝廷法度么?

    可这时候,他不想做无谓之争,于是淡淡一笑,随即诵读一首

    周瑜过横江渡题书

    春绿惊鹧鸪

    白马赴丹徒

    当利腾巨浪

    横江纵野渡

    临沧观飞雪

    斜栏听落花

    晨钟催暮鼓

    只灯自剪烛

    铁衣寒侵腠

    持节倚草庐

    携剑随君去

    清明治五湖

    安民平天下

    家祭告爷叔

    无愧青云志

    功过凭人书。

    陶谦府上的马脚力远不如浅雪,周瑜骑着它离开下邳城,白天黑夜地走了整整五天,才远远看见舒水对岸周家庄园高高的灰色雉堞。

    他迫不及待,纵马渡过舒水,朝着庄园飞奔而来。

    才进舒城,吃了一惊。一眼瞥见的是道南大宅挂满了白花白幡, 连院子外面开满春花的树也缠上了白纸。这是大哀之举!道南大宅有大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