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鸟Les Oiseaux De 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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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曾当过水手,他是一只海鸟,一生都向往自由。 习惯漂泊以后,他总是不能在同个地方待上太久的时光,就是在偶然靠岸的海岛上都不行,否则会厌腻。 尽管保罗深知,共度一生,会是文生的夙愿,保罗却知道这不可能。 就因为它如梦似幻、美不胜收,所以,他不会想一辈子都停留在这里。 保罗.高更此时需要的,只是一个暂时的港口;他不需要故乡。 “大画家,我与你不同,你每天都坐在那儿画画,何苦呢?阿尔还有很多好处,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正因为我们在此处落脚,所以你更应该出去看看外头街上的女人们有多漂亮。” 文生坐在画室里头,他的正前方摆着画。 保罗站在他的画室门口,手里拿着酒,满身酒气地说话干扰他工作。 文生停笔,转头望向门外,对着保罗说道:“我们昨天才出去写生过,剩下的时间应该拿来完成工作,而不是出去穷晃。保罗,你太浮躁了,总是不能定下,画画需要定力。 “还有,别拿西奥的钱出去嫖妓,除非你想让我们两个都吃蜡笔过活!” 保罗冷哼一声,歪着嘴角说道:“你的生活简直太死板了!跟你流动的线条一点都不相符。文生,你该听我的,画家需要热情、野心还有自由!你的固执只会阻碍你自己的天分。” 文生本来还企图再说些什么,保罗却怕文生过来阻止他,于是转过身去,趁隙开溜了。 “咿呀──” 随着老旧木门被合上的声响传入文生的耳中,“唉。”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只余空虚与寂寥。 对保罗而言,嫖妓与饮酒都是必须的,想到这里,就令文生痛苦不已。 “他毕竟还是个水手;他是个艺术家,不等于他就不是个水手。水手的生活一向如此,不就是平时饮酒,上岸嫖妓吗?” 文生自问道:“如果我不能接受保罗这样的性子,就没资格称得上是理解他、喜欢他,可不是吗……?” 保罗曾在老旧狭窄的船舱里,与许多言行举止粗鲁的水手们,共度过一段很长的岁月;所以保罗本来认为,在这么宽敞的一栋房子里,就算与人同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后,保罗很快地就发现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只因他同居的对象是文生.凡高。 这栋房子的设计有问题,他起居都在里头那一侧,文生却住在靠门这一侧,但凡出门或是上厕所,保罗都必须从文生的画室或是寝室前经过。 “保罗,你今天跑厕所特别勤,难道是我昨天煮的马铃薯不够熟吗?” 语声一落,文生突然自厕所门口探出头来,令保罗一愣。 随着羞耻的颜色袭上两颊,几尺怒火几乎要自保罗的头顶喷涌而出,他高声大骂道:“快画你的画,别总是花费心神来管束我,否则我要当场溺在你的画室前,让你不能工作!” “保罗,做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只是来帮你关门的。” 文生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毕竟他总是不能停止自己去关心保罗,更不能收敛自己的唠叨症;可惜保罗看起来很愤怒,两眉竖得像是双刀般,这才让他瑟瑟地缩了头,怯怯地带上门。 “留点隐私给我!去你的!”保罗对着门外比了一个中指。 隔了一会儿,保罗才自厕所里走出,他虽因为下泻的缘故,疲倦地叹了口气,神情却已然清爽不少。 当他经过文生的画室前时,那扇粉白色的门再次打开,文生光是听着他的脚步声远近,就能站在门边,唤住他,“保罗,如果不是马铃薯的问题,难道是我煮的汤下错配料?” 当文生再次叫唤他的名字,保罗先是愣住,随后骂道:“……一塌糊涂!” 他本来想避谈“频上厕所”这回事,可文生的殷勤实在令他窝火。 “你煮汤的技艺,就跟你的用色一样糟,”他指着走廊墙壁上贴满的向日葵,“看这一团丑陋的黄色,你除了黄色以外,难道就找不到别的颜色可用吗!你的阴影,不能偏冷色一点吗?” “啊?向日葵的阴影偏冷,那就一点都不火热,也不燃烧了啊,那还能称作向日葵吗?”文生老实说道。 “你可以用橘色、金色、赤色、绿色或是别的颜色作阴影。”保罗恼火地说道,口气相当不善,“并不是阴影冷色就不燃烧,而是你的技法无法使你的向日葵燃烧!如果你永远只能画一样的向日葵,那你永远都只是一样的文生.凡高,你是不会进步的!大画家。” 本是出于善意的关怀,文生实在不解保罗究竟为何恼火。 文生毕竟不是个圣人,肝火也会随之上涌,他却不想惹怒保罗,跟他硬碰硬,只好强压心头的怒火,这使他的眉心,被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来,看上去十分忧患。 他委屈道:“保罗,你曾经很喜欢我的向日葵……所以我画了很多很多……如今,你连这个都不高兴……如今但凡一切是关于我的,对你而言都很碍眼……这令我揪心,这一点都不好受。” 保罗欲言又止,想说更多恶毒的话语来泄愤,他甚至早在脑中作好盘算,预计要攻击几位文生深深崇拜的重量级艺术家,说他们涂色的方法有多窝囊、说文生因袭他们的垃圾手法,跟他们一样窝囊,没有任何开创性可言! 可当他看着文生的表情,却觉得不妙,“文生,我……”他吞吞吐吐,忽然气消了,然后他突然厌恶起自己的恶毒。 ‘我怎么会是这样糟糕的一个人!’他想道。 “保罗,我晓得你是个面恶心善的人,也习惯你对我发脾气,只是你在黄屋子里头,暂且还能对我发作;等你离开以后,要去跟谁发作呢?” ‘我是因为你才发作的!我不是对谁都这样发作啊!’保罗的心中,也有无限的委屈。 可文生只是轻轻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垂着头,带上门。 直到他合上门的一瞬间,同样是委委屈屈的,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保罗呆立在门口,没能再开口,对着画室里说些什么。 画室里一片死寂,听不见声响,这让保罗不知道,文生究竟是不是在工作? 其实文生还站在门后,等着保罗再向他说些什么。 可是保罗放弃了。 他干脆大剌剌地穿过门廊,甚至刻意发出脚步声,好让文生知道他是负气而去的。 同时,文生靠着门板,听着外头远去的脚步声,知道保罗这是试图要让他难堪。 这让文生开始想道:‘我明知自己卑微得可笑,却阻止不了自己继续卑微下去,西奥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心疼我吧?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曾傻傻地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西奥以外,就属保罗,会是与他灵rou上都最为契合之人。 只可惜,不知究竟是从何时,又是从哪里,开始出了问题。 为了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发生都令他心疼。疼却非是为着自己,而是为着日渐毛躁、不安,不断隐忍的保罗。 文生默默地用手按着自己的心口,感觉一股苦闷,由衷地自胸腔的深处里渗透出来,就连五脏六腑都随之拉扯而绞痛。 文生却想:“就算我的灵魂,要为着保罗.高更这个恶魔之子而受苦,我也愿意……只要能换得我与他在一起更多的时间。神,您还会给我多少的时间呢?” ※ 一如文生以前与西奥同住时所做,而西奥能忍、保罗不能忍的,文生向来习惯到处放置自己的画作,他用过的颜料也从不归位,有些私人用品还摆放在两人的公共空间,这使得保罗深受其苦。 对于这一切,有时保罗虽也想作善意的沟通,文生却厌倦了争辩,不是低眉顺眼,就是毫不反抗与辩驳,这反而使得保罗想要激怒他。 两人总是永无止尽地互相折磨着,就仿佛两团燃烧的火球互相擦撞;他们是两颗即将爆炸的超新星,就算世界末日也不肯善罢甘休,必须持续到双方都绽放出最大的光亮,然后燃烧殆尽为止。 尽管如此,这种双方面的折磨,却使他们很高产。 这一段期间,两人的灵感,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相对地,他们工作时的神经始终紧绷,一旦遭遇互相妨碍,又是一阵互相折磨。 互相折磨过后的,有时会是一阵彼此之间的耳鬓厮磨;然而他们双方的精神,还是那么地一触即碎。 他们的争执,在最后一个阶段,达到了极致。 两人变得无话不谈,也无话不吵。 在阿尔的日子,铁定不比巴黎有趣;在巴黎,保罗有许多可以一起喝酒论道的朋友。来到阿尔以后,保罗只剩下文生一个人,所以他使劲地消遣着文生,拿他来打发自己不作画的时间。 文生并不在乎保罗三不五时,就要来他的画室门口骂他,或是走进他的画室里,低头吻他──他是真的不在乎。 不论保罗怎么闹他,只要有他的陪伴,文生的笔尖就能透出极端的热情,促使他用鲜亮的颜色作画。 有了足够的灵感,文生已然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流淌着热力;他知道,自己先前数年的酝酿与沉潜,终究是值得的。 在阿尔的第二年,如今的他,终于有足够的技术,去实现自己所有天才的构想,这些都是神使用了“保罗.高更”这位使徒,所赐给他的,最美妙的馈赠。 一想到以前沉重的练习全都有了回报,文生就很高兴。 他时常澡也不洗,就爬上保罗的床铺,从后方搂着他。 保罗被他惊醒了,嫌弃地说道:“你身上有钴蓝色的味道,那种颜料会让人中毒,离我远一点,滚!” 文生紧紧地用还穿着裤子的双腿,纠缠着保罗只穿内裤的赤裸双腿,“保罗,你要我滚,我偏不滚……”他朝着保罗的后颈亲了亲,“我每天都觉得你是我的幸运女神,谢谢你给我灵感。” “……”这反倒让保罗不好发作了,只嘀咕了声:“有空把你那臭胡子刮一刮,实在碜人。” “西奥也这样说过,我的胡子果然很硬,让人觉得很讨厌吗?”文生自后方回道。 一想到文生大概也曾经这样自后方抱着他的弟弟睡觉──至少自己没有和他一起住的其他岁月都是这样,保罗忽然间来了气,直接一脚把文生蹬下床,“出去!”他大声骂道,然后“砰”地一声重重甩上门。 文生连保罗为什么会生气,都不解其由,然而他自问已习惯了对方的脾气,并不会因为遭受这样的对待而有丝毫的不悦。 他还想更多地继续和这个人相处、生活下去;即使对方已露出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