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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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北望顺着他的脸往上摸,沾了一手的眼泪,顾清几乎挂在他手臂上,他一抽手,顾清便撞在他肩头。 “阿清?” 他抖得太厉害了,胸腔发出两声急促的喘鸣,他抓着衣襟想要蜷缩起来,又被薛北望强行扳过了脸。 薛北望手掌掐住他的脸颊,把虎口卡在他唇齿之间,另一手压着顾清的后背顺气。 “别哭了,呼吸,听话,吸气!” 顾清闭着眼,他的眼泪涌出来,顺着脸颊淌下去。 薛北望一直抱着他,也听到他喉咙里破碎的字句。 “杀了我吧。” “你就这么想死?” 顾清显然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他只听得见风声,和自己被放大的呼吸,眼前白茫茫一片。脑中嗡鸣不止,疼痛和窒息让他脱力,薛北望捂住他的口唇,顾清扑腾了几下,软绵绵地趴在他肩头不动了。 “景和?” 顾清哼了一声,他的手脚还残留着虚软僵硬的麻痹感,眼前一点一点恢复清明,他动了一下,抬不起劲,连推拒挣扎都省了,继续靠在薛北望怀里恢复体力。 “为什么是我?”他只剩了嘴还有力气,有点痛,大概是被他压的太狠,撞破了,“薛北望,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他看着薛北望,眼里蓄积的泪水滴下来,那双总是暗淡的眼,反而生出几分光华。 “你想报复,我认,要杀要剐我都认,可你为什么要逼我,还是你想玩什么始乱终弃的戏码。你如果想看我痛苦,当初有的是机会,还是你觉得,这样才是对我好? “至于我的想法,重要吗,你口口声声让我遵循本心,但是你想过我根本就不想活着吗?” 薛北望皱了皱眉:“我只听过蝼蚁尚且偷生。” 顾清在他面前哭得早就形象全无,眼泪还没擦净,此时又大笑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分歧了,我在师父身边的时候,无论是大侠还是恶徒,人人都想活,我就知道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薛北望轻轻叹口气,他的手掌粗糙,替顾清抹净泪水,脸上也被他擦出一片红晕。 “你也觉得不可理喻是吗,我生来便在青云路,一朝落难也有恩师照拂好过旁人太多,这般都要整日自怨自艾,却不知世上还有易子而食的惨状,实在是不知好歹。 “你既然问我想要什么,我就只求一件事,杀了我。” 薛北望自然不会答应,他轻轻拍了拍顾清的后颈,让他冷静一点,被顾清一把挥开。 “你算个屁的对我好,不过也是为了你的私心罢了。” 他用力推开薛北望的手,头也不回地去远了。 顾清的心结比他想的严重的多,他本以为能够借着他的抵触,让顾清彻底与唐无锋离心,脱出浩气盟,现下看来,那个小耗子对他的意义并不一般。 薛北望默默按下了将他除去永绝后患的计划,他本想直接取了唐无锋的性命,以顾清的性子,必然要报仇。而浩气盟那些伪君子,无论如何不会为了一个人在大战前破坏表面的平和,无论死的是个总判还是个天骄,浩气盟都不会主动开战。 至于顾清,想来被拒绝之后,只会对浩气盟彻底失望,势单力薄想要报仇便只有亲身赴约,至于这场交锋最后胜负,他很有兴趣。 可惜如今只能暂时搁置,唐无锋的死活不重要,打老鼠怕伤玉瓶,且容他多活一段时间。 但其他人显然没有那么好的待遇,零零散散总有些死伤,唐无锋先前还会同他说起一些安排,如今只字不提。顾清虽不在意浩气盟的部署,但对唐无锋的安危还是十分在意,便问他这回要去多久。 “你不是不关心这些。” 顾清从书册里抬起头,他的愕然过于明显,以至于唐无锋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 “算了,还不是怕你受伤。” “也不止我一人,别人的命也是命。” 顾清啪地抠下书,瞪着唐无锋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无锋沉默了一下,走到顾清身前,顾清面露不快,而唐无锋并没有给他拥抱或是安慰,而是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是军师的意思,出发之前换路,我也不知道去哪。” “何必这样麻烦,多带些人手,来回都是那几条路,有什么好换。”他顿了一下,然后抿出个勉强的笑,没再说下去。 路线没有问题,那还能是什么。 顾清索性躲到了药房去,眼不见心不烦,他不想和唐无锋吵架,尤其是薛北望从中作梗,他提过一次,唐无锋也表示了他会小心,但同样顾清也发现,他的反应很奇怪。 薛北望当然不止挑衅过这一次,包括在前一段时间,他们偶然提起薛北望的时候,唐无锋都会露出早晚让他全都还回来的不满。但是这一回他实在太平静,仿佛早有了预感,而对此并没有愤怒,而是一种无奈。 顾清心里仿佛被人敲了一下,他伸出手,碰到唐无锋面具的时候被握住手腕,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顾清向回抽,被唐无锋轻轻阻止,握着他的手贴在了自己面具上。 “打完这一仗……”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在顾清的掌心吻了一下,“我们就离开吧。” “去哪?” “去哪都好,我们说好的,我当个木匠,养得起你。” 顾清摸摸他的脸,这些话他们也说过很多次,曾经顾清确实想要一个小院子。而从桃源离开之后,风雨飘摇,他把这件事埋在心底,只当做一个心愿,让他在消沉时拼命地设想,来提起一点活下去的勇气。 现在唐无锋说不必等到骨埋青山,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他就能过这样的生活。 “这么多年,不可惜么?” 唐无锋摩挲着他的手腕,他的呼吸缓慢且沉重,这也不是提起一件向往的事该有的情绪。 “我从小到大,怕行差踏错,怕给父母蒙羞也怕连累兄长,总该为自己任性一次。” 他提起兄长,顾清脸色又古怪的沉了沉,自从知道谢承给他们做了什么要命的东西,他没办法不迁怒。但是那小混蛋自己都不放在心上,顾清也懒得去替他出头,只不过唐无锋每次为兄长抱不平的时候都会冷笑两声,后来唐无锋在他面前,再不提他们了。 “你先前说他醒了,别是去干过河拆桥的事。” 唐无锋不说话,自从他知道真相,甚至还做了几回噩梦,让他去杀顾清,他下不了手,或是薛北望那一刀,他没能挡住,这些他从来没有提过。 这些事他无从指责对错,总有人前赴后继舍生取义,换了他自己也心甘情愿,可正如顾清所说,他不该替别人做选择。范阳之变给他的打击远不止这些,他一直相信的东西并非坚不可摧,不可避免地有了裂缝。 他以为远离朝中势力就能够摆脱那些波云诡谲的算计,不想卷到党争里去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就算要做一把染血的兵刃,至少他能够选择握刀的人。而事实上浩气盟也并非全然的一片祥和,武林中各派明面上私下里的争端一向不少,能够让这些江湖人不内讧成一锅粥已然是军师治军有方。 他不止一遍地想到如果真的到了选择的时候,顾清大约也会毫不犹豫,他从来都不是个贪生的人,而唐无锋总是希望他能够自私一点。 那么到了那一天,他又要用什么样的立场和理由,劝顾清好好活下去? 他想不出答案,能够做的就只剩了逃避,唐无锋自认永远也做不到运筹帷幄,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他连自己的爱人都留不住。 杀了那么多人,大唐还是那个大唐,并没有变得更好一点,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做的这些事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个乱世,真的还会结束吗?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已然影响到了他的情绪和想法,唐家堡出身的刺客少有感性的时候,除了给自身造成弱点以外毫无作用。以往他平复心绪时便握着刻刀在工房里做一整天,机关暗器给他的安全感远比任何人来得可靠。 他又刻了一只木甲鸟。 做过一遍的东西不需要图纸也能复刻的分毫不差,但与他今日的初衷相悖,没能静心,还让他陷入更深的郁结之中。 他的动作很轻,不会扰到任何人的安眠,而当他把木甲鸟放在顾清枕边时,却对上一双清亮的眼。唐无锋站在那里,有一种被撞破的心虚,他垂下眼,说我该走了。 “等等。” 顾清坐起来,他今日莫名心慌,等了唐无锋一整夜,却在天明前等到一个告别。他握住唐无锋的手,这种感觉难以描述,大约算作预感,只不过他从来没遇到过美梦成真的事。 唐无锋转过身,他看得出来,顾清一直没有睡着,他生出一点愧疚,月光迅速地退向远处,日出前的黑暗把他们裹了起来,顾清在床帐的阴影下,只有露出来的手臂隐约可见惨白的颜色。 “路上小心,我……”他顿了顿,跪坐起来抱住唐无锋的脖子,摘掉面具将嘴唇贴上去,“我等你回来。” 他得到一个吻,干涩的嘴唇摩擦时会有轻微的刺痛,唐无锋把他抱得很紧,以至于分开时顾清心里空落落的。 黎舒说他是相思病,顾清心里烦闷,没搭话。他窝在躺椅上,整个上午一动不动望着屋顶,有只蜘蛛在结网,从一头荡到另一头,顾清看着它一点一点从无到有,织出一个规整的图案。 “按照中原人的说法,这是在报喜。” 顾清终于把眼神转向他:“它自己知道吗?” 黎舒便笑起来,身上的银饰跟着发出响声,顾清盯着房梁又看了一会,站起来用掸子一把扫去。他重新躺回去,掸了掸衣襟上的褶皱,重新保持着一个姿势直到晚上。 唐无锋不在的时候顾清常常不去吃饭,他不算挑剔,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很敷衍地吃两口,让自己不饿死就是了。 唐无锋起先是劝,但顾清对于食物毫无欲望,应付差事一般,坐在一个地方可以一整天不动,他甚至不喝水。 唐无锋每一回出门都想办法带些糕点零食,放在他手边,多少让他吃一点。顾清窝在椅子里,在桌角摸了个空,然后想起来这段时间唐无锋十分的不对劲,不全是心事重重,他总觉得唐无锋在瞒着他什么。 不过他自己也有很多事瞒着,所以他从来不去问,如果他想说,早就开口了,何必要问。而就是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唐无锋愈发不安,他其实很希望顾清能够质问他,哪怕发脾气,什么都好,但是顾清什么都不问。 过多的挫败感让他变得不安,他知道顾清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辩解也不在乎,这种不安让唐无锋觉得痛苦,恨不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曾经背着自己私会。 顾清对一切都充满质疑,他不相信有不求回报的爱和付出,包括唐无锋,他也曾经直言总有一天你会觉得难以忍受。而唐无锋被爱意冲昏了头,他恨不得赌咒发誓让顾清看到他的心意。 他以为自己的爱意足够支撑等待和倾注,但才过了这么久,他竟然已经开始觉得疲惫。当他得到一点回应,就会想要更多,人天性贪婪,事实证明顾清的话有时候也是对的,当他一无所有时毫无畏惧,得到越多就越恐惧。 阵营,立场,薛北望的咄咄逼人和顾清的放任,让他没有一点胜算。 他想带顾清走,在不可挽回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