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燃烧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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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善见地的丛林出发,往喀万驿行去,沿途可见一片居于雨林与沙漠交接部的无名草甸。立于山巅向东方看,连绵不绝的雨林撑起一片盈盈欲滴的翠绿,高耸入云的圣树怀抱主城沐浴在璀璨的流光中;向西面望,防沙壁与风蚀蘑菇在遍地黄沙里恒久地沉默下去,唯有旧日帝王的陵墓上方有不死不休的赤色风暴迂回盘旋,搅动着古老歌谣中传唱的黄金梦乡。 而双方交界的这片土地是标准的“两不管”地带,既不被雨林接纳,又为沙漠子民排斥。在这里,没有茂密的自然植被,没有宏伟的人文景观。零星的几棵证悟木矮小又歪斜,像缠绵病榻的耄耋老人。偶有顽石从草丛中露出一角,木讷地将鸽灰色的纹理暴露在空气里,像被人遗忘在野外的孤坟。偏有倔强的风雨兰从贫瘠的土壤里捧起花冠,经由无数小小的金露梅将兰花丛连接成片,便在荒凉的草甸上汇成了一条流光溢彩的金色河流。 也正因此,金色河流的尽头,那间充满现代科技感的白色矮房——全名“善见地动物保护区管理办公室”,实在太过格格不入。 “……所以我们认为,在这里开辟野生动物保护区,可以保证周边安全,可以改善生态环境,还能有效利用林业资源,为教令院的学者们提供更为安定的研究场所,是件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办公室里,托德恭恭敬敬地将一份规划书双手奉上,见赛诺根本没有接过它的意思,只能讪笑着把文件放回桌上,再小心翼翼地推到赛诺面前,“这是我们拟定的最终方案,您可以随意查阅,大风纪官大人。” “咣”的一声,沉重的赤沙之杖挟着电光砸在距托德不到半尺的地方,在厚实的木制桌面上撞出一道三寸深的凿痕以示友好。当事人却跟无事发生一样,仍旧保持着双手环于胸前的姿势,锐利的赤瞳中不曾涌动过任何情绪:“接着说。” 托德心有余悸地吞了吞口水,依然梗着脖子狡辩道:“有什么问题吗?喀万驿是沙漠与雨林间最大的驿站,来往人群众多。现在正是兽类最为活跃的时期,长鬓虎伤人事件频发,尤以喀万驿一带为重灾区,具体数字想必您比我更清楚。下令捕杀长鬓虎,无异于变相助长偷猎盗猎之风。划定界限,将长鬓虎收归于保护区内,疏散保护区中的原住民并限制人群进入,难道不是以最温和的方式,大大降低了这类事件再发的风险?我说的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恰在此时,提纳里气势汹汹地杀进了办公室,把新近的报纸往办公桌上一拍,“不清楚具体数字是吧?我来告诉你,开春至今,发生在喀万驿的长鬓虎伤人事件共计十八起,其中有十七起是游客率先挑衅所致;在喀万驿卫兵的严格管控下,实际伤亡人数为零。但凡起草规划的人稍微动一下脑子,都能看出保护区除了让长鬓虎吃得更饱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而为了开辟保护区疏散原住民,又意味着什么?兽类最活跃的时期也是草甸的雨季,高热,潮湿,毒物层出不穷,每个潜在的因素都可能导致一场瘟疫的暴发。但西边的三个镀金旅团正在闹势力划分,每天都是接二连三的暴力冲突,误伤了多少无辜的原住民?志愿医院物资紧缺又床位爆满,患者溃烂的伤口根本无法愈合。选在这个时候疏散原住民,你们是生怕染病的人不够多,急着送更多人去火葬?‘近千条人命的安危和几头长鬓虎的温饱比起来不值一提’,而你现在却在问,这样的价值观念‘哪里不对’?” 这当然不会是提纳里第一次训斥他人。在教导误食毒蘑菇的糊涂蛋时,他也会采用类似的连珠炮式语言攻击,但语气里更多的是启发教育与无可奈何的意味,于听者而言更像是酷暑时站在奔涌的瀑布下,下坠的水柱砸得人头皮发麻也让人醍醐灌顶。而现在的他字字带刺,一改平日里友善可亲的模样——尖锐,凌厉,不留余地,一如寒冬腊月里从窗缝挤进来的凛冽北风。 托德第一次见自己的学长发这么大的火,心虚地挠了挠后脑勺,反驳的气势已然矮了大半截:“哪有这么夸张……雨林那边也是瘟疫的高发时期,健康之家也是志愿医院,从来没见人家抱怨情况危急……” “赛诺的互联网嘴替先生”拧起了好看的眉头,尾巴炸开了毛,长长的大耳朵也跟着气到发抖:“健康之家背靠须弥城,任何教令院学生都可以提交短期义工的志愿申请,轮班换班也非常方便。健康之家提交的物资申请,当日便可通过,最晚次日就能获得分发下来的医疗物资。这里的志愿医院呢?单是附近的战乱就吓跑了一批批的义工。患者的病情比健康之家严峻得多,却因为医院的权限不足,获批的物资不及健康之家的三分之一。物资的申请、审批与运输都要走漫长的流程,上一批物资刚刚抵达,新的申请就又要发送出去了。假如你们真能为原住民提供医疗援助,我也当你们努力过了。可你们要做的是什么?把这些妨碍你们执行规划的原住民送去阿如村,就像在对待那些你们眼中的‘疯学者’一样。我的建议是,要么多读几本书再来和我理论,要么带着你的废纸趁早滚蛋。” 一番交涉过后,赛诺和提纳里一无所获地离开了办公室。可怜的托德被他们两个骂得狗血淋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愣是一句有用的线索也没说出口。 这样的结局并不令赛诺感到意外:“动物保护区是个幌子,背后是一项生论派学者与镀金旅团的交易。镀金旅团通过这项规划趁乱占据领地,学者借用镀金旅团的力量开辟走私罐装知识的新渠道。但涉事的学者头目至今仍旧没能得到确认。我审问过很多托德这样的人,他们都只是这项计划的最底层,了解的东西非常少,我需要更多信息把他们连根拔起。倒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是这两天的事。老师又来写信劝我回教令院,信中提到了动物保护区的古怪规划,问我是否有听到什么风声。刚好我最近也在计划来这里采集植物标本。我猜到其中必有蹊跷,可直到亲自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 赛诺握紧了手中的权杖:“按照规划书中的条款,保护区划定范围内的原住民会在九天后统一开始搬离。前期证据不足,我只能从常规渠道递交驳回规划书的申请;过程中又有利益相关者作祟,最快也要在十天之后才能走完全部流程。” “阿如村至少是个不会有战乱的地方。经过今天的施压,这伙人想必会收敛一些,运送患者的途中总能少些波折,托德也承诺了会尽全力提供最好的交通条件。我以自己的名义从化城郭和生论派调取了一批医疗物资,能多应付一段时间。至于别的事……就等找出幕后黑手之后,在审判时一同清算吧。”提纳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当初我离开的时候就说过,比起参加教令院里这些神叨叨的‘大项目’,还不如用自己的所知所学切实地改变些什么。别的糟心事就不提了,带我去志愿医院看看吧。你知道的,我一定能帮上忙。” 赛诺点头应允。风纪官要承担的东西太多,每一次行动都意味着极高的风险,稍有不慎就可能尸骨无存。即便妥善处理了眼前的事件,日后依然可能被仇家找上门,让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陷入危机。越是经历丰富的风纪官,越不敢对他人寄予过高的信任、表现过度的亲昵,赛诺亦不能免俗。可在不知不觉间,提纳里成为了一个可以分享并背负他所有秘密的存在——而他对此竟然是庆幸的。 志愿医院建在一个镀金旅团的废弃营地上。热心的义工们在荒废的建筑物中布置了医疗器械,虽说简陋了些,但已经足够让病患们免受露天的风霜洗礼。赛诺比提纳里早到几天,近些天就暂时借住在志愿医院里。他和医院的工作人员接触过不少次,空闲的时候也会帮他们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搬着病历本路过医院正门的女医生范妮,远远看见他们走近就亲切地打起招呼:“赛诺先生!啊,这位是……?” 提纳里抢在赛诺开口前接了话:“你好,我叫提纳里,是来自道成林的医生。” 范妮快活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我们有新帮手啦?欢迎你加入我们!” 赛诺见过许多不同身份的提纳里:研讨会上热忱积极的学者,精密仪器前一丝不苟的研究员,穿梭于林间清理魔物与死域的巡林官。而提纳里对每一个身份都适应得很好,以至于赛诺有时会忘记,提纳里还有一个道成林医者的身份。 白大褂大概是医院中唯一不缺乏的物资。当提纳里在更衣室里换白大褂的时候,赛诺就站在他身后。发觉提纳里正在以一个艰难的姿势研究“如何把尾巴塞进没打洞的白大褂里”时,他实在没忍住有些猖狂的笑声,给提纳里找了件最大码的衣服。感天动地,虽然尾巴的自由活动还是受到了一定限制,但它能够相对自然地垂挂在身后了。就是衣服的下摆有些夸张,穿在提纳里身上有种拖地长裙的美感。 “有这么好笑吗……”察觉到赛诺仍旧在疯狂上扬的嘴角,提纳里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迈出更衣室的时候,范妮已经在走廊上推着病历车等他们了。一位护士恰在这时从病房里急匆匆地向他们走来。简单打过招呼之后,她压低了声线:“情况不太好。一号床的查尔斯拒绝用药,你们多劝劝他。” 范妮忧愁地抓了抓披散在肩头的卷发:“查尔斯?怎么会,他明明是这些孩子里最懂事的。” 护士叹息道:“您也知道,药房的库存原本只能满足我们五天的需求。昨天的旅团斗争又新增了许多伤员,现在连五天都撑不到……主城的物资到的一次比一次晚,再加上查尔斯最近的情况不太好,这两天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发热。他说,他想把自己的药让给隔壁床的艾莉莎meimei。” 他们推着小车走进病房,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号床。瘦小的男孩抱着膝盖坐在床边,病号服下空荡荡的,过堂风能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衣服吹起一个鼓包,抚摸他身侧根根肋骨的轮廓。男孩的侧脸深深地凹陷下去,黝黑的肤色衬得那双眼睛越发黑白分明、越发清澈透亮。 提纳里站到了男孩的床边:“你叫查尔斯对吗?往后我们可能会经常见面,你可以叫我提纳里医生。” 男孩怯生生地应道:“我记住了,提纳里医生。” “那么,查尔斯,为什么今天突然不想吃药了呢?”提纳里拿起床头柜上的塑胶药包,在查尔斯面前晃了晃。 查尔斯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将下巴埋进臂弯:“我的病好不了了。这些药给别人更有用。” “这样啊……是曾经有医生对你说过,你的病好不了了吗?” 男孩乖巧地摇了摇头:“没有。” 提纳里揉了揉男孩的头发:“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查尔斯,无论是药品还剩多少,还是你的病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我们都比你更了解最真实的情况。既然医生从来没有说过‘你的病好不了了’,就不要在我们之前先放弃你自己。我们——范妮医生,玛格丽特护士,这个医院里的所有人,我们都会陪你一直坚持下去的,好吗?” 不知不觉间,男孩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他老老实实地接过药碗一口喝了个干净,再开口时已经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了。谢谢你,提纳里医生。” “嗯,查尔斯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呢。那我要和你再做一个约定,有心事的时候不要憋在心里,想到什么都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们会帮你分担的。” 查尔斯咬紧了下唇,不安地绞动着手指:“那——提纳里医生,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吗?” 提纳里爽快地对着男孩弯腰低下头,顺便掀开了白大褂的一角:“尾巴也可以哦。” 查尔斯摸了摸提纳里的耳朵,又揉了揉毛茸茸的大尾巴,意犹未尽地松开了手:“好漂亮的尾巴啊,要是我也能有一条这样的尾巴就好了。” 范妮和护士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微笑起来。提纳里却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说不定真的能有呢?” “诶?”显然这是个连查尔斯都觉得意外的答案。 “嗯,你没有听错。我曾经看到过相关的文献,探讨的就是普通人类长出尾巴的可能性。”提纳里像模像样地耸了耸肩,“不过这并不是我主修的领域,我并没有深入研究过。结论到底是什么样的,未来的你能不能有一条这样的尾巴,都要等你亲自去教令院的智慧宫里找到答案。所以啊,在那之前,查尔斯要努力让自己好起来,遵守和范妮医生的约定,乖乖吃药哦?” “嗯!”查尔斯用力地点头应下,紧接着又生出些茫然的不确定来,“我真的能进到教令院里吗?跟范妮医生、提纳里医生不一样,雨林的人们好像很讨厌我们,不愿意给我们物资,也不愿意向我们传授知识……雨林的人们真的会喜欢我们这样的人吗?这样的我,也会被教令院接纳吗?” 一直沉默着的赛诺忽然开口了:“会的。” 提纳里骤然转过身。那是曾令他无数次目眩神迷的眼眸——灼烈的、guntang的赤色,比鱼肚白的旭日更热忱,比玫瑰金的夕阳更鲜活,此刻正牢牢地锁定在提纳里身上。这一刻仿若时光静驻,日月星辰倒悬于他眼中,银汉长流汇聚成他眼底一抹朦胧的光亮。 星河璀璨,不及你盈盈一望。 赛诺分明是在对查尔斯说话,目光却并没有从提纳里身上移开过。再度开口时,赛诺的语气越发轻缓而柔和,像是在念一首韵脚优美的十四行诗:“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保证。” 提纳里回过头对查尔斯说:“你看,这个哥哥向你保证了。他是须弥的大风纪官,是全须弥最有原则、最明白什么是公平正义的人。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你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风纪官……”查尔斯紧张地抱紧了怀里的靠枕,下意识向墙角挪了一点,“风纪官是很可怕的人吧?mama说过,风纪官总是在凶巴巴地抓捕犯人,不管犯人逃到哪里,风纪官都能够找到他们。他们是一群怎么也甩不掉的鬼魂,很多人一看见风纪官就吓破了胆。” 提纳里凑得离男孩更近了一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安抚,认真地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们在坏人面前才会表现得凶巴巴的。只要你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主动接近他们,用心去感受——你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很温柔、很可爱的人。” 赛诺也非常配合地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然后他被提纳里拖去了下一张病床前。 和范妮医生一起完成了查房,又帮着整理了所有病人的病历资料和病程记录,已经到了夜深。而直到此时提纳里才意识到一件事——医院里似乎没有能容他借宿的地方了。 “你也知道,这里的物资很紧张,各种方面都是。如果确定要睡床的话,在日用物资抵达前的几天,你恐怕得跟我挤一挤。” “好啊。”提纳里爽快应下,随即环顾四周,“你的房间在哪里?” 赛诺从墙角拖出一张折叠式行军床:“你想在哪里都可以。” 后来他们把床搬到了医院的病案室里。志愿医院每周整理一次病历,病案室是医院中人员走动最少的地方之一。 但在最开始答应下来的时候,提纳里没想到真的会是物理意义上的“挤一挤”——这也太挤了。狭小的行军床仅容得下一个成年男性,哪怕只有赛诺一个人躺在上面的时候,也会觉得睡觉翻个身都费劲。现在再加了一个提纳里,他们两个人根本无法同时在床上同时保持平躺的姿态。赛诺常年奔波在外,什么奇怪的地方都露宿过,倒也不算难接受,就是苦了提纳里。兽类的自由天性大抵还留藏在他的血脉深处,至少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睡姿。困在这么一个拥挤的空间里,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怎么摆放都不对劲。 明天他得想办法打地铺腾个地方,不然也太折磨提纳里了。赛诺长叹一口气,伸手把人捞进怀里,按住对方的后脑勺贴近自己:“那今天就先这样?” 这个姿势未免太奇怪了。提纳里觉得自己耳根子有些烧,一面在心里暗自犯着嘀咕,一面乖乖地把手搭在对方的腰间。 哦,对,严格定义的话,他们现在算是彼此的男朋友。不过,除了只有两人共处的时候会额外干点这样那样的事之外,双方的日常状态和与对方相处时的态度,似乎都跟谈恋爱前没有任何区别。他们之间的最不对劲的地方在于,两个人好像都并不觉得这种交往状态有什么不对劲。 赛诺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个姿势的异常——主要是那方面的异常。他哑着嗓子唤道:“提纳里。” 什么地方异常大家都懂。提纳里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地方,把下巴搁在对方的颈窝里:“嗯?” “这里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昼夜温差很大。入夜之后会很冷。” 具有较强自主意识的尾巴暧昧地缠上了麦色的胳膊:“所以?” 赛诺无比诚恳地对他说:“睡觉的时候不要把被子踢下去。” “……我现在比较想把你踢下去。” “提纳里医生,这是今天的——” 走廊尽头的资料室,暂时成为了提纳里的办公间。范妮从走廊的另一头走来,远远看见了资料室门口的人影,一下子收了声。 走廊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却有一缕隐隐的芬芳成为了刺鼻空气中的罕有的慰藉。康复后的孩子们终于能像往日一样在草甸上奔跑,跑过漫山遍野摘下一朵朵须弥蔷薇,将它们扎成花束送进了医院。现在,浅紫色的小花装进了洗净后的空药瓶里,摆在资料室陈旧木桌的一角,于午后和暖的风里自在摇曳,是目之所及唯一的亮色。 提纳里正坐在木桌边整理近期的病历。他仔仔细细地翻看过每一本病历本,有时一目十行,有时针对某句病史描述陷入良久的思索,还会不时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做些批注。安静的资料室里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日光倾泻而下,小心翼翼地变移着照射的角度,生怕惊扰了房中年轻人的思索。空气中飘浮着的细小尘埃也不忍太过逾矩,堪堪越过窗框的一刻就收敛了运动的声势,打着卷儿停息在他手边。 而赛诺就这么倚靠资料室的门板站立,保持着双手环于胸前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看着提纳里,嘴角稍稍上挑,勾勒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好像不管在那里站多久都不会累。 范妮忍不住悄悄停下步子,暗自感叹,他们真是无比奇妙的两个人啊。 说是亲人?显然他们的外表相去甚远,不会有任何血缘关系,自然比不得血亲来得亲近。 说是友人?只需一个手势、一个眼神,甚至一个极短的停顿瞬间,他们都能领悟到对方的意图,恐怕远比一般的友人来得亲密。 说是恋人?他们又不像离不开水的鱼、攀附墙根的藤蔓那般依赖彼此。独立也眷慕,清醒也长情,无论何时何地,他们似乎总能给对方留一处自在挥洒的空间,与一份恰到好处的回旋余地。 可是,这两个人哪怕什么也不做,单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就能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磁场。山河草木或白云苍狗都无关紧要,周遭的声息浮动也与他们无关。他们会一次次在嘈嘈切切中确定彼此的存在,心照不宣地守护着只属于他们的宁静天地,将这个纷纷扰扰的、混沌不堪的、温润似水也凛冽如冰的世界,完完全全地隔绝在外。 他们从不倾诉对彼此的思念,也不会让情感成为超越本我或磨灭理智的存在。但他们互相接纳、互相信赖,牢不可破的羁绊早已融入骨血,流淌向四肢百骸。他们不打算将对方作为万事万物的终点,可假使他们真要向对方奔去,纵使山高路远也无法令他们隔绝两端。他们不愿成为彼此生命中华美的独奏乐章,却像一段为吟游诗人伴奏的六弦琴音,和谐流畅也清新动听。 他们都不会成为对方世界的中心,但一定会是那份最为瑰丽不凡的独一无二。 范妮抱住文书资料快步离开,笑着想,其实手头这些工作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能处理好的。 于是范妮在数小时后才再度回到了资料室门前:“赛诺先生,提纳里医生,今天我们要提前开饭。” 晚餐还兼具了欢送会的功能。几位年轻义工的志愿生活在今天结束,他们将跟着途经此地的商队一同前往奥摩斯港,得在太阳落山前动身。其中一位义工来自璃月,她热情地分享了自己压箱底的私藏,将红枣、花生和莲子与一些粗粮熬在一起,难得的香甜气息就从医院的饭厅里飘了出来。 那位璃月的义工姑娘终于享用了一顿饱餐,揉了揉圆滚滚的肚皮,依依不舍地说道:“这就是‘最后的晚餐’了吧。” 范妮小声对晚餐的主人公说:“还好我们之中没有枫丹来的朋友。亲爱的,这可不是什么好比喻。” 赛诺若有所思地盯着碗里的半流质:“那么我们面前的就是诺亚方【舟】。” 提纳里开始笑了,而义工们逐渐流露出近乎痴呆的神态,在手里的餐具“咚”的一声砸在碗里时才回过神,茫然地与同事对视。 于是赛诺也跟着放下调羹,耐心地解释道:“这个笑话的有趣之处在于‘粥’和‘舟’的同音——” 提纳里笑出声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被呛得接连咳了好几下,差点从座位上滚下去。赛诺赶紧搂过他的肩膀,顺便给人拍了拍背顺顺气。趁着这个机会,义工们抱起了各自的餐具,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饭厅。 而当他们走出饭厅的时候,几名护工正急匆匆地抬着担架迈进走廊:“新病人来了。” 瘦骨嶙峋的男孩躺在担架上,手掌挡在了眼前,豆大的泪滴仍旧从指缝间流出,顺着颧骨的清晰轮廓滑下,融进身下的床单里。男孩的左腿满是溃烂、脓疱和外翻的皮rou,结痂的伤口上还有无数细细密密的划痕——那是灵风猎手召唤出的魔鸢厄灵所致。 提纳里当即做出了判断:“必须立刻清创,准备手术。” 在场的医生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范妮对他说:“主城的物资依然没有送达,但我们已经没有麻药了。” “那就不用麻药。”提纳里坚定地看了她一眼,“我来cao作。再拖下去,等药品送到的时候,该切的就是整条腿了。” 沾着铁锈的治疗盘,仅此一套的医疗器械。本就亮度不足的手术灯还接触不稳,忽明忽暗,像是什么人昏昏沉沉的眼眸,随时都有可能在一声哈欠后沉沉睡去。手术过程中,电流的刺耳声响断断续续地烧灼着神经,可这甚至已经是志愿医院能给出的最好医疗条件。 他们为男孩做足了心理工作,也准备了一定的新鲜药材用于最基础的镇痛。然而它们终究无法完全替代麻药的地位。男孩凭借坚定的意志克制住挣扎的冲动,将近手术末尾的时候却生生撕开了一直紧咬着的被褥,大团大团的棉絮仓皇地暴露在空气中。在赛诺的默许下,男孩猛地偏过头咬住了他的手臂,继续与入骨的疼痛顽抗。 提纳里握着手术刀的手直到这个时候才陡然一颤。可他分明看见赛诺摇了摇头,向他无声地比了个“没事”的口型,示意他继续。 好在手术本身并不复杂,都是些皮rou上的简单cao作。术后,男孩擦干眼泪向他点点头,竭力露出一个苍白而疲惫的微笑。而提纳里的心情丝毫没能轻松起来。他收拾过现场,一把夺过赛诺的手掌攥进手心——小臂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牙印,到处都是血痕,还被生生咬下了一块皮rou。 冰凉的消毒水刺进血rou里,牵拉出一阵细细密密的痛。但赛诺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只是看着提纳里:“你别怪他。” 提纳里仍旧低着头,声音听上去瓮声瓮气的:“我没有。” 赛诺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那你生什么气?” 他当然不会怪罪那个无辜的男孩,他是在生自己的闷气——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察觉到志愿医院的情况?为什么不能提前几天来到这里考察?为什么不再多申请一些救助物资?但凡他当初能够多做些什么,或许这个男孩就不用忍受无麻手术的痛苦,赛诺也就不会被咬伤。明明知道人事已尽,明明清楚既定的事实无法再回头更改,在看到赛诺受伤的手臂时,他心头依然生出了难言的挫败感。 提纳里没再接赛诺的话,闷闷地往胳膊上缠好绷带:“会觉得太紧吗?” 赛诺握拳又松开,然后转了转手掌:“不会,刚好。”这样说着,他把绑好绷带的小臂举到唇边,很快地亲了亲。那是极轻极浅的一个吻,像雨后虹霓掠过红蜻蜓的翅膀,在傍晚的湖面倏尔掀起一片浮光掠金。 提纳里愣了好几秒,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你……” 赛诺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不气了?” “……脏不脏啊。”提纳里小声埋怨了一句,把留长的绷带挽了个结。它和提纳里垂下的纤长睫羽一样,宛如活灵活现的蝴蝶,看上去下一刻就能振翅欲飞。而当时的提纳里只是懊恼地想着,自己的耳朵一定已经红透了。 “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了。”总办公室里,提纳里拍了拍高高的病历册,“这些全都是排队等手术的病人。物资依然没有消息吗?” 一位负责物资交接的义工开了口:“是的。这一次耽搁的时间实在太久了。我们尝试与运输队伍联系,始终没有收到任何回复。我们现在在担心,他们会不会是卷进镀金旅团的斗争里了?” 义工们的心情都相当沉重。简单的清创缝合还能够使用无麻手术,可那些更加危重的病人呢? 散会后,提纳里整理资料耽搁了一会,恰好赶上赛诺火急火燎地进屋:“我追查的线人有新动向了。他们今天下午要去接一批货物,就目前线索推断,很可能就是被截获的医疗物资。这件事我去解决。” 提纳里腾地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 “我自己就可以。你是唯一一个能做无麻手术的医生,这里更需要你。”赛诺飞快地抱了他一下,“相信我。等我回来。” 提纳里从未意识到白昼会这样长。他和义工们忙碌不歇,在病房和药房来回奔波,为每一位患者带去信念和希望。可太阳还是一直高高地挂在穹顶,怎么也不愿偏移分毫。熬到迟暮时分,它也成了行将就木的病人,以近乎决绝的姿态焚烧着地平线,却无法为大地再增添一丝一毫的光和热。湛蓝、绛紫、深赤、暖橙……天幕在无声的燃烧中呈现出层层叠叠的浓重色彩,如同生命正在进行一场惨痛的谢幕。 在夕阳黯淡地收拢全部光华、疏星悄然挂上枝头时,驮兽沉稳的脚步声终于跟着从道路的尽头缓缓升起。赛诺牵着领头的驮兽在医院门口停下,和大家一起把一袋袋的物资卸下来。药品、器材、生活物资……每一个包裹都饱满而厚实,寄托了无数病患沉甸甸的希望。 不过,比起和义工们一道清点物资,他们还有更紧急的事要做。赛诺把提纳里拉到了无人处的房间里:“取物资的过程中,我得到了新的情报。旅团成员和一位学者将在西北角的营地进行深入谈判,时间是今晚八点。这会是我们最接近真相的时候。” 获得足够翔实的证据后,就可以提交学院的紧急仲裁,不仅流程简练、时限更短,最终话事权还掌握在自己严肃认真的恩师手中……或许他们真能赶在死线前组织规划的推行,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提纳里轻巧地取过常用的弓箭:“好。我们一起。” 他果然还是更习惯提纳里挽弓射箭的样子。但是赛诺最后给了他一把匕首:“营地里障碍物众多,这个有时候比弓箭方便一些。” 他们换上斗篷潜入营地,缠藤箭和赤沙杖应声而出,很快他们就把一左一右两个哨兵打包捆在了一起。在获知进一步的线索之后,他们顺利找到了营地中的隐藏的入口,打开了地道的门。 “你的眼睛怎么了?” 赛诺本能地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没有大碍,就是眼前光线有点暗,看东西不太清楚。” “类似的陷阱我见过很多次,这种药物的作用时间在15分钟左右。陷阱被触发,警报拉响,旅团成员赶到这里的最长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赛诺牵起了他的手,“你没事就好。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得麻烦你当我的眼睛了。” 提纳里咬咬牙,拉着赛诺往地道深处走去,刻意压低了声音:“真的没办法了吗?” “就我所知,没有快速解决的办法。况且,镀金旅团的核心成员们大多蒙眼示众,他们依靠风沙的响动判断敌人的走向,视觉反而会成为干扰因素。药物作用时间也不长,想必他们根本没有研制对应的解药。” 提纳里仍旧担忧地看着他。而赛诺只是坦然地耸了耸肩:“别担心。你知道的,黑暗影响不了我。” 那是数周前的一个夜晚,小别胜新婚的两人刚踏进卧室就凑到了一起,态势远比平日的每一次来得更为汹涌,仿佛不拼尽全力就无法纾解对彼此的牵挂。关好门窗,客客气气地将最后一丝光亮请出室外,再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提纳里拉了拉台灯的吊线——没亮。零星的sao动声隔着门板传进屋内,而后某位巡林官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来,大致内容是负荷过高烧断电线了,正在紧急启用备用电源,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请大家不要惊慌。 提纳里趴在床头摸索着找应急电源,数分钟后有些苦恼地耷拉下耳朵:“前几天借给了别的巡林官。书房还有一盏提灯,我去拿。” 还没起身,提纳里就被赛诺拉回到了怀里。他在对方臂弯里蹭了蹭:“怎么了?” 他感受到赛诺用手捧住了他的脸:“过会就来电了,不用那么麻烦。” 提纳里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赛诺的吻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眼睑上。带着水声的亲吻像是叶芽上的露珠滚落进含苞待放的花心,惊飞了树梢的鸟雀,也在湖心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于是月莲应声绽放。他听见赛诺说:“这是眼睛。” 他们像是在玩童年的刮画,用爱意与亲吻小心翼翼地除去漆黑的涂料,一点点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斑斓的色彩终于在温柔的夜色中一点点铺陈开来,每一处细节都纤毫毕现。 “这是鼻梁。”“这是嘴唇。”“这是喉结。”…… 细细密密的亲吻一路往下,最后珍而重之地隔着里衣落在他胸口搏动的地方:“这是你。” 乱了步调的心跳声中夹杂着一声轻微的响动,有暖黄的光火从窗缝里漏进来,依稀传来“来电了”的奔走呼告。 搭在腰间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赛诺凑在他耳边问:“现在还去开灯吗?” “不用了。”提纳里跨坐在他身前,终于低头回应了他,“有你在就够了。” 黑暗从来无法拿捏我分毫,因为你最明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