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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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但他不是坏人。”殷晴一口咬定,固执地相信自己。 可若是燕归本人听到这话,难免不会嗤笑一声,一下敲她脑门上,慢悠悠说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猗猗,你自小在昆仑长大,从未见过世间险恶,你如何笃定他是个好人,仅仅是留你一命?”殷彧微微皱眉,目露不满。 殷晴这下说不出话,但是燕归好心送她来…好吧,也并非真是好心相“送”,可被兄长三言两语便赶走… 虽说兄长秉承师门之意,嫉恶如仇,善恶分明,但未免也太不留情了。 殷晴嘟囔着几声:“可是…” “殷姑娘千里迢迢来此,想必与兄长亦有话说,我便先行告退去帮姑娘准备客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多多见谅。”洛欺霜礼仪周全,拱手道别,便提剑离去。 洛欺霜一走,殷彧径直问:“你何时下山?现今身体如何?寒气可有发作?” 见兄长面上不显,却是语气急切,还是和从前一样关心自己,殷晴心里没那么委屈了:“我是四月初四离山…距今已有一月有余,前几日发过几回——” 殷彧眉心一皱,探手抚上她的经脉:“已被压下了?” “是燕归帮我的。”殷晴说着燕归的好话,企图能扭转他在兄长心中的印象。 “他如何帮你?”殷彧面色凝重,问。 方才见识到兄长毫不留情赶人,燕归与她睡在一张床之事,定是万万万能让兄长知晓。 殷晴期期艾艾道:“他…用寒功强行压制——” 虽说不会武功,但是对武学内功心法的理论殷晴还是颇有造诣,她直接了当道:“他修行的乃是至寒心法。” “胡闹!”殷彧厉呵一声:“不用烈性心诀柔化,用这种方法强行压下寒气,下回反弹就会越来越重。” “可,可他也是好心…”兄长还是头一回凶她,殷晴吓了一跳。 “我会修书一封,令师尊派人将你接回昆仑,再不得胡来。”殷彧按着她的经脉,一股柔和刚烈的内力源源不断的送入她的体内。 “我不回去!”殷晴一脸倔强:“我好不容易才下山一趟,我才不想回去。” 殷彧面色冷淡,不容置喙:“私自下山已是违背门规。不回也得回!” “我就是不回去!凭什么哥哥可以下山而我不可以!”乖巧懂事,听话了十多年的少女也有叛逆之时,殷晴眼角泛出泪花:“你看我明明已经平安到洛家了,我可以保护好自己,我才不是哥哥与师尊眼中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殷晴,那只是你运气好,你知不知没有武功,来这江湖便如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遇到魔教中人更是自投罗网。” “我…” 没有武功,是一道她永远无法跨过的横沟。 任她再是理直气壮,有再多小聪明,在真正的绝世高手面前,一瞬即死。 殷彧抿唇看着她,一双剑眉星目深深拧紧,似乎很生气,又无可奈何,最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猗猗,不要任性。我与师尊皆是为你好。” 殷晴眼圈红透:“哥哥,你口中说为我好,可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只是想和你一样,浪迹天涯,行侠仗义——” “殷晴!”殷彧骤然截断她的话,他沉着声,情绪有几分失控:“这个江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不是为了行侠仗义才下山。” 殷晴定定望着兄长,他俊朗端方的面容似是拂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眉目如山川相拢,目光愈加深沉,仿佛藏着什么她看不懂的难言悲怆。 “猗猗,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绝对不能有事,我不能再承担失去你的代价了。” 殷晴动动唇,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殷彧叹息,抬手为她轻轻擦泪,将她抱入怀中,嗓音半是隐忍到极点的恨意,半是痛楚到无言的哀恸:“猗猗,我知道你向往自由,亦向往仗剑天涯,去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拘泥于昆仑山一方之地,可是我没有办法放心…猗猗,你没有见识过魔教凶残,等我将魔教铲除,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哥哥都陪你去,好吗?” “哥哥……”殷晴不知所措,兄长一向如山一般,小时候无论她做错任何事,兄长总是挡在她面前,主动为她承担。 殷晴头一回觉得…这座山也并非永远屹立不倒,永远坚如磐石,他也有脆弱之时。 “哥哥…你怎么了…” 殷彧闭目,细细道:“我无事,你好好听兄长的话,好吗?” 一句话令殷晴又心生委屈,她吸一吸鼻子,推开殷彧,一把擦干眼泪,用澄澈分明的眼睛望着殷彧:“哥哥…我知道你是担忧我,可这件事情我不能答应你,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能永远躲在你的羽翼之下,做一个时时刻刻受你保护的小女孩。” 她说完这话,坚定不移地转身离去。 送走殷晴后,殷彧一人在亭苑坐了许久,他看白云沉浮,仿佛回到那天那晚那个茫茫大雪天。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的落在他身后。 殷彧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来的是谁。 有她在,他几乎被仇恨淹没心总能静一分。 “那些事,你没有告诉她吗?”洛欺霜轻声问。 “她永远也不必知晓。”殷彧目视远方,侧颜坚毅:“我是她哥哥,所有的事情,我一个人记着就够了。” 殷彧深吸一口气。 她不必知晓,他深埋心底的过往从前。 殷彧闭目,遥远回忆之中,在他六岁之前,他与爹娘、meimei居于昆仑山下不远处的浮云村,是寻常的四口之家。 时隔多年,记忆中爹娘的样貌已被岁月的洪流冲刷得渐渐模糊。 殷彧记得爹是位教书先生,那些年江湖不太平,无极宗横行霸道,爹不会武功,却有着江湖人的侠肝义胆,纵然他们日子过得清贫,他仍时常接济路过的侠客,怀仁爱之心,济救一方。 爹时常慢饮着酒,一边教殷彧识文断句,他总爱说:“男儿志在四方,君子虚极静笃。出入江湖,当和光同尘,与时舒卷,不露锋芒。彧儿,爹这辈子与你娘守着这小天地也够过活了,你以后大了,也该去江湖上闯闯。” 幼时殷彧不懂得这话中涵义,待殷彧成长如此,提剑向四方,这说话之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娘亲笑容温柔,烧得一手好菜,灶上永远温着爹爱喝的松花酒和他喜欢的烙饼。 小时也有顽劣,偷偷用手指蘸着尝过几口酒,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醉过几回,长大之后,便再也没有醉过了。 五岁时,meimei出生了,这个小生命还未来得及给家中多添一道欢声笑语,无极宗便大肆屠戮浮云村。 殷彧尚且六岁,只能眼睁睁见着做了一辈子文弱书生的爹爹,为了守护这个家提起刀冲了出去,可不会武功的他又如何是魔教中人的对手? 娘亲只来得及将尚在襁褓的meimei塞进殷彧怀里,她让殷彧闭上眼睛,捂住meimei的嘴,将他塞进床底。 她伏在床边,泪眼婆娑,至死还不忘一声声叮嘱:“彧儿,你从小就听话懂事,最后再听娘一次话,一会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这一世福薄,爹娘恐怕不能看你们兄妹长大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男子汉大丈夫,meimei尚且年幼,你这做哥哥的,要保护好她…” “这还有个娘们!”一人狞笑道,伴随剑身出鞘,利器入骨之声,几点腥甜温流洒在你脸上,娘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殷彧浑身一颤,却牢牢记着娘的话,一声不吭地捂住meimei的嘴。 那人的脚步声近了,殷彧蜷缩成一团,只听外头传来一声不耐烦地低吼:“好了没?杀个娘们还磨磨唧唧,东西没找到,我们都活不了!” 那人一脚踢倒娘的尸首,啐一口:“真晦气!” “嘭!得一声,娘倒在了地上,殷彧睁开眼,那双记忆中柔情似水的双目一片灰白死寂,却睁得大大地,仿佛想要看清他最后的模样。 殷彧双目湿润,却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不知过去多久,那些人的脚步才散了,只留了一把火在村子里,他们做恶,又想将恶行焚烧殆尽。 殷彧抱着meimei,踉踉跄跄冲出滚滚浓烟,不要命地往前跑,他不知道去哪,他只能往前,一直往前。 这一夜,殷彧失去爹娘,失去唯一的家,他抱着年幼的meimei在风雪夜里奔跑,寒风刺骨,天下之大,他却不知路在何方。 那年昆仑不灭的雪,就如今日苍苍流云,洁白无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