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月明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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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片寂静之时,宫禁时辰已到,此刻整个云霞宫的灯火皆已熄,这用宫墙围起的一方天地间,唯剩风雪呼啸。只见一抹熟悉的黑影突然从宫墙外翻入,熟练地摸黑来到西配殿门前,十分小心推开门,蹑手蹑脚地潜入后,复又缓慢地轻声关上,生怕惊动了外头的人。 “总算愿意回来了?” 一道轻柔儒软的声音在黑暗中猝然响起,那身影倒并不显局促,只愣了一瞬便开口,声线同样稚嫩,但更显冷峻:“夜深了,兄长还不睡么?” 屋子里亮起一抹朦胧的火光,那身影转身回头,见东侧的层层帷幔后,有一模糊的白色身影,正从容地用火折子点起蜡烛,随后从一旁的木衣架上拿过外衣披上,这才掀起纱幔,露出一张苍白而清雅如玉的小脸儿来。 “你不回来,我如何能放心睡着。” 沈仲玉冲着弟弟淡淡勾唇,“更何况雪夜风大,我素来浅眠,既睡不着,干脆在这等着你回来。” 沈白沉默了一瞬,有些歉意道:“是我不好,叫兄长担心了。” 他抬步走向里屋,此时靠近了光亮,才看清他的容姿。沈白与沈仲玉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不但容貌一模一样,发色也是一样的深栗色——既不似沈挚君黑发浓郁,又不若昭妃的棕发明媚。那一张白玉似的小脸儿生得五官深邃,粉雕玉琢,尤其是一双泛着琥珀色光泽的眼眸,与其母如出一辙。只是他一身玄衣黑靴,又因在外浸染了雪意,气质瞧着倒与沈仲玉大不相同。若说沈仲玉是清润秀雅,胜三月春风,那么沈白便是冷冽淡漠,如凛冬寒霜,叫人不敢轻易接近。 沈白似是想到了什么,在隔沈仲玉几步之遥时停下,“我身上寒气重,还是离兄长远些。” 沈仲玉轻笑:“这倒无妨。不过雪落即化,纵然你身子强健,也不能穿着湿衣服。且先去换一身,别着凉才是。” 说着,沈仲玉走到长窗前的软榻上坐下,把玩起楠木雕花曲腿矮几上的棋子。 沈白应声走向紫檀木制的春意花鸟画嵌白玉屏风后更衣,片刻后换了一身玄墨色苏绸里衣出来。沈仲玉抬眼一瞧,又哑然失笑。 “我前两年倒没注意,如今阿晗是愈发喜爱黑色了,无论什么时候,穿的用的都是深色更多。” “黑色方便,无论习武还是走动都自如些。”沈白淡淡解释道。 谈话间,沈白取了只镂竹纹银制手炉过来,也坐在了长窗前。榻上矮几还摆着两人白日里没有下完的一局棋,白子为沈仲玉,黑子为沈白。那一副鸽血玛瑙棋盘上已快落满棋子,可是这局势却依旧是不相上下。黑子走势锋利,步步紧逼,而白子看似处处退让,却又总不让黑子得逞。两人于是下了一下午都没分出胜负,只得留着,待有空再下。沈仲玉放下手中白子,伸手接过沈白递来的手炉,道:“我还一直等着晚上与你接着下,你却不知何时跑了出去,直到这会儿才回来。” 许是屋内暖炉熏得浓,此时沈白身上寒意渐褪,一向淡漠的神情也总算有一丝松懈,唇畔一勾,多了些许慵懒意味,连带着话也多了些:“这便是取笑我了,这棋术本就是兄长教我的。兄长天资,棋艺一向精湛,去年赏花节时与百官切磋,却无一人能敌。若非你存心让我,不过半局便该决出胜负了。” “阿晗可不该妄自菲薄。”沈仲玉拢了拢手中的手炉,眉眼柔和:“你我二人虽同胎而生,但各有优势不同。若说天资,我才是羡慕你体格康健,五岁便得以跟着娜依罕姑姑习武。现下你的轻功已是极快,若再过几年,怕是便能登峰造极了。这日后的武林高手榜上,定会有你一席之地。” “兄长才是不该妄自菲薄,你不也一直在与姑姑学习基本功强身健体么?想来身子康健是迟早的事。”沈白话锋一转,突地问起:“方才没注意,怎么一直不见蕤儿与沁荷两位姑姑随身伺候兄长?” 沈仲玉也并不在意,微微勾唇一笑,道:“今夜雪大,她们跪在雪地里,湿了衣裤自然冻腿,我便让她们下去歇着了。” “哦?” “我出来寻你,并未同她们说,又恰好碰上娜依罕姑姑。姑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所以她们便吓得跪在了地上……说到这个,我记得我还曾让她去寻你,看来许是姑姑忘记了。”沈仲玉垂眸,密长的睫毛像把小扇一样齐整。 “或许并非忘记,而是师父有更重要的事。” 沈白望向了长窗外,此刻已过三更天,雪势却依旧不减。 沈仲玉闻声抬眸,笑着看向弟弟,“阿晗心不在焉,似有心事。” 虽是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兄长也似有心事。” 沈白收回目光,也淡淡看向哥哥。 沈仲玉坦然笑道:“正是。不过阿晗与我一向默契,想来和我所想的,也是同一件事。” “弟弟愚钝,不及兄长耳聪目明。有些事总要亲自见了,才能确认。” “那阿晗不妨便说与我听听,这一趟跑动,可都听见了些什么?” 沈白从沈仲玉的眼神里已读懂了所有,“……哥哥既然都猜得到,弟弟也就不必再费口舌。” 沈仲玉深知自己弟弟性情一向如此,也并无半分恼怒,只轻柔一笑。“两日前新年家宴,父皇在醉鹤台大宴后宫,你我二人年纪尚小,因母妃嘱咐不得贪纵,便早早离席,并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是那夜父皇回来后,神色极为不好,传口谕禁止皇后今后来云霞宫,又免了母妃每日的晨昏定省。加上这两日皇后总派人来请母妃,分明是她在家宴上提及了什么事惹恼了父皇,又急于向母妃施压,使父皇松口,这才如此。” 许是话说的多了,沈仲玉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沈白见状,连忙为他倒了杯茶。那茶色呈浅红,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花香,是奚丹特产的纳般花茶。这种纳般花只长在古罗姆大漠一带,可生吃,亦可煮沸后用来做成食物或花茶,不仅有润泽五脏,生津止咳的功效,更是延缓衰老、美容养颜的奇药,天下多少人都求之而不得。 沈仲玉接过花茶饮了两口,才道:“其实自那日开始我便已起疑心,宫人皆支支吾吾,似有所瞒。且我见你夜里总行色匆匆,踏雪而归,想必是与我有着同样的疑虑。而若结合几日来父皇母妃与皇后的态度,那大概也只能是一件事了。” “……”沈白轻叹一声,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兄长料事如神,正如你所言。我夜里前去长乐宫暗中打探,才得知是皇后以母家威势相胁,在家宴上要求父皇立沈琪为太子,而父皇一早便打算立你做太子。皇后这一闹,他自是动怒。” “意料中事罢了。” 沈仲玉也叹了口气,“海氏一族向来恋栈权位,迟早是要提及立储一事的。父皇向来隐忍,在此事上却急躁了。海崖在皇祖父在位时便已独揽大权,现如今海川更是手握重兵,皇后自然胜券在握。母妃为人宽和,定不愿父皇如此,我幼时病根尚未好全,更不愿往那风口浪尖上凑。此事我必须力劝父皇打消念头,否则海氏动怒,我们现下是万万无力对抗的。保不齐,怕是连父皇也会有危险。” “兄长所想,正是母妃今夜所言之意。只是我瞧着父皇的心思,怕是想着要——破釜沉舟了。” “若只是破釜沉舟也便罢了。父皇执意如此,叫海崖、海川知道了,只怕是要掀起前朝动荡,更不利母妃安危……无论如何,明日我必须与父皇坦明此事。你方才说,娜依罕姑姑并非忘记而是有事,想来是姑姑知道你我已猜到此事,去找父皇母妃了吧。” “不错。师父内力深厚,应变迅敏,若继续偷听,迟早要被发觉,我便先行离开,去了皇后宫里。只是……” “莫非?”沈仲玉将手炉放在了矮几上,似是猜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凝重。 沈白轻轻点头,也蹙起了眉:“皇后命人连夜去请海崖,要他明日入宫。看样子,她终于等不住了。” “……此事父皇尚且未与前朝百官提起,可若是皇后一说,海崖与海川得知,必定先发制人。母妃本就是异族,又得父皇专宠,若到时他父子二人率先拿母妃下手,那么轻则母妃被百官弹劾废黜,重则……我只怕海川会借此事向奚丹发兵!届时……” “母妃受宠多年,前朝有不少海氏党羽,皆不满已久。若非母妃一直恭谦克己,处处小心谨慎,叫他们无从挑错,只怕早就……” “呵,恭谦克己又有什么用?这十年来,母妃明里暗里遭的算计可还少么?” 沈仲玉温润俊朗的小脸儿上倒极难得地露出一抹嘲讽。 “阿晗可还记得,索婉姑姑生前便与我们提起过,自母妃怀着你我时,便已分别有两位玲珑教的姑姑因着为母妃试吃食物,挡毒而死。父皇因担心你我的安危,特意下旨将我们自幼养在母妃宫中,由父皇亲自教导,并只许你我与云霞宫的人接触,甚至每日饮食用度也皆要验过。可即使小心至此,这几年下来,依旧有好几位姑姑因为皇后的发难而丧命。父皇生怕皇后安插人手进来,因此云霞宫的宫人一直少得可怜……十二载弹指匆匆,你我看似无忧长大,殊不知那却是许多人拿命为我们换来的安稳……我如何能忍心!” 说到这里,沈仲玉似是心中波澜,小脸儿微微泛红,又咳了起来。 这两个孩子却不知,他们的夜谈已被殿外的娜依罕悉数听见了。娜依罕内功深厚,又习得玲珑教隐遁秘术,眼力与耳力都极佳,而若屏气凝神,即使只一墙之隔也无法察觉她的行迹。她已静静隐在殿外许久,夜雪势猛,她身上已落满了雪花。雪化成水,湿透了她的披风,她却毫不在意,只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今夜她本打算去找二皇子,可是大皇子的言谈举动实在有些不同寻常,她唯恐这两个孩子发觉后会做出什么意外之举,这才决定先去找昭妃商议。因着昭妃与国君又与她细谈交代了许多要事,便耽搁了找二皇子的事。二皇子在习武上骨骼颇佳,极有天赋,不到十岁便已熟识轻功,必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安危自不必太过担心。这一点令她宽慰,却也令她时有忧虑。 她从正殿出来后,想着先去瞧一眼大皇子的情况,却只见一抹熟悉的黑影翻墙而过,又见偏殿随即亮起了光,便知是二皇子回来了。她正打算要去训斥她这徒儿一番,不想甫一走近殿前,却听见了两位皇子忧心忡忡的一番对话。 这兄弟二人本就心思通透聪慧,加之自幼生长不易,步步惊险,见了这许多世态险恶,如此也才塑成了他们谨慎机敏的性子。只是小小年纪心性便已如此沉稳早熟,思虑周全,却失去了孩童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纯真,她一时竟不知到底是该欣慰,还是该惋惜。 雪水渗进束衣里,刺寒入骨,娜依罕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这时只听沈白似在喃喃,又似在立誓一般说了一句: “我从未忘记。有朝一日,我必一一讨回,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