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冻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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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相当圆满的故事。 1. 高中毕业后的第十年,我失去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换种更准确的说法是,“在因公负伤后被强制辞退”。 这样的叙述方式并非意味着我对现状心怀不满。恰恰相反,我完全理解上级做出这一指示的用意,并对后续的安排全盘接受。出于保密协议的约束,我不能在任何实质载体上留下太多信息。可以透露的是,我的工作性质基本等同于那些超英电影里的高级特工——同样是为了正义与热爱而战,同样经历着日复一日的刀尖舔血。但在我的生活里,没有奇诡玄秘的反重力系统,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生死一线的博弈与两头取舍的无奈。 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我被研究基地内残存的类生物制剂所伤。治疗过程的记忆被时间烧灼成淡薄易碎的影子,唯一值得记录的是:最终我活了下来。遗憾的是,这场意外引发的后遗症,或将伴我走过余生的很长时间。有时会是猝不及防的失聪数秒,有时会是四肢关节的电击般疼痛——像是无数枚随血液四处游走的定时炸弹,我不知道遥控器的另一端由哪一块肌roucao纵着按钮,更无从知悉它们将会在何时被引爆多少次。 而我的这份职业不允许一星半点的失误与不确定。 上级妥帖地为我安排了一份体面的简历,并提供了丰厚的抚恤金。我的同僚们也对我多加照拂,言语中尽是开解之意。事实上,他们不必为我过度担忧。我曾见到同僚搭乘的飞机从数千米高空坠落而下;曾为对我多有引导的前辈扶灵;也曾在某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为数不尽的无名墓碑一一送上白百合,却无法同他们述说半句缅怀或感激。做我们这一行的,本就死于非命者多,能得善终者少。能以这样的结局离开队伍,我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太多。 所以,离职之后,我并没有像许多人想象得那样颓唐,或是放任自己沉溺于某种空虚的状态中去。我很快就制定了一份详尽的职业生涯规划书:近十年来的各类知识储备,充分的职业市场调研,辅以上级置备的光辉履历,找到一份文员之类的工作应当绰绰有余。至于农民或是屠夫这类体力活——我能把沙漠之鹰当成格洛克玩得风生水起,即便不能再去对付阴险狡诈的国际间谍,想必也能轻松对付几头无害的牲畜——但还是先不将这类职业列入考量为妙。 我自认这份计划已经足够周全,对我视若己出的老师却难得地和我产生了分歧。我们进行了将近一周的低效探讨,最初和和气气的聊天氛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火药味。老师不留情面地以“青涩”指责我的不成熟,而我意识到“青色”还能用以形容他当时的脸色,并暗自在心底为这个绝妙的双关语拍案叫绝时,在旁围观的师姐丽莎·敏兹忍无可忍地把我拉出了书房。她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手指不安地把玩着披散在肩头的卷发。用她的话来说,如果她罕见地做出了这样的动作,说明她遇到了比成结的发尾更棘手的糟心事。 但她最终只是说:“嘿,赛诺,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给自己放个假吗?比如说,来一次长途旅行?” 好吧,好吧,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一种关切叫“你的老师觉得你很难过”和“你的师姐觉得你需要散心”。妥协的结果是,我用仅有的选择权确定了本次旅途的目的地——摩尔曼斯克港。除此以外,师姐主动揽下了与旅行相关的一应事项。她兴致勃勃地制定了一份旅行计划,又在社交网站上传播双人旅行的邀约,数日后就笑眯眯地宣称替我选中了最合适的那位旅伴。 总而言之,我在两周后抵达了位于莫斯科的国际机场。在提前到站的数小时中,我拉着行李箱走遍了机场的角角落落,像出任务前考察行动地点一样,把整座航站楼的每一个细节都塞进了脑海里:到达口的糕点店飘出了怎样的甜香、便利店的贩卖机是怎样宽容地注视来来往往的行人、接机的人们是怎样高高举起写有姓名的平板尽力挥舞……或许是久疏人群的缘故,在面对人们或期待或焦急的神情时,我竟然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异类感。 是的,这么说听上去很奇怪,但我的确是在紧张。毕竟、毕竟,这可是一场双人旅行。我将在异国他乡,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共处屋檐下,不带任何利益相关的情绪,以尽可能平和的心态分享一段旅途。除却集训期间和室友共处——甚至住宿舍的时候也很少有这么突破社交界限的行为——我从未和他人有过类似的亲密举动。只是,过去的十多年里,我习惯了扮演形形色色的身份,戴上不同的面具和不同的人虚与委蛇,却忘掉了如何以“赛诺”这个最初始的身份与人共处。 时间不会因为我的如坐针毡多做停留。两小时后,我的旅伴连上了莫斯科当地的网络,给我发消息说他已经到了。 到达口的人潮和我还有一段距离,我根本没看清他的脸。但直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东西,在感官给出全面客观的分析以前,某种近乎本能的意识便能率先霸道地跳脱出来。仅仅只是远远捕捉到了这个人的肩颈起伏,我便如蒙电击如遭神启,莫名地生出了某种坚定的信念——就是他,就是我要找的这个人。 何况,提纳里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一般人。 我以为我早就已经放下了,我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当我怔愣着看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时,无数与他相关的记忆仍旧如同走马灯一般飞快地在我眼前闪回。独属于他的鲜活气息实在太过温暖,我的血液仿佛在和他重逢的这一刻才开始解冻、复苏,重新汩汩流动。那些曾经被我深埋的感情也在此刻破土,连同我陈腐的、荒唐的整个青春,迫切地争夺着本该属于这具躯体的养料,揪得胸口隐隐作痛。我看得太过出神,以至于忽略了裤袋里手机的振动——恶趣味的师姐精准地卡在最后一刻,才给我发来了旅伴的个人档案和照片。 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中,这将是一趟新奇浪漫的旅途。前提是,即将和你同行的旅伴,不是你长达十年未曾谋面的暗恋对象。 0. 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去描绘高三?无限压缩的课间、消失不见的体育课、半管半管消失的中性笔墨水、写不完的卷子、教导主任声如洪钟的训话、每天早cao后一抢而空的小卖部雪糕、吱呀呀作响的老旧风扇、夹杂着汗臭味的远大梦想……无论如何,要为它选取一种代表色的话,答案毋庸置疑会是晦暗不明的铅灰。天空、考卷、墙壁与幻灯片幕布,每个乏善可陈的日子,都能以这种颜色做一个粗浅却无比精准的概括。 对于赛诺尤甚。他早在高三之初就被国防院校特招,按理只需要在余下不到一年的高中时光中划水度日,确保不会因为触犯校规校纪惨遭开除。虽然他将优秀和自律当成了近似与生俱来的习惯,但和格外拼命的同窗相比,他的高三总归更少了一抹独属于梦想的耀眼光泽,像包裹碧根果的那层硬壳,更黯淡平滑也更波澜不惊。 转折出现在高三的早春,赛诺第一次见到提纳里的那一天。提纳里大他四岁,当时还是师范学校的在读大学生。出差开会的化学老师因为突发的疫病被困在了省城,没人愿意在这个焦头烂额的节骨眼接班,化学老师力排众议,向教务处介绍了相识的提纳里来代班,这才给了赛诺遇见提纳里的机遇。 晨读结束后的课间,高三学生们不是争分夺秒去解手打水,就是像鸵鸟一样伏在桌案,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那一天的赛诺属于后者。在第一节正课的铃声打响之时,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看到教室门口站着一个高挑的陌生身影。 然后,极为突兀地,赛诺意识到——原来有人能把普通的白T穿成亮色,原来横幅是鲜红色的、木门是深蓝色的、黑板是墨绿色的、课桌是暖棕色的,原来他的世界是多彩绚烂的。 成年人往往会对少年时代的懵懂爱恋嗤之以鼻。你才多大,你懂什么爱,你能确定自己真的喜欢这个人吗,你考虑过爱这个字眼肩负着多么沉重的责任吗,你有什么资格去言爱? 可是、可是,在青春的时候,也只有在青春的时候——可以不去计较过去、现在或未来,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所有的赤诚与疯狂,可以毫不犹豫地剖开胸腔捧上热忱又纯粹的真心,任由血液滴滴答答地从指缝里淌下来,恨与爱都恣意潇洒。 他到底是因为哪个明确的瞬间喜欢上提纳里的?是他眉眼弯弯璨如日光,是他穿着白T干净如一块水晶,还是他纤瘦的腰线会因为衣物褶皱折叠出小小的凹陷?时过境迁,初见的这一幕却历久弥新,全部细节都被时间施加了朦胧暧昧的滤镜,当时的情愫也有如刚从枝头撷下的新鲜果实,氤氲开少年时代特有的青葱气息。即便时隔多年,赛诺自己也还是无法对这个问题给出解答。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爱上提纳里,只用了提纳里迈上讲台的这短短二十九秒。 “你就是这个班的化学课代表?你叫赛诺,是吗?”提纳里低头翻阅着花名册,倏尔笑出声来的时候,额前那抹绿色的挑染就跟着他的动作轻快地晃动起来,像阳春三月里缀在枝条上的柳叶,“我知道你,五校联考的第一名。化学老师特别跟我提到你,说你很有实力,做事也很可靠,什么问题都能找你帮忙。” 提纳里本来就肤色偏白,太阳又把他的轮廓加以额外的镀金,好像只要这光影再强烈一些,就能在提亮的区域飞溅出一串耀眼的花火。一小片薄薄的阳光穿过教室的窗玻璃停在他的睫毛上,伴着他眨眼的频率和谐地摇晃,像是在轻轻翕动翅膀的秋日蝴蝶。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赛诺忽然意识到,他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并且以后也不会再遇见这样的人了。 “是我,老师。”朗声应答的时候,赛诺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比起丰富的表情变化,赛诺更稔于以扼要的语言引导他人跟上自己的思维节奏,对话总是精简得类似某种审讯记录。加上垂落额前的刘海掩去了他的大半眉眼,人们常常会认为赛诺是个不苟言笑的冷面派,而忽略他有着一双怎样热忱又透亮的眼睛。 所以,在提纳里察觉到这一点笑意的时候,就像是看见凛冬腊月里的冰原裂开了一条缝。于是,眼前的这个人、这副图景,一下子变得鲜活而生动起来。他听见更深的冰层之下传出春日复苏的声音,听见穿梭过旷野的流云唱着欢快的歌,听见熬过严寒的鸟雀正在迫切地啁啾啼鸣。零星的碎冰随着解冻的溪流一路奔涌向前,被烫得发白的阳光映得如同星辰的碎屑。自由的风与金灿灿的报春花相拥问好,也淘气地将游人的发丝揉得乱七八糟。早春的新芽泛着稚嫩的鹅黄色,一落脚便沾了满鞋底湿润的葱茏气息。 天知道这番对话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可是,注视着对方越发上挑的嘴角,提纳里竟然也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他在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好像就是那个破冰人。 2. 抵达摩尔曼斯克的时候,天幕已经被拉黑。向导丹尼尔先生早就守在到达口等候,热切地领着我们来到他的民宿,进行了一番细致的介绍:一楼是餐厅、会客室和书房,我和提纳里的卧室分别位于二楼的两头,共用一个洗浴间。他在书房的展览柜前停留了许久,自豪地向我们展示每一个相框承载的回忆:这条金枪鱼需要三个成年男性才能合力抬起,那只龙虾的触手就有人小臂粗……英雄主义并非是俄罗斯人的专属,当惊奇刺激的冒险经历从密密格子里隔着漫长时光回望时,没有谁能够不为之热血沸腾。 在这之后没多久,他又邀请我们去往附近的船上餐厅共进晚餐。我并不能很好地适应带着当地口音的英语,一时难以消化这番连轴转的参观之旅,但盛情难却,只得应允。 餐厅的前身是一艘上世纪的驳船,马达早被拆卸,铁皮业已生锈,然而当夜晚的彩灯亮起时,它依然像一艘正值年少的、能够乘风破浪驶向银汉星河的船。船舱的内部是很有年代感的艺术风格,单是坐在窗边看垂下的灯串明明灭灭,就忍不住想象起满载而归的水手们抱着战利品载歌载舞的场景。 “游客还是太少了,没有那种氛围。”丹尼尔先生不无遗憾地说,“你们知道,现在并不是游览摩尔曼斯克的最佳时期。” 诚如他所言,摩尔曼斯克往往会在冬季迎来它的客流高峰。它以长达半年的极光观测期享誉旅游行业,世界各地的人们会慕名前来入住玻璃小屋,跟随着追光猎人的指引捕获天际的耀眼极光。然而现在已经入春了。入夜后的摩尔曼斯克没有脚步声,没有市集的喧哗。大大小小的木屋亮着明明灭灭的暖黄灯光,在只剩呓语的黑夜里恒久静默下去,好像整片雪原都是我们的。 辛辣的威士忌呛进喉咙时,我才敢借着这个由头去看提纳里,却发现他好像一直认真地注视着我。他单手托腮,眼尾弯起一个多情的弧度,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积了一层浅浅的笑,温和、妥帖,像林间透过树叶落下来的和煦阳光,是他独有的恰到好处的暖意。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遥遥一碰,我却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慌乱地撇过了脸。大抵是烈酒的度数难以承受,又或是英雄主义的诗篇唤起了血液的潮涌,余光处的提纳里也在此时别过了头,侧脸比饮酒之前还要红。 欢迎晚宴落幕,回到住处时已经将近凌晨。敞开的包裹还没来得及整理,四散的行李箱泛滥成一片兵荒马乱的海洋,我们站在行李箱的两侧,像是站在大洋两端的海岸线之后,翻动行李的声音响成一片浪花拍岸的细碎声响,而我们任由细浪没过脚踝,默契地无言相对。 其实我远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从容。往事轰轰烈烈地将我席卷,或清晰或模糊的片段都定格为一张薄薄相片,飞快地朝我扑面而来,锐利的边缘险些在我周身划开千万道血痕,而我甚至没有直面它们的勇气,罔论将它们一一安置、仔细分门归类。但与之伴生的情感是声势更为浩大的潮水,它拍打着岸边看似牢不可破的礁石,抖落下其间缝隙的石屑,直至心底蓦地传来顽石塌陷的声响。 提纳里率先收拾完东西走向卧室,而我终于在他身后开口唤他:“等一下。” 他回身歪歪头看我,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后文。海港的旧式提灯在他眼中映成两个小小的光点,他眼中有太多我无从明晰的情绪,如同深海底部涌动的暗流,迷迷蒙蒙看不真切。我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一场终竟的宣判,嗫嚅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们已经到摩尔曼斯克了。” 他轻缓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因我的蠢问题莞尔,又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我知道。” 我更为迫切地同他强调:“我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多奇怪,提醒也似挽留,警告也似恳求。 “我知道。”提纳里也同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比先前轻快了更多,“接受邀请时可以看到对方的档案。我一直想找个地方看雪景,认识的人总比陌生朋友更值得信任。我又不是你,到机场了才确认同行人的身份,傻不傻。” 说不上该庆幸还是该失落——他明确地选择了我,他轻描淡写地选择了我。但至少,他仍旧是我记忆中那个样子,新绿的刘海会在高兴时轻轻摇曳,一眼就能看到他心底。我由衷地感慨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提纳里闻言也直起身子,上上下下认真地打量我:“你倒是变了不少。” 我……变了?我呆滞在原地,慌乱地从头到脚审视起自己。而提纳里却只是撇了撇嘴,夸张地踮起脚比了个高度:“怎么高三之后还能长高那么多的?太过分了。” 我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察觉他眼底掠过一抹促狭笑意时才迟钝地回过神,和他同时笑出了声。那些或羞怯或热烈的回忆,也因此被风干压缩成小小一块,在短促的笑声中塞进罐头,“噗”地一声烫好了金属盒盖,只待一个信号去揭开。 而我到底没有再喊他一句老师。 0. 提纳里总是强大而坚定的,他习惯了在他人面前展现镇定自若的一面。有人觉得他年轻、资历浅,给毕业生代班都不配,他就大大方方地开公开课,拿分数打那些人的脸。可是这样的提纳里,却会在赛诺——他的学生面前示弱。赛诺是课代表,三天两头跑去办公室帮忙干活,他就在忙碌的间隙问赛诺,今天的课讲的怎么样,讲课的速度会太快吗,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吗,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的吗? 发展到后来,假如办公室里没有外人,赛诺也会去找提纳里。没有什么正事,只是聊天。有一回他去办公室,恰巧撞上提纳里给周考最末的几个同学义务补课。他心生好奇,就问提纳里能不能也给他一份卷子。提纳里笑他,你又不用补习,写这些干嘛?一面说着,一面把卷子递给他。他一道道题做下来,发觉这些题目从未见过,但都有着历年高考经典例题的影子,似乎每一道都经由他精心改编。 赛诺往往会比别人快二十分钟写完卷子,就装作检查题目的样子坐在办公桌旁,暗地里悄悄地抬起眼睛看提纳里。他注意到,提纳里很喜欢穿简洁款的圆领白T,半截漂亮的锁骨从领口探出来,短发会在线条优美的颈侧投下一小片阴影;冷空气过境时则换为白衬衫,工作时会自然地卷起袖口,黑色键盘衬得他的手指越发白净。 后来他发现,提纳里会在批改卷子的时候给他们写笔记,就多留了个心眼,根据每道题的重难点精准写出代表性的错误答案,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满满一份手写笔记作为回馈。提纳里的字迹工整清秀,纵使字数繁多也丝毫不显凌乱,像他这个人。笔记的最末写上了一行小字“有设计的啊?”,附加一个笑脸的颜表情。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写提纳里出的卷子,他们班的学生已经没有人糟糕到需要额外补课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去找提纳里。课代表找老师交流,多光明正大的理由。如果是在放学后去办公室,会发现其他的老师早已下班,只有提纳里还在聚精会神写着资料,左耳戴了一只耳机,另一边的耳机线松松搭在他肩头,那是留给赛诺的。赛诺就带着学科资料坐到提纳里旁边,偶尔会在写完一道题之后,转头去看提纳里。阳光穿过玻璃窗慷慨地洒进办公室,提纳里的嘴唇映出暖色的光泽,像浸了蜜一样甜。赛诺会安安静静地等提纳里忙完工作,然后和他一起去校门口买一份关东煮,并肩行到巷子尽头才肯分道扬镳。 他们逐渐无话不谈。赛诺了解到,提纳里的家乡在四季如春的南方小城。这和赛诺的想象完全相符,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提纳里生来就适合春天。南方的孩子生来向往雪,似乎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认知。提纳里亦如是,二十多年的人生顺风顺水,唯一的遗憾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亲眼见过雪,一次都没有。原以为到了北方上学,就能离雪更近一些,没想到大学在读的几年都是暖冬,至多不过下了点零星的冰碴子,和理想中的盛大雪景相去甚远。毕业之后,提纳里或许会回到家乡的学校任教,想要在平时看到雪景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赛诺忍不住替他难过起来,最后反倒成了提纳里安慰赛诺:“总会有机会的。” 赛诺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继续干巴巴地低头嚼剩余的半块蟹棒。绵软柔韧的触感在舌尖化开,他才迟钝地意识到:提纳里有家乡,他不也可以有他的故地重游吗?中学以前,当他还没有考进县城的时候,他会和熟识的同龄人在故乡的小镇里肆意奔跑。小镇背靠山峦,其中一座尤为高耸的山峰被改造成不甚热门的旅游景点,最大的卖点就是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 青春是最适宜做梦的时候。少年人拥有着最为肆意潇洒的莽撞,有着勇于去撞破一切枷锁的孤勇。只需要一个模糊的念头,一句问话,甚或几个关键词,就能给美好的梦境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并且迅速以绚丽的色彩将其填满。当时的赛诺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终于有珍贵的东西能捧到提纳里面前了。他感觉自己胸腔里的那颗东西激荡如扑棱棱振翅的鸟儿,下一秒就能一跃高飞。他迫切地抓住了提纳里的手,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炽热光芒: “老师,我见过雪,我带你去看雪。” 赛诺终究没能带提纳里去他的故乡看雪。 老家的交通很不便利,得从县城的火车站乘绿皮火车坐过几站,再坐大巴绕盘山公路才能到半山腰的车站。当时,提纳里的实习期只剩下最后两周。要去看雪,下周末就是唯一的机会。 于是,这个周六,赛诺起了个大早。那天的县城下着大暴雨,凌晨的城市染上了晦暗不明的色调,像一幅劣质油彩随意涂抹成的画。铺天盖地的雨幕让售票处三个大字都变得迷蒙不清,汽车站的队伍排成了长龙,购票者多为回乡或离乡的中老年人,手中的编织袋滴滴答答地往下挂着水,露出袋子的菜叶上沾满了飞溅起的泥点,他们也只是漠然地提着行李无声注视,面容显出些风雨兼程的疲惫。只有赛诺一个高中生格格不入地站在队列之中,潦草地披了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成了老旧油画上被生硬刮开的亮白一角。 沉闷压抑的大厅中忽然传来轻微的开关声,旋即大厅里老旧的LED屏亮起。售票员懒洋洋地拉开窗口,在听到赛诺说明去处时才挑了挑眉,显得精神了一些:“真稀奇,又不是过年,竟然还会有人一大早买去那里的票啊。小伙子,来得不巧啊,这周的票不卖啦。下一位!” 波澜不惊的一番话,在赛诺听来却犹如惊雷。排在身后的购票者催促赛诺尽快离去,而售票员耐不住他再三询问,皱皱眉头“啧”了一声,拎起喇叭冲他大声喊:“大巴停掉啦!下暴雨发大水了,盘山公路塌方啦!去不了啦!” 事后赛诺很多次回想起这天,想起这一次天真的、愚蠢的冲动,却始终找不出一个明确的词汇来形容那时的心情。他记得那天的雨下了很久都没停,车站的人潮来往涌动,而他抱着书包傻傻地坐在车站大厅的角落等候,像一座落魄的未竟雕像。他似乎是庆幸的,庆幸这场大雨给了自己一个暂留车站、逃避现实的借口,庆幸它让自己设身处地体验到了近似故乡的天气,仿佛已然身在故乡。他冷静下来反思发生的一切,却发觉自己的心情连失落都谈不上,只是心底一阵空荡荡的。就像车站的流浪汉以废旧报纸为棉被,他的心脏上也只覆了一层柔软易碎的稿纸,大雨冲刷就皱巴巴地烂成一团,暴露出他贫乏的人生阅历和幼稚的精神世界:天大地大,只要提纳里想去,哪里不能看雪?为什么非要由他来陪着看雪?提纳里比他成熟,比他经济自由,他有什么资格替提纳里担心难过? 他现在对提纳里的感情算什么,能够算是爱吗?那提纳里呢,提纳里在意他吗,爱他吗? 赛诺仍旧坐在车站里,却像被窗外劈头盖脸的雨水浇了个清醒。他的爱是真挚的,炽烈的,毫无保留的,也因太过浓烈厚重显得杀机四伏。长期吸入高浓度氧气也能让人毙亡,他的爱就像纯氧,没人能承受这么纯粹又沉重的爱。提纳里关心他也信任他,却不能说是爱他。他连一个联系方式都从未同赛诺交换,他平静地向赛诺陈述着两周后将要离开的事实,就像赛诺也平静地接受着提纳里必将离开他的结局,就连来车站买票也偷偷瞒着提纳里。提纳里的离开是注定的、理所当然的,他必须学着接受,必须学会习惯离别,连落魄和心碎都显得无理取闹。 其实赛诺一直都明白,提纳里不该也不会陪他蹉跎。 3. 每个城市都少不了类似的风俗纪念品市场。即便你知道这块所谓的琥珀只是普通的滴胶,那尊狼形塑像也只是在铁制品外加用了彩色的涂料,见到的所有小玩意都是市场溢价的受害者,也阻挡不了这种地方成为旅行必备打卡点。 我拿起了一只狐狸面具,转头去寻提纳里,见他沐浴在阳光下和老板相谈甚欢。他在厚实的毛衣之外套了一件宽大的羽绒服,短发被摩尔曼斯克的风揉得蓬松,看上去像某种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淡季的不冻港在正午时分相当寂静,小摊前的温和交谈仿若某种高清纪录片的长镜头,我能听到云层滚动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也能看见提纳里脸上被染成浅金色的细小绒毛。 原本我打算用手里这只雪狐来形容他,但在察觉到他拿起了一尊北极熊塑像时改了主意,现在他看起来像一只圆滚滚的小熊。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提纳里的时候,他眼含笑意弯了弯眼尾,没有接我的话。就在这个时候,积在坡形屋顶上的一小块雪块咕噜噜地滚下来,擦着提纳里的鼻翼而过,松松软软地碎裂成无数冰渣,其中几颗雪粒挂到了他的睫毛上,呼出的热气将它们拂成半透明的冰晶。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和提纳里的这段旅途,没有出现任何我设想的尴尬场景。除却熟稔地称呼对方的姓名以外,我们表现得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驴友,好像对方真的只是在社交网站上看对了眼的同路人。我想,造就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我们默契地选择了不去谈过往,连类似“我记得”这样的句式也不去使用。回忆就是这样难以捉摸的东西。它像一把牢牢嵌在心口的钝刀子,插进深处是椎心之痛,向外拔则会挣扎得血rou模糊。它无法通过任何寻常手段去除,唯一的出路是忍受它并且装作它不存在,不知不觉刀柄上就会爬满新生的结缔组织,那时它就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适应、配合到默许,这是人类顽强与懦弱的矛盾统一。 在那之后,我们还一起去了附近的牧场坐驯鹿雪橇。淡季的午后没有其他游客,主人耐心地替我们各自选好合适的驯鹿,详细介绍了基本要领,又亲自带着我们演习过几遍,而后慷慨地把整片牧场交给了我们。 不得不承认,和喜欢的人一起做运动,是件很特别的事。运动和情动都一样能让人血脉贲张,并且运动中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全情投入,更容易卸下包袱。我的驯鹿大概是个稳重的性子,以适中的速度在场内巡逻游走,步调和节奏都让人安心。载提纳里的那头驯鹿则尤为奔放,脱缰一般在场内自在驰骋,掀起一阵阵呼啸而过的风声。提纳里从我身边经过,艰难地平复着吐息对我说,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动画里拉驯鹿马车的圣诞老人,马上就要冲上云霄握住流星了。 玩了个够本以后,我们依依不舍地从雪橇上下来。载过提纳里的驯鹿似乎预料到了离别,朝提纳里来了一个飞扑,把他大半个人都压进了雪地里,低头亲昵地蹭着他的颈侧。牧场主人忙不迭地把驯鹿拉回属于它的地方,边拴缰绳边同我们打趣:“驯鹿性子温顺,我也是第一次见它这么亲近游客,看来它真的很喜欢你。还好跑出来的不是哈士奇,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提纳里灰溜溜地起身掸掉身上的雪,而我的脑海中仍然反复回放着他不久前陷入雪地的样子。这副景象让人想起异国的传言:刚出生不久的小狐狸,会一头栽进雪地里觅食,远远看去,只有一条蓬松的尾巴在雪中惬意地晃荡。我将这番话如实转告给提纳里,他白了我一眼,半是诙谐半是恼火地威胁我撤回刚才的发言。闹过了这么大一通,提纳里的头发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脸颊和鼻子被冻得红扑扑的,有种潦草的凌乱感,却尤为生动。他不快地紧咬着嘴唇,薄而优美的唇瓣衬得越发红润晶亮,看上去格外适合亲吻。 ……天知道我在想什么。 晚餐的篝火晚会依然是丹尼尔先生的主意。今夜月明星稀,我们和当地村民一同到了户外,围坐在篝火边。跃动的火苗如同一捧流动的蜂蜜,暖黄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就让大家看上去都像是被泡在了蜜罐里,让言语和吐息都带上了馥郁芬芳的味道。村民们笑着和每个人用打招呼,往来皆亲朋,让人不由得想起果戈里笔下的乡村故事会。 在热血沸腾的歌声里,我数次转过头去看提纳里。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提裙起舞的姑娘,侧脸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篝火和夕阳有着如初一辙的暖融色彩,提纳里认真观看表演的神情,也和我记忆中专注工作的他一再重叠。盘腿坐在篝火边的他、一边掸雪一边吹胡子瞪眼的他、集市上双眸发亮的他、船舱餐厅里微醺的他……我在意他的每个样子,也会无可救药地因为他的每个样子沦陷。 这样的情感不是因为眷恋过往,更没有什么作茧自缚。像蝉翼一样纤瘦的回忆太脆弱也太痛苦,承载不起这么轻松愉快的心情。我们共同选择了不提及过去,我也的的确确能做到暂且将过往抛掷一边,仅仅活在当下,如同初生婴儿一般以全新的视角看待这场旅途。是的,重要的只是提纳里这个人。关注他是潜移默化的习惯,爱上他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我的日子在因为他变得闪闪发亮。 我终于悲哀地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我已经不能不爱提纳里了。 为人群簇拥的牧羊姑娘停下了舞步,向观众欠身示意,邀请大家一同站起身来牵手庆祝。我试图撑着地面起身,堪堪起身数十厘米就陡然摔回了地上。提纳里诧异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朝他摇摇头,再次尝试,双腿却像被抽干了所有气力,不听使唤,无法挪动。电击一般的疼痛顺着椎骨一路直达大脑,到后来就连支起身子都成了奢望。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作? 提纳里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向我伸出手,想要扶我一把,他的双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呼喊我的名字。可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周围的人们在议论什么,篝火燃烧的劈里啪啦声在我耳中响成一片刺耳的杂音,像是什么人在用碎片往我的耳膜上划出渗血的口子。眼前的景象也在一点点扭曲,时而昏沉黯淡使人眩晕,时而切割出几个意义不明的单调色块,我甚至辨别不清提纳里在哪里。 让我站起来,我要站起来,至少不要在这里—— 豆大的汗珠从我的额前滴落,挂在发际的某处,但我无法感知它的具体存在。似乎有什么东西进了我的嘴里,我混乱不堪地想着,是血吗,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吗,血是没有味道的吗?我坐在原地独自挣扎了太久,早就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有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了篝火上炙烤,有时我的身体又透着刺骨的寒意。我固执地保持着直起身子的姿势,但在之后的某一刻,脊柱支撑的力量也被抽离干净,我惶惶然地向身后的雪地倒去。 悄无声息的黑暗将我整个人都吞没,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0. 至少要给他写一封信。 回校之后的新一周,将会是提纳里任教的最后一周。提纳里会什么时候走,周一走还是周五走?赛诺倾向于周五,但经历过车票的意外之后,他无法再容忍任何形式的自以为是将机遇从他身边白白夺走。他必须早做准备,赶在周末结束之前完成这封信,回校一见到提纳里就交出信封。大不了,特别说明请他走后再读信就好,他相信提纳里能够理解。 他想,假如他们的结局注定是无疾而终,至少要完成一封像样的信交给提纳里,给他的青春画一个不算完满的句号。这封信里,他要写联络方式,写他的爱,写他在初见时就可笑可悲的沦陷,写单边耳机里轻柔和缓的蓝调,写他故意答错题只为收到一份笔记,写夕阳西下时冒着热气的关东煮,写故乡山巅永不消融的冰雪,写暴雨倾盆里的车站和无法成行的旅途…… 暴雨依然在下。雨水顺着玻璃窗户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好像要将一切说不清辨不明的东西冲刷得干干净净。好在紧闭的门窗将一切噪音客客气气地请出室外,寂静的书房里只能听到信纸翻页声、笔尖沙沙声和赛诺自己的心跳。时间在伴着回忆的进程飞快推进,脑海中的一幕幕在一点点染上明丽的色彩,铺天盖地的情绪气势汹汹地将他席卷,一度要将他吞没。 即便他的爱是轻薄的、荒谬的、不值一提的,即便他的追逐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徒劳无功——他不甘心。 回校当天,赛诺惴惴不安地拿着信封走进了办公室。轻薄的牛皮纸承载了他太多沉重的心事,他险些要迈不动步子。 赛诺想象过很多提纳里收到信的样子。提纳里会开心吗,为有学生牵挂而喜悦?会失望吗,最看好的学生在高三时分心做这些事?会难堪吗,会尴尬吗,会觉得这件事太丢脸,再也不愿和他联系吗?他不知道,他不确信自己在提纳里心里的分量,自然无法预测提纳里的一举一动。但不论结果如何,他必须把这封信交出去。他想,他要对得起自己全部的爱和遗憾,哪怕它们只是少年时代最为离经叛道的一场梦。 但他没想到,提纳里甚至不愿意留给他想象的机会。周一的早晨人人忙碌,其他老师都坐在桌前紧张地整理材料,唯独提纳里的工位干干净净。窗台的多rou植物不见了影子,桌面的所有陈设都荡然无存,仿佛从来没有人曾经坐在那里过一样。 班主任恰巧在此时进来送材料,赛诺急忙跟上去询问情况。班主任老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会,才把他拉到一边轻声说:“提纳里老师被校长紧急约谈,实习期提前结束了。” 一位老师适时探出头,替赛诺问出了不方便提出的问题:“校长约谈?这是出什么事了,我一直觉得小提是个很可靠的年轻人啊?” 另一位老师跟着接话道:“我也不清楚,但是听别人说,上周五的时候,小提老师当面顶撞了校长,两个人平时都和和气气的,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那天吵得特别凶,火气都很大。据说啊,要不是纳菲斯老师出面制止,又请求校长把事情压下来,这件事恐怕很难收场。” “纳菲斯老师都出面了?听上去有些严重啊,要是事情压不住,这孩子恐怕——” “好了好了,学生还在呢,别当着孩子的面说那些有的没的!……唉,年轻人做事还是太冲动啊。”班主任叹息着摇了摇头,安抚一般拍了拍赛诺的肩膀,“总之,提纳里老师已经走了,不过化学老师这两天就会回来。你回班级里和同学们说说,让大家安心复习。” 可是、可是,我还没有——!! 他已经回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办公室的大门早已紧闭。旷日持久的暴雨越发大了,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潦草地为天地万物施加昏暗模糊的滤镜。赛诺低下头,承载了他少年心事的信封早已被他捏得发皱,无力地垂下沉重一角。 就算有再多遗憾和无望又能怎么样?提纳里走了,走得干脆利落,走得不留痕迹。提纳里不愿意给他留下联系的方式,甚至不愿意给他留下一句告别。他高估了自己在提纳里心里的地位,他们本该是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相处的月余时间在人生的比例尺上都只是极短一瞬间。 他以为每个人的爱都是一朵玫瑰。他看着这朵玫瑰从花苞成长到盛放,将花朵的馥郁香气藏进信笺。他把他的爱视若珍宝,而提纳里甚至根本不愿意接收。不,不如说,在他行动之前,提纳里就已经给出了明确的拒绝答复。他的爱是僭越,他的追逐是错误,越界了就要退出,犯了错就要终止,哪怕是以这样不留余地的方式,提纳里也要把最残忍的真相撕碎了剥开给他看:他的爱其实是一朵潦草折出的纸玫瑰,就算有再多的褶皱、就算再也无法复原,它也仍然只是一张无人应答的白纸。 赛诺并不是喜欢失约的人。坦白来说,他比任何人都重视约定,尤其讨厌所有的不告而别。然而,从这一天起,他就深深陷进了失约与被失约、抛弃与被抛弃的痛苦漩涡中。他在执行任务时套用各种人的身份,会在骗取高官信任的次日往他杯中投毒,会在博得少女芳心的下一秒就将其一击毙命。他该习惯的,他该麻木的。可是,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当回忆不慎潜入脑海时,他仍旧会心痛不已、遗憾万分。就像少年时代沾到了校服外套上的原子笔印迹,明明划到的时候毫无察觉,尽力冲洗时却怎么也抹不掉,只能看着油墨晕开一片浅浅淡淡的色彩,熨成心上一块疤。 始于周末的大雨,直到周一仍然没有停。无论如何,浩浩荡荡的暴雨终于在此刻将他淋得彻头彻尾。 雷声从厚厚的云层里滚过来,他的梦不得不醒了。 4. 旧疾发作突然,去的也快。我对自己的病情有心理准备,不代表其他人也有。在篝火晚会上晕厥想必引发了太大震撼,不管怎么说,我都该向当事人解释情况并致以诚挚歉意。 身体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我没有继续在医院待下去的必要。出院那天,提纳里和丹尼尔先生来接我。提纳里特别提及了我的钱包,说是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要用身份证件,没有故意侵犯隐私的意思。当时的我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却也心知这番暗示背后的含义。于是,依照提纳里的意思,在打点完随身行李之后,我仔细检查了一番钱包,如坠冰窟。 我的钱包,被人动过了。 这个结论并不似听上去那么轻巧,毕竟提纳里已经就使用目的向我做了交代。要紧的是,我曾在我们突兀的分别前夕,给他写过一封情书。当时他走得突然,也并未给我留下联络方式,我再也没有了将信送出的机会。然而,我并不愿将这封信草草丢到一边。旧日时光里的我太矫情也太稚嫩,但如今再回首时,我依然珍惜这份前所未有的孤勇,珍惜所有与提纳里有关的回忆。于是我把它折叠成小方块,夹进放置证件的透明格子里。 不知不觉,它已经陪我走过了太长太长的路。它陪着我走过高中毕业、大学、工作、离岗,走过我生命中最为意气风发的岁月,从我们猝不及防的分别走到我们猝不及防的重逢。多年过去,它的纸张早已泛黄,昔日的锐利边缘也早为柔软的毛边所取代,好在其上的字迹仍然清晰如昨。这么多年来,它始终忠实地躺在我身份证件之后的格子里,就像心脏忠实地伏在我的胸腔之内。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它只是一张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纸。我将信纸折叠成小块,留在外侧的只有浅淡的“For Tighnari”这行小字。而现在,它暴露在外的部分,已经变成了信件的一小段正文内容。 它被翻过了。 提纳里没有说,我无从追究他是怎么发现这封信的。也许是在办理手续时不慎抽出了夹在证件背后的信纸,也许是在看见纸上的“For Tighnari”时就无法按捺住冲动——无论如何,他看见了,并且正在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提醒我,他知道了。 来不及多想,我已经快步追出了病房。提纳里察觉到了我的脚步声,我们在走廊两端无声对视。我想开口说话,声带却在猝不及防地下坠、下坠,像一把尖刀重重地刺进心脏,扎得鲜血淋漓。不想让双刃剑伤人的唯一方法是不使用,我以为只要把回忆深藏就能武装自己也保护他人,可回忆并不是任人摆布的死物,它执拗地从心底里探出头,霸道地闯进胸腔占据了实质性的空间,连轻柔和缓的一呼一吸都被遏制。爱、爱、爱,我被这个字眼困扰了太久太久,如今连反复咀嚼也像在生吞银针,锋利的痛感险些让我窒息。 然而我毕竟不是喜欢逃避的人。任何故事都该有个结局,不管以怎样奋不顾身的姿态。 不过,在我开口之前,提纳里就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站在窗边,晨光为他的眉眼镀上柔和的金边,这让他乌青的眼圈不至于太过扎眼。他定定凝视着我,良久终于露出了一个疲惫而歉疚的微笑,说道:“等你精神好些,我们再一起去看北冰洋吧。” 抵达海岸时已经日近黄昏。我们错过了欣赏极光的最佳时期,追光猎人也从未观测到极光大爆发的信号,但这不妨碍我们继续怀抱些许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摇下车窗。沿海的雪地大片大片地铺陈开来,海岸线离我太远,我只能隐约看见远方海面上有白色灯塔矗立,在金色的日光里岿然不动,如同一座静默在世纪末的孤岛。晦暗的海水是墨蓝色的,硬生生被夕阳套上粼粼的波光,勉为其难地活了起来。再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雪山,像是无数遥不可及的、漂浮在天际的白帆。 丹尼尔先生把车停在了沿海公路附近,嘱咐我们多加小心,早去早回。提纳里和我依言应允,从吉普车上下来,踩着厚实的积雪探身前往海岸线。又一次,我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靴子在黯白的雪地上踩出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没过雪地时发出粉碎纸片一般的细响,好像我们正在沿着各自的行动轨迹裁冰剪雪。提纳里在看到雪景的时候总是格外兴奋,走得比我更快些,领先我大半个身位,步伐轻快,像一只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小鹿。 “你都看见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我相信他能理解我在说什么。我先开了口,声音放松得超乎我自己的预料。似乎是因为笃定,又似乎是因为习惯了不安,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全部的可能性。 前方的脚步声明显放慢了下来,提纳里逐渐和我并肩同行。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极为沉重地点了点头。他仰起脸,摩尔曼斯克的寒风如刀子一样向我们迎面扑来,他冻得鼻子通红,眼底逐渐浮起红润的亮光。 他在难过吗?可是为什么?不告而别的是他,困在原地的是我。撕碎心脏还在强装体面的人是我,为什么率先破功的是他?这算什么,同情吗,遗憾吗,还是在替我哀悼?在我们错失的十年里他到底在想什么,在经历什么? 他不说,我就不问。不过,压抑的氛围一旦产生,就迅速在我们之中蔓延开来。他在我身边走得摇摇晃晃,瘦削得能够被人一把轻易抱住,像一块正在日光下逐渐消融的冰,又像一只意欲振翅却疲惫孱弱的白色飞鸟。我牵住了他的手,我怕他跌倒了,我更怕他会真的像鸟儿一样飞走了。提纳里犹豫了一下,动作滞涩地把一根根手指嵌进我的指间。现在我们是十指相扣了。我们相隔的数十厘米遥远如一个世纪,而我们的手指正亲吻得密不可分。 不知道在雪地里行走了多久,耀眼的日光一点点褪去,璀璨的天幕一点点往迷幻的蓝紫色过渡。翻过面前的这座小坡,我们终于站在了离北冰洋最近的地方。 一望无际的海洋仿佛能够一直延伸到地球的另一端。夜幕下的海洋有着更为深沉的颜色,星光在海洋表面勾勒出隐约的银白波纹。海浪无声地拍打着岸边的冰原,整个世界安静得如同一幅黑白默片——不如说,它比任何画片或影像都要更精致,也更震撼。我们的头顶没有极光,但万千星辰在太阳离去后次第登场,缀于天幕之时耀眼明亮,华美如一场隆重的谢幕;晶莹剔透的浮冰被切割成各种极富艺术感的形状,它们沿着长长的海岸线绵延向前,以奇妙的方式排列分布,在星辰的映照下竟也能熠熠生辉,像是天空某处璀璨夺目的星座。头顶是星空,脚下是星空,我们是困在两片星空之间的渺小尘埃,多么微不足道。往日的欢乐、悲伤或痛苦,在这般奇诡瑰丽的场景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在自然的伟力面前,脆弱如飘萍的人类有什么能与之抗衡? 其实是有的。冰、水和稀薄的水蒸气在极北的雪原上和谐地共处着,我们处在三态的交界之处,就像停驻在永恒的一瞬间。 既然静止的时间里无从谈论过去与未来,那就谈论爱吧。 这是在天地穹宇面前,我们仅剩的、能够称之为永垂不朽的东西。 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海水漫过皮靴数厘米,在相贴处有浅蓝色的光弧搁浅。温度不算很冷,薄荷一般的凉意顺着脚踝向上,一直钻进裤管,好在我们的手心还是暖的。 提纳里已经沉默了很久。他的情绪很好猜,兴致高涨时发梢眉眼都在发光,低落的时候连呼吸都显得深思熟虑。而现在,这场无声的沉默于我们更像是一场不明缘由的冷战,我能感受到他周身环绕着一条不可见的悲伤河流。我偏过头去,对上他眼中摇摇欲坠的星光,抬手拂去了他挂在眼角的一滴泪。 你究竟在难过些什么呢? 提纳里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很久,很久,久到我差点要忘记时间的流逝时,他恶狠狠地拽过我的领子吻了上来。我反应不及,向后踉跄了几步,同时用力地把他抱进了怀里。我们狼狈地跌落在摩尔曼斯克的海水里,发梢衣襟都被沾湿成皱巴巴的一团。 这感觉糟透了。夜晚的海风吹得眼睛都干涩,强硬地勾起心底不明所以的悲伤与无望。咸腥的海水一股脑灌进鼻腔和喉咙,刺鼻的气味呛得我头皮发麻,险些要将人溺毙。提纳里紧紧地攥着我的衣领,吻得那么迫切那么用力,好像现在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世界末日前的涨潮,我是他所能触及的唯一一块浮木,我是他的岸。 后来提纳里也伸出手,手指顺着我的脊背一点点往下滑,慢慢地抱住我的腰,那么犹疑那么小心翼翼,但我们终于紧密地抱在一起了。海浪柔和地拍打着我们,也正因此,直到此刻我才迟钝地发觉,提纳里整个人都在颤抖。显然这种颤抖不会是因海水的温度引起,因为他轻缓地附在我的耳边,声音也像被摩尔曼斯克的晚风稀释过一般,闷闷地发着颤: “……我早就当不了老师了。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被约谈?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想不开,要在旅游的最淡季跑到北极圈来看雪——你觉得呢?你这个笨蛋。” 只留给一个人的耳机、只留给一个人的闲暇时间、只留给一个人的信任与恳求……断章的回忆被这句话用丝线串联到一起,原来一切并不是我的凭空臆测,所有爱意都是有迹可循的。我曾以为我们经历过的分分秒秒只是人生中的平淡一页,我们都能把这份爱轻放再忘却,但它远比我想象得还要深刻,它是一道打在骨头上的烙印。十年了,这十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在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像我一样忍受着爱意与遗憾的摧残吗?我们都在老去,在爱里沉沦也在爱里清醒,可即便我们都被回忆折磨得遍体鳞伤,我们仍然选择了抱紧对方。 时隔十年,我听到回响了,我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成年人的世界是没有梦想的,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在仅属于我们的这片狭小天地,容我再放肆一次——像疯子一样大哭大笑,像艺术家一样去爱,去体验,许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山盟海誓,然后用拥抱把彼此融入骨血。 我们再度唇角相贴。这一次,就像点燃了深埋于冰川之下的火种,周身的气力在炽烈的高温下蒸腾为吹之即散的烟云,浑身的血液都在不受控的沸腾奔涌,将目之所及的一切染成盛大的红。 后记: 我和未婚夫的婚前旅行,仍旧将目的地选在了摩尔曼斯克港。区别在于,我们的出行时间选在了不冻港的旅游旺季。我们早早订好了半球形的玻璃小屋,安静地等待极光降临的那一刻。来摩尔曼斯克不看极光总归缺了点什么,而我们早已同对方立下约定,今后要争取让每一天都过得不留遗憾。 “在写什么呀?”在我写下这番冗长的回忆时,他拖长声调走到我的背后,双手环住我的脖颈,虚虚搭在我的肩头。他瘦削的胸膛抵上我的背,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胸前的温暖与心跳的韵律。 我眼疾手快地合上了手里的笔记本:“故地重游总是少不了追忆一下往昔的。现在不给,等老了以后记不清事了,再来和你一起看。” 他眯起眼睛笑得极欢,额前柳叶般的刘海晃得厉害:“记性都糊涂了,还看得清字吗?” “那就只好拜托邻居朋友,让他们帮忙念给我们听了。”我冲他眨眨眼睛,“所以我们得努力变老得慢一些,活得健康一些。” 他的指尖轻柔地剐蹭着我领口的皮肤:“说起来,你的旧疾已经很久没有再发过了。” “是,已经超过可能再发的限度了。”我勾了勾他的小指,“都过去了。现在我们在这里。” 他反手握住了我的手,垂眸轻声说道:“‘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过去,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 我们曾在夜幕之下的咸腥海浪中亲吻,掩藏真心的包装纸被浸泡得软烂变形,冷冽的海水渗入骨缝,连魂灵都在颤抖时隐隐作痛。时间的车轮依然循着既定的轨迹滚滚向前,当日光落下时,多余的水分会蒸发消散,残留的盐渍变成了圈住我们各自骨节的结婚戒指。而在无数次的黑夜来临之前,我们都能紧握对方的手,并且能够确认再也不会松开彼此—— 我说过,这的确是一个相当圆满的故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