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电报机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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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我也想你。”“嗒咔”一声,那端传来平淡而遥远的讯息。 收音机依旧放着那首从未换过的情歌,你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求得他录下的这首歌,他的声音清亮柔软,你听着的时候,总感到那干净纯粹,像满屋的灰尘被阳光扬起,暖洋洋得静谧,他弹着吉他凑热闹的孩童都静下来依在他膝头,从今往后你每当遇见任何称得上纯洁的事物,都能听见遥远处,庭院里的歌声,那歌声好像永不衰竭,“群星璀璨,河水淙流。” 让你想到小时候那个漫长的夏日里,某一个午后,你的父亲拽着你的手走出房门,母亲的葬礼死寂又隆重,挂了满屋的白布,神像前布着花绿的祭品,蜡烛上的火苗在烟雾里不甚真切,你随着父亲的牵拉从中走出,记得母亲生前只要一提起父亲就寒噤眼神飘忽着用手势比划什么,从那时起这人就像一个名为父亲的空白人影,人们不断地用各种畏怯的,含糊其辞不敢言语的表现渲染这个人影,但中心始终是一片空。 那是你第一次正式见到他,第一次被填补了一块空缺,他脸上的褶皱威严而忧愁,没有任何你人生里听来的传说中那样可怖,只有一个普通老人的神情,侧颈是热射病的烧伤,手上是你母亲葬礼上大量的香灰留下的尘埃,他总是下意识防备他人一样只摆动一边手,不摆动的手牵着你,后来你才知道,那是他握枪的手。 街上人影很少,稀疏的星子在树影里眨眼,你一边走一边望旁边望,到处是寺庙,褪色的朱红墙角映在微微泛起涟漪的水面上,它们坍塌得毫无声响,在你出生前就保持着废墟的端庄等待着你,傍晚的夕阳和垂柳连成一片将淡紫的花香带到对岸,隔岸只有水汽里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水的尽头,好像它要永远流淌着见证这一切。 你偶然看见两个无名的僧人从街角转过,你永远记不起他们具体的模样,只记得他们乌黑的僧袍,金色的寺院,天边有若有似无好像你刚出生时就听过的声音,漫无目的又守时地响彻在你的生命,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以及未来,它永远说不清地陪伴你,像一团包裹的迷雾,让当时的你第一次触碰到死亡,那种仿佛要吞噬一切生的触感你永生难忘,从此架子上的紫藤花弯曲着枯萎,枝条攀绕干瘪错综复杂地用尸体遮掩住这里的一切罪恶。 从此时开始你便感到一种说不清的缠绕着的沉闷感包裹着你,就像人们口中没有具体指代的敌人,就像幽会中不敢写下署名的恋人,很多年后你才给这种感觉取了个笼统的名字—— 历史。 你的童年在钟声中匆匆结束了,他的青春在细雨里密而淡然的呼喊里结束了。 你向他打电报时,总想到污浊的海洋不断冲上岸,你为他写情诗,写在自己的手臂上,写在满是油污的碗底,写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你来来回回只写了两句情诗,后一句被你作为密码偷偷敲在电报里,“stghguoht ym yawa wolb lliw dniw eht diarfa ma i”[7],但他从没有回应。 你发现那种刻入骨髓的思念无处发泄,在他简短的几行字里如同机械一般一次次响起,而今天雨很大,大到当你的脚踩在地板,能感觉到一种湿软的触感托着你,屋外的水一直淹没到人小腿,连火药都因为潮湿而哑火,而你看着那浮现的字,想象着他的话语,他的神情,想象那遥远的故乡如你这里一般下雨,他在黑夜里撑着那柄在内侧绣了玉兰花的伞,他敲下了作为结束语的一句话。 “还有什么吗?”他在离你足有上千里的故乡对你问道,你本该像往常那样在此时结束这场通话,但你像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手指鬼使神差地按在另一个键。 “我想你了。”你忐忑又不无欢欣地敲下这行字,电报那头迟迟没有回应。 日后你再记起那段谈话,那漫长的可以让一朵花完全绽放的等待,那时是继那次约会后的又一个深秋,已是长夜,亚热带尚热的气候让窗外不时传来蝉鸣,你看着那被用得掉漆的电报机,感到那排着一列整齐孔洞的纸后面,是一条长得令人无法忍受的线,一头连着正午,一头连着死亡,中间是一片寂静毫无声息的黑,那墨点犹如飘落的星子又似遍布的污点,你用这样冰冷的机器述说被你同舍生嫌为庸俗的爱情,另一端却始终不肯回应。 你仿佛又听见那声音——似乎是教堂的钟声,你想象这声音的颜色,觉得它是金色的,死亡远不似人们所说的单调,而是斑斓的好似爱情的,只有战争是真正单调的。 “我也想你。”“嗒咔”一声,那端传来平淡而遥远的讯息。 “——”又是耳鸣,路辰心想,最近耳鸣的次数有点多,他被烟熏得有些不清醒,一直等到他领糙米的时候才回过神来,领了一斗米。 他身后是一个将近七旬的老人,抱着的孙子大抵一岁多,似乎被饿了几天,整个躯体蜷缩着像一个死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他领完米回过头,身后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巷子都看不见尽头,他们大多面色枯黄形容枯槁,拉尸体的车冒着黑烟越过他们,盖住他们的眼睛。 路辰垂下眼,只是快步离开,他附近是活人身上的烂rou味和死人的腐臭,左边是扇火的烟火气和前面驶来的粪车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穿着布衣走过,人们习以为常地清扫着地上的脓血,而穿得亮丽些的则是犹如啄木鸟那样,每天起早贪黑到广场画硕大的肖像和标语,他们几次如同老鹰般盯着路辰,颜料粘在他们脸上让他们活似涂油彩的小丑,胸前的徽章重得他们躯体前倾,每一天都如此,让人想起脱离时钟的人,总会活得像时钟。 路辰回到家,将米交给管炊事的,那人愁眉难展地拨弄着米,小滑头从后面钻出来吚吚呜呜地问今天吃什么? 只能喝米汤了,给得太少,我等会去看看山里有什么野菜和猎物,打回来给你吃吧。路辰笑着摸了摸他头发,这里的孩子大多小臂上的皮肤因为过度饥饿一按就凹下一个半指的坑,这句打猎的话那孩子大概也不知道这个笑眯眯看上去没有精神疲惫的人是不是只是在安慰。 他的小腿也变得比以前浮肿不少,一直以来用的是橱柜里最小的碗,大勺破了边,他为了防止汤漏每次都是把手伸进锅的边缘小心地舀给只能蹲在角落的老人们,老人们端碗的手抖,他用纸包好递给他们,指缝微微泛着浅红,像花瓣夹进他的指间,上面微妙地蔓延着被烫出的褶皱。 他手臂上多了不少烫伤,斑驳地分布在他的关节,像被烟熏过,即使如此还是死了不少人,他把之前种的花移开,简陋的院子变成一个简陋的公共墓地,很多壮年的人渐渐也变得乏力,甚至染上霍乱只能一边发热呕吐一边痛苦地叫唤,他大概喝了半碗嚼了点草根,特意嚼得很慢来摄取营养,而后径直走向后院,坐到他不知坐了多少次,从未变过的石桌旁,点了一柄烟。 他很久没抽烟,一方面买不起烟,另一方面也不想抽,但他今天在他以前装母亲凑出的嫁妆的柜子里,翻到这些烟草,他一边感受着尼古丁焦烟一样的气息在他勉强运作的肺部里肆虐,一边隐约感到一丝不安,警卫已经三天没来这里例行检查,这不是个好兆头。 给你寄过去的信大多石沉大海,他不知道你到底如何,但不再有心力为你整日整日地担心,墙外传来叮当的响声,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之前那个他照顾过的管事的儿子。 那人进来前先看了几眼这里的塔楼,又观赏起后院的花草,除却没人修的紫藤花栈栏,这里没有移开的樱花兀自开着,而且开得很好,粉白色的一簇一簇,下面垫着春天新长的绿叶,一旦起风,犹如一树的花一齐颤抖,花瓣落过他没时间绑起的浅金色长发,让人想起这座府邸最繁荣的时候,客厅里挤满了人,而他在旁浅笑着接待,他那时自若有礼,体面又漂亮,那人看向他时,忽然发现即使他不再穿着华贵,首饰被尽数当掉,也依旧保留着那种气质,矜贵而不曾低头。 怎么了吗?那人摇摇头。只是叙叙旧……你也知道警卫队最近少来了吧? 是。他抿了一口茶。怎么了?局势越变越乱了,我看到好几户人家订了七份报纸拿来糊在窗上,他们看我时就像看瘟神,大概要出大事。身后的住栋发出些异响,那人警惕地往回望,却只看到被染成红色的塔楼静默地肃立,他回过头,正看见路辰望向墙外,他空无一物的耳洞附在耳垂边缘,好似一个孤零零的防空洞。谢谢提醒,还有什么吗? 那人一时失语,春风忽起,将街道上未散的腥味和野猫爬过的影子吹进院子,将那强烈的颜色都掩盖在无边生长的新绿,他仰望时看见那一闪而过的眩光掠过路辰的发缕,那种光芒温柔而倦怠将人定格为一处,飞鸟都不愿再飞过,细碎的树影撒落在他身上显得虚幻,透明似蝉翼又刺目无法直视,那人看着他不知所谓的神情,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感伤,为他接下来的命运,为这座卧病的城市,也许应该祈祷大海将这里淹没,毁去一切包括他的坟墓。 快跑吧。那人最后只留下这三个字,路辰目送着他拿着没送完的报纸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那人打开一条门缝,在漆黑的客厅里照出一道惨白的光,仿佛正对着路辰的半边脸,他最后回望一眼,看向那墨黑的一片,说道,保重。 路辰忽然明白什么,他眼睁睁看着那从门缝透过来的光在他脸上消失,他隐没在一切黑暗里,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身后越来越近的声音里无力地跳动,像多少年前他的第一次被强行夺取,他躺在床上就像现在这样,绝望而平静地闭上眼,他再次想起你的信,却几乎要干呕出自己的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