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烟云
李忘生睁开眼。他躺在床上,外面是无边的黑夜。 他知道自己又进入了梦境。这个床,看上去好像是二十多年前纯阳宫里那些旧床具的样子,床帐也是以前的式样。他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摸去,身边一片冰凉,今天师兄没有来。 他起身,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愤怒的呼喊。 李忘生只穿着一件单衣跑到门口,却见外面下起了雪。他远远看见谢云流在雪中持剑指着他,两人隔着茫茫大雪遥遥相对。他听不清师兄在喊些什么,只看得到那极尽愤怒的脸,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忽隐忽现。北风呼号,仿佛天地悲声,他突然感到剧烈的头痛,脚下一软,却被身后伸出的一双手扶住了:“师弟,你没事吧?” 李忘生回头,那赫然又是一个谢云流,面露关切,然而他的身后却站着一个矮小的东瀛人,再后面周围满地竟然都是重伤的纯阳弟子。他甩开那双手,跑进茫茫的大雪,外面那个持剑的谢云流却已经无影无踪。不远处有一个少年,持剑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良久才回过头来。 李忘生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少年问他:“师兄会回来的,对吗?” “你先进去吧。”李忘生说,“外面很冷。” “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少年坚持道,“师兄不会丢下纯阳不管的,你看。” 李忘生的身边突然出现了好多个谢云流,和他一起听师父讲经的,陪他做功课的,同他下棋的,邀他比剑的,说笑话逗他的,给他带礼物的,偷酒分他喝的,喊他出去玩的,还有挥手说下山去、很快就回来的。无数个谢云流环绕在他们身边,层层叠叠的记忆翻涌,全是欢快聒噪的年少青春。少年李忘生开心极了,他的眼中闪着光,坚定地望着那个师兄离开的方向。 李忘生却感觉心中升起一股压制不住的烦躁,很吵,烦死了,他今天修身养性的课业全都白费,明天还要早起练剑。 一个师兄整日喊师弟是乐趣,无数个师兄整日喊师弟,是梦魇。他一贯冷静自持,但他终究还是个人,有关“师兄”的陈年旧事已经成为心底绷到极致的弦,无休止的决裂重演无法平复内心,反而可能会变成魔障。李忘生此刻只觉得这个低级的噩梦烦透了,周身不由渐渐升腾起凌冽的怒意——他的那根弦不会崩断,而是会伤人。 然而就在此刻,无数个谢云流突然又消失了,少年也消失了。李忘生的手中多了一把剑,他缓缓转身,背后那个带着东瀛人的谢云流已经站在大雪中,手里也提着一把剑。 “师弟,连你也要对我刀剑相向。” 曾经在噩梦里重复过无数次的质问又回响在耳边,真情实意的师兄有无数次,严辞厉色的师兄也有无数次。因果无法改变,经历无法改变,梦境是假的,只有痛苦煎熬过的情感是真的。李忘生想,他像当初那个少年一样,曾经努力过、执着过,然而却发现什么都动摇不了,他真正能改变的,和真正可以不变的,只有自己。 匆匆万昼,执念轮转,往复不休。放不下是心魔,他将永远是那个等在大雪中的少年;但若放下,他将面对恨意愈深的谢云流。 那个师兄的脸上全然是悲愤和怨恨,身后是暗影重重,无数死去的纯阳弟子化作冤魂厉鬼,在原本应该是法相清正的三清殿内凄声哀嚎。而那些东瀛人,正躲在暗处桀桀冷笑。虽然梦外没有发生,但也未必不可能——因为李忘生也不知道,谢云流究竟恨到了什么地步。 于是,四十六岁的李忘生面对二十岁的谢云流,同样右手起剑势,左手掐好了剑诀。 “师兄,得罪了。” 对面的谢云流还是一如既往的怒不可遏,两人兵刃相撞,发出锵地一声锐响。这就是满载着怒气与恨意的对冲,李忘生持剑的手再一次毫无悬念地麻了片刻。梦中这具躯壳的剑术虽然不如谢云流,但他二十九年来的阅历并非虚无缥缈,转眼间两人已经过了十几招,眼前的谢云流竟然渐渐落于下风。李忘生的剑势越发自如,眼看一招将人逼退半步,反而不由有些失神。 或许这样的自己可以打败二十九年前的师兄。李忘生想,如果能打败师兄,那是不是就可以留下他了? 对面的谢云流却丝毫不给他出神的机会,真气翻涌,一招袭来,强大的剑意几乎将他击倒。李忘生不得不连退三步,右手虎口间血线蜿蜒而下。 这具躯壳还是太弱了。有些可惜,但是这一次剑没有脱手,也未尝不能一试。李忘生想着,重新提起剑,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厮杀的呼喊。李忘生倏然回头,只见三清殿前又多了一些纯阳弟子,他们正在和暗处的东瀛人交战正酣。然而他们的剑法终究抵不过暗箭伤人的招数,一人接一人地倒下去,不过片刻便被重伤了大半。烛台倾倒,火焰燎着殿内的道幡,腾起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夜色。李忘生看到从三清殿内到三清殿前,绵延铺满了纯阳弟子的躯体,他们或许会在茫茫大雪里无助地冷却,消失,就像梦里这被火焰和烟灰吞噬的三清殿一样。 师兄,我终究还是无法向你再进一步。 李忘生闭上眼,将剑掷在雪中。镇山河的气场如翻涌的潮水浩荡而去,以他面前的剑为圆心,滔滔不绝,气浪排空,最后竟然覆盖了大半座山。 暗处的邪祟瞬间被绞杀干净,李忘生的嘴角却也沁出了血,他攥紧插在地上的剑,整个人摇摇欲坠。这个年轻的身体果然还是承受不住啊,李忘生遗憾地想,如果自己再更加努力地修炼,能不能将这个噩梦里的师兄带回家呢? 他心里这样想着,跪跌在雪地里,好像听到有人喊师兄,有人喊掌门,却再没人喊师弟。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眼看着面前的雪慢慢灰暗下去,他却觉得这个梦不应该这么结束。恍惚中,他好像又听到有人在喊他,声音急切:“李忘生,李忘生!” “师弟!” 李忘生猛地一震,睁开眼来。眼前是昏暗的山中洞窟,剑魔谢云流剑眉紧蹙,面带焦虑地看着他:“师弟,你梦见什么了?” “我没事。”李忘生知道自己之前倚靠在剑魔身上睡着了,现在却躺在了剑魔怀中。他想坐起来,却突然发现身体僵硬冰冷得厉害,就好像梦中那个在大雪里失去知觉的自己一样。 剑魔听见又是一句“我没事”,心头火起,刚才他都要急疯了,那种感到怀里的身体一点点逐渐冰冷,连呼吸都变微弱的恐惧感,李忘生能体会吗? “你最好活着,否则我更不会放过你。”剑魔恶狠狠道,“我不会伤心的,一点都不。” 李忘生刚想说师兄说笑了,抬眼看到剑魔的眼睛,不由愣住——那双眼里有愤怒,有不安,还有隐隐约约的点点水光。或许自己接连受伤真的吓到他了吧,李忘生想,自己中毒他确实能帮上忙,然而那个梦境,却是谢云流自身也不愿意面对的部分。既然选择互表心意,他们两人就迟早都要面对最脆弱狼狈的自己,面对那些曾经的错误和不堪。这究竟是他们更加亲近的体现,又或者是因为重新和好而必经的磨难呢? 见李忘生望着自己看,那双眼睛明亮清澈,让剑魔感觉有种无所遁形的心虚。他不自在地别开头,冷哼一声。 李忘生无奈地笑笑,此时身体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便起身坐起来,“师兄,方才只是个意外的噩梦。” “不是意外就是无妨,不是无妨就是没事,是我爱多管闲事吗?”剑魔咬牙切齿,“李忘生,你要是自己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是不是显得我很多余?” “师兄,怎么会。”李忘生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忙解释道,“之前我问过梦貘,她说这些梦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等我伤好,我们再从长计议。” “梦貘?哦对,梦貘。”剑魔眉头舒展了几分,掏出传音石,“我这就问问梦貘。” 李忘生还没来得及说话,剑魔直接灌注灵气,对着传音玉说:“你在哪。” “……呃,在潼关。”过了片刻,梦貘的声音传来,或许是没想到剑魔上来就问自己在哪,她的声音有些吃惊。 “你也在潼关?很好。来潼关南,我发一道灵识,你跟着来这边找我们。”剑魔言简意赅,“梦境出了点状况。” 那边沉默了片刻,“呃……我被人拖住了,他非要拉上我去救一个被困的纯阳弟子。”梦貘支支吾吾,“我,我打不过他。” 一旁李忘生突然开口问道,“那个纯阳弟子叫什么?” “好像叫……叫祁进。” 李忘生和剑魔对视一眼,对着传音玉道:“你在哪,我们这就过去。” 梦貘偷偷摸摸从石头后面冒出头来,却发现姬别情正抱臂盯着她。 “你在跟谁说话?” 梦貘原本还有些心虚,听到他质问的口气后顿时冷静下来。“我们只是合作,你这么质问是不是有点过分。”梦貘翻了个白眼,“咋了,还怕我出卖你?” “说的没错。”姬别情并不否认,“万一你半路改主意了呢。” “那也是拜你所赐,哪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梦貘嘲讽道,干脆把手里的传音玉给他看:“李忘生要过来,我不想努力了。” 其实同行的还有个更厉害的剑魔,不过她猜测姬别情可能不认识。 姬别情盯着那块传音玉看了看,确实是纯阳宫的东西,因为他之前见到祁进也随身带着。而且这种东西不存在掠夺后占为己有,如果没有纯阳的灵识支撑或者打入过非纯阳功法的灵识,这东西都会变成一块普通的石头。姬别情放下心来,却对梦貘的说法嗤之以鼻:“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进哥儿都被困好几天了。按照那个乌鸦的行动轨迹,洞窟就在前面,你守在这吧,我自己去。” 说罢,转身就走。梦貘求之不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姬别情的动作很快,不过一会儿,梦貘就看到他进入了那个洞窟的范围,只见微光一闪,他整个人突然消失不见。 洞窟外设了比之前更强的阵法,梦貘也不知道姬别情进去会看到什么。不过为了避免再陷入梦魇,梦貘应他的要求在他身上做了一个临时的阵法,还给了他一堆符纸,可以帮助他保持清醒。越是深入,梦貘就越觉得对久别重逢的渴望在消失,一路走来,她亲眼见到过流民的惨状,见到他们被梦魇摄取掉生息之后犹如行尸走rou,如今在那个洞窟里的,或许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jiejie,而是一个魔鬼。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只是穹顶还压着乌沉沉的云。姬别情已经进入洞窟一个时辰,还是毫无动静。就当梦貘坐在岩石后面,掰着指头盼望李忘生他们赶紧过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巨响,随后是短兵相接的连续锐鸣。梦貘躲在石头后看过去,只见姬别情和一个纯阳装束的男人手持兵刃打得天昏地暗,连洞窟附近的石头都被削平了。 那应该就是祁进。梦貘暗暗心惊,听说纯阳五子的修为都不低,却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控制到六亲不认。由此看来巫貘的修为已经深不可测,至少自己绝对不是对手——她也庆幸自己没有跟着姬别情过去,不然祁进的剑第一个捅穿的就是她。 姬别情和祁进的交战越发激烈,一时难分胜负,两人从地下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山头,大有把洞窟都干炸的架势。就在姬别情一击打碎洞窟上方的一块巨石后,一个黑衣的女人终于从洞窟口现身。黑衣衬得她身形纤瘦,肤色如雪,然而她的周身却腾起灰黑的雾瘴,显得更像一个单薄羸弱的孤魂。 梦貘心中一紧,那女人也突然愣住。 心灵感应可能是一种幸福,但也有可能变成不幸。梦貘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打招呼,或是赶紧逃跑保命,然而在她想好之前,巫貘已经帮她做出了选择。 于是梦貘眼睁睁看着那个和记忆里已经大不相同的jiejie冲过来,用力扼住了她的咽喉。 巫貘的眼神闪过些许的迟疑,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你不该来。” 貘兽虽然不是人,但一样有着会受伤的躯壳。强烈的窒息感让梦貘眼中很快涌出了泪,她动了动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望着面色冰冷杀气腾腾的巫貘,突然明白了对方真的在想怎么让她死。 姬别情那边只一个失控的祁进都忙于应对,根本抽不出身来救她。就在梦貘将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道剑气划过,瞬间将巫貘击飞出去。梦貘在尖利的惨叫声中跌在地上大口喘息,然后开始干呕,她听见剑魔对巫貘说:“你最好别再动。” 李忘生那边帮姬别情制住失去自我意识的祁进,又点了他身上几处大xue让他暂时昏迷,示意姬别情代为照顾后,这才匆匆忙忙赶过来:“师兄,先别杀她,我还有话要问。” 这时梦貘也终于缓过气,她从地上爬起来,看看趴在地上吐血的巫貘,又看看李忘生和剑魔,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见李忘生垂下眼睑,毫无预兆地软倒下去。 剑魔眼疾手快,跨步上前扶住了他。“你来处理。”他对梦貘厉声道,直接出手打晕了地上的巫貘。说完这句话,他一把抱起昏迷的李忘生,几乎瞬息间就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