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九月的这天,夜幕落下的时间比往日又快了一些。 月升日落,小区那盏垂头丧气的路灯吐纳一圈低迷的光晕。 她依靠一座四方冰凉的花坛,右手抓紧一只棱角分明的纸盒。时间久了,外壳吸饱了水,烟盒的四角受压变形,只好不自在地将它放开了囚禁。 江虞把一包烟,一支打火机放在平整的石料坛面上,左手抽出一支烟,右手装模做样地摩擦齿轮。 第一下,沁满汗水的手打了滑,打火机也差点脱手。 第二下,火苗被一阵风带走。 第三下,焰火终于在眼前笔直地站住了脚。 “借支火?” 有人在火焰背后向她挥手。 拇指离了按键,豆大的光点转瞬而逝,她放下手里的小物件,悄悄叹了一声。 差点忘了,这里虽然是个路灯关照不到的地方,可是正面不过五米又是另一处楼房的单元门。 门前两大垃圾桶快要呕出来,他依次在地上放下纸箱,塑料瓶,和一个黑色生活垃圾袋,脸上凝着友好微笑走过来。 梁易停在花坛前的一步的地方,转了个身,裤料挨着石料,和她维持着友人关系的标准距离。 她把烟盒推过去,示意他自取。 打火,点烟,吐烟,一气呵成。 他仰头呼出一口烟雾,眼神在袅袅烟雾中迷离,蹑足地伸了个懒腰,转了转眼睛。 “没想到你也抽烟。” 江虞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不以为意,弹去烟灰,打火机‘哧’地一声在他手里焕发新生,豆点的火苗被小心呵护着送到她面前。 “喏。”嘴咬着烟头向她示意。 江虞愣一下,随后,只好迎着光亮曲起僵硬地手指把那支烟放上去。 脑子里过了四五遍影视剧片段,含住烟嘴浅尝了一口,淡淡的薄荷味入口即化,余味是说不上来的焦苦。 很快,她又忘了这口烟。在习惯的呼吸节奏里,不和谐的味道刺激到了肺,使她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唔?”梁易面带不解地望过来。 只是一个刹那,他盯着她通红的脸看了一眼,心里已全部了然。 “呼吸啊。”他拿掉原先含在嘴里的烟,扭头呼出烟雾,认真道:“你呼吸节奏不对。用肺,深呼吸,想象你在吸氧。” 江虞拿起手里的香烟,又吸了一口。 咳得更厉害了。 梁易抬手轻抚她的后背,语气里带着笑,“新人嘛,抽一口含住,过一下口腔再吐掉,感受一下就行了。”再补充道,“第一次就别选这么重口的烟了。” 待到气息平稳,她又拿出一支烟点燃,按着他说的方法尝试。 烟雾的味道虽然淡了不少,但的确不会再那么容易咳嗽。 几番吐纳之后,她便感到得心应手,抽烟的姿态也变得闲适慵懒,好像那些剪影中饱含故事的优雅女郎。 他向她投来惊讶地目光,而她选择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回答,顺便抓住时机反问。 “你什么时候学的?” “唔......上初中的时候在男厕所里被人塞过烟,但当时我没试,后来嘛......到高中,转学去上海。环境突然变了,刚开始不适应,压力很大,就开始和那些人一起......” 梁易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苦涩,“为了盖住烟味,每次买烟都要带一盒口香糖......后来和同学都混熟了...又碰到了一个女生......慢慢就没有那么大的瘾了。” 说完,他的烟正好燃尽,顺手在砖石上摁灭。 江虞耳朵灵敏地捕捉到这段话里最重要的信息,她偏过头好奇地追问。 “一个女生?女朋友?” “咳,这是个人隐私。” 他用手攥拳,掩饰尴尬地咳声。 她瞄了眼梁易,又看了眼放在旁边的拆开的烟盒,眼神在两者之间梭巡。 “喂!不要这么小气,我抽之前你可没说条件。”梁易忍不了,直接回道。 “我也没别的意思,你误会了。” 她学着他的动作,把烟头掐灭,再从盒里抽出一支,送到他的嘴边。 待他稀里糊涂地咬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好时候,又扑哧一声自作主张替他点好了火。 江虞做完这些,也给自己续了一支。 纤长的手指衔住烟嘴,烟头因烟灰的积压抬不起来,如雾似云地吐着白色的叹息。或者,换一个说法,它是因为心里有一团悄悄燃烧的火,自愿俯首,以求慢慢接近。 “你谈过几个?” 烟支夹在手指间,双臂环抱交叉,她摆出自认为舒适的姿势,实则看起来像审讯罪犯。 梁易小声嘀咕,“怎么有种入狱的感觉。” “坦白从宽。”她随口接道。 他挤出一副愁苦面容,哀求道:“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贪了。这是遮羞布,扯不得。” “抗议从严。”她还是那般模样,一动没动。 梁易看不到转机,只好肃正表情,清了清嗓,抬手拨弄两下自己的头发,以及扭正棉质短袖的领子。 伴随一阵白烟的远去,他认真回答了那个问题。 “两个。”继一个很短的停顿,“一个在高中,一个在大学。” 江虞抬手的动作慢了下来,烟丝凝滞在空气里。 她很快恢复了表情管理,嘴角勾起一抹笑:“怎么现在又单身了?” “啊......”他故作头痛,一手盖住了额头,“被甩了。” “你这么受女孩子喜欢,还会被甩?” “你怎么不信我,真的是人家甩了我。”他急得要自证清白,“第一个,虽然我们在高中的时候认识,但高中没毕业她就出国了。第二个......总之...也是她先提的。” 她冷笑,突然想起网上说过海王对前女友数量的回答永远只会有两个——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朱砂痣。 心里冒出恶念,呼出一口轻飘飘的烟雾。 “和她们都做过吗?” 梁易像是被毁了听觉神经,目光凌然地看着江虞,只看她翕合的嘴唇一口接一口的抽烟,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 随后,他俯首沉思,手里烟火急速燃烧。最后仰头喷出两条冲天白龙,眼珠四处乱转,睫毛颤动。 “做过。” 应了她的想法,就在心里给他盖上章,顺便下了定义。 “你——真——是——个——渣——男。” 他在嘴里反复品味这个词的含义,绞尽脑汁,“唔...渣男......” 颈椎喀拉喀拉响两声,梁易放松脖颈,不慌不忙地垂下头,捏住烟屁股,将它在冷酷坛面上用力一划。 把所有烟蒂扫到手心,冲她咧嘴一笑。 “我认。” 意料之外,她懵了脑子,伶俐的嘴微微张开,半晌对不出下一句话。 “确实,我也觉得自己挺渣,以后见面还是只做同事吧。” 星火烧到了头,长长的烟灰整节掉下,碎成不可复原的样子。 一只手掳走失落的烟蒂,彻底将它擦得颓废,绝无死灰复燃的机会。而后倒到另一手的手心,沉入烟头尸体聚集地。 她眼睛紧盯那堆尸山,好似在寻找某种可能。 “现在合适吗?” “什么?” “去我家。” “我是渣,不是烂。”他心不在焉地拨弄清点手里的烟蒂。 一,二,三,四,五...... 碗口细的银杏树干纹理交错,像拔正的人脖子,末梢的叶在催促中抖动一个激灵,不偏不倚地飘落在一团茂密头发主人的头顶。 梁易感到呼吸一滞,伏案劳累的脖颈被人鞠捧,嘴唇口腔被攫取侵占,鼻子紧张到忘了工作。 对方的舌头挤进来,在他的舌面上平整地展开,安静停留。 江虞凭借一腔无畏的孤勇开启先河,随后却是败在了行舟上。 她没有接吻经验。 接下来,该做什么? 对于一个没看过黄片的女性,也不会有人把男女接吻横截面图放入教材。 她快速回想了一下,脑子极具专业性地给出一串关于口腔牙齿的护理知识,并且画出重点——巴氏刷牙法。 从臼齿到门齿,侧面到正面,上面到下面,舌尖扫过的地方唾液泛滥成灾。整齐的牙齿以标准正姿紧贴着站立,她默数了所有的牙齿。 梁易很有礼貌地闭上眼睛,感受对方的所有行动,而后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喉咙已经干到发涩。 江虞的手也垂下来,揪住那人胸前白T的不知名两处,攥出两座小山丘。 他咽下舌面四溢的津液,镇缓自己紧张的喉咙。酸痛的脖子试探着向前压近,她忽然睁大眼睛,分开了自己和他纠缠的部位。 她不敢再面对他,留下塌缩的后背,以及一条拉长的影子。 左手拿下那片黄绿不清的叶片,银杏树荫下的人,只剩下独坐在花坛上的那一个。 白衣上抚不平的褶子更像两个被大型动物啃咬后遗留的洞,风经过楼宇,也穿过衣领,心脏因此跳地快了些,洞口流下失落的情绪。 需要找回獠牙上带走的感情,填补上这块残缺,今夜才能走向圆满。 “为什么约炮会选择我?” 已经没什么好掩饰的,见面的迂回和尴尬都被那个吻摘掉了。 “因为——”拳头握住所有力量,平止颤抖,“你说自己有经验。” 有阵良善的风镇静了脸颊,理智一蹦一跳着回归身体。 她在做什么? 抽烟,强吻,约炮。 下一秒,两股战战,鼻唇耳舌好像被银钉洞穿,大臂小臂好像被富贵牡丹攀爬。 要说都怪这J市九月的晚上,除却一轮朦朦胧胧的月,天上不会再多挂些别的什么。 因此人间总是浑浑噩噩。 “你不想就算了。”江虞咬住下唇,“我不强求。” 她探头出去,上身微微向前倾斜,像一支待发的子弹,等待一句号令。 “忘了今天,以后我们还是同事,再见。” 比弹射的身体更快一步,一只温厚的手钳住了她的腕骨。 千钧一发,梁易放开手心的烟蒂尸体,任它们骨碌碌叫喊着倒地,惯用的右手代替主人意志抓住机遇。 他等,有耐心地等。 她侧身回望,和那人目光碰撞。 “你今天是第一次抽烟,也是第一次接吻......”梁易故弄玄虚,笑得不怀好意,“所以你肯定也是...咳...找人约炮肯定也是第一次。” 害怕人跑了,他站起来踩住她的影子,手掌向下滑到十指交握的位置紧紧锁死。 “那你更应该找我。”梁易眨眨眼,“因为——” “我有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