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共婵娟(完)
琉璃城里,主殿灯火通明,众将正齐聚一堂欢庆此役大捷。鬼域上上下下习惯了他们的天魔大人那强大的气场,鬼域之主虽然身边带着暴虐威压,实际上却善恶分明,令人信服。从来宴饮时他也不拘小节,常与他们举杯欢庆,也是平易近人的,众臣也乐得自在。只是今日…… 明明收了善见城,天下一统,他们的天魔大人似乎并不开心,他不仅不开心,他好像还有什么心事。 ——你做我掌中之物,在我身下辗转承欢之时,你的阿修罗又在何处? ——倘若他还活着,见你这副模样,又会作何反应? ——他能救你吗? …… 不能再想下去了。 不久前忉利天神将记忆还给了他,起初阿修罗只觉胸中被爱意填满,失去的东西重回自己身上,一时之间还缓不过来劲儿。少年时与帝释天的点点滴滴甜蜜而热忱,与如今他们重新相遇相爱的感觉交叠在一起,这是一份无法言说的欢喜与震撼。但是现下这几个时辰过去了,他想了又想,品了又品,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尴尬万分。 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曾疯狂地妒恨的、羡慕的、恨不得把他从土里挖出来打一顿的“阿修罗”,竟然是自己?那些他一气之下说出的凉薄话语,现在回想起来尽是在自己跟自己叫板,他捏了捏额角,不行,万万不能继续想下去了,否则他阿修罗岂不成了这世间第一大笑话了? 他第一次问起帝释天“阿修罗是你的什么人”的时候,帝释天用沉默回答他,那是他年少的爱人,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代替的白月光。帝释天甚至曾对“阿修罗”念念不忘,将眼前的他当成“阿修罗”,一晌贪欢。那些时候天魔只觉得恼怒万分,如今,他站在了阿修罗的身份上再回头去想,竟然品出了些得意来——得意得很呐,帝释天是真的记挂着他,会记一生一世。 但阿修罗迅速又想到,帝释天最终接受了自己,嗯,作为“天魔”的自己,跟“阿修罗”没有半点关系的自己。他是不是接受得有点太快了?原本这令他无比欣喜的接受,如今再用阿修罗的身份去看,又反倒别扭了起来——他的帝释天怎么这么快就把自己抛在脑后跟别的男人相爱了? 当然,他又直接忽略了自己就是“别的男人”这个事实。 在一旁侍候的小厮战战兢兢端上了第五盘炒青菜。天魔坐在桌前沉思,时而想起来什么似的轻笑一声,时而又皱起了眉头,而后他便烦躁地拿起筷子,看也没看就夹离他最近的菜放进嘴里,吃完了就继续沉思。从刚才开始,天魔大人已经这般重复了无数次,吃光了四盘炒青菜,现下他正补了第五盘。 天魔大人向来不喜清淡的菜肴,怎就这么爱吃这炒青菜了?说起来,这菜好绿…… …… “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大约是的,瞧见没,一路上一直皱着眉,谁也不敢上去问话。” “这天域收复,大人应该是在为此地未来治理之策忧心吧?” 随从在身后窃窃私语,二人猜测了无数种天魔大人板着脸的缘由。此时此刻,无人知晓那位大人心中真正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国家大事,而是简简单单七个字: 我该怎么面对他? 离鬼域的都城还有两日路程,阿修罗想。我还有两天好好思索该如何与他说起那些往事,还有两天可以提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与面部表情。天色已晚,他向身边侍卫传令安营扎寨,又思考起帝释天的事情来。话要从琉璃城的真相说起,也不能直接便与他说自己就是阿修罗,否则他大约会以为他又在开什么无趣的玩笑…… 正思索,忽而远处隐隐约约有马蹄声传来,将士们在身后支着营帐,生起火堆,阿修罗独自一人站在最前头往那远处望。斜阳沉没在山谷间以前,他看见他朝思夜想的人正披着金红色的霞光,策马朝着自己而来。帝释天身上的披风在风中猎猎地飘飞,天光洒在他的发间与眉眼,他快马加鞭,像是奔向一个暌违已久的答案—— 帝释天翻身下马,而后狠狠地撞进他的怀里。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腰身,抱得很紧,几乎让他有些呼吸困难了。阿修罗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方才想好的没想好的所有对策全部土崩瓦解,他楞了许久,最后只得用一只手搂住帝释天的脑袋。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就这般抱了许久,等到他们终于分开,互相捧着脸颊直视对方的眼睛时,众将才后知后觉地作鸟兽散——谁敢随意看天魔大人的八卦? 天魔很想问帝释天,说好的在都城等他,前几日还互通了信件报了平安的,怎就忽然自作主张地一个人跑来迎接他?是有什么急事变故? “你——”他甫一开口,就被帝释天打断。 帝释天笑着,他抬起手来,纤长的手指带着眷恋,抚过他的眉与眼。“你在琉璃城,可找到了你的名字?”他问。 天魔怔忡半晌,而后化开一个宠溺的笑。他道:“当然。” 两个人相对而视良久良久,最终是帝释天抬眸,试探而轻声地唤出那个久违的名字。“阿修罗?” 天魔还没有习惯这个名字,但“我就是阿修罗”这件事一次又一次冲刷着他的脑海,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喜悦。他去轻吻帝释天的额头,回答道:“我在。” 我在,你的阿修罗在,你的天魔也在。我会一直一直在。 …… 夜晚的殿中仍燃着灯火。 帝释天埋首在堆成山的折子里,正翻阅着今日不知第多少本奏折。他并未抬头,左手摸索着去拿手边的茶杯,杯盏没摸到,却摸到一只大手。 “别闹,阿修罗,把我的杯子还给我。” 阿修罗在他身后两手撑在他两侧,金色的发尾垂到帝释天的颈侧,帝释天被痒得打了个激灵。 “杯里的茶早就喝光了,你要那杯子做什么。”阿修罗无奈道。“已经亥时了。” “渴……已经亥时了?” “是啊,陛、下。”阿修罗把后两个字说得拿腔拿调,把一碗莲子羹放在桌上。 帝释天看到莲子羹喜欢得不得了。他尝了一口,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他:“你叫我什么?” “陛、下。”阿修罗轻笑着挑了挑眉,手指划过他的脖颈,在上面流连。“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哪敢在您面前有什么表情。”帝释天也笑着反将一军。“陛、下。” 十天众伏诛后,天域与鬼域并为一国。人们以为那位叱咤风云的天魔大人终于站在了权力顶峰,从此以后天下一统,这天下之主除他以外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当得。那位天魔大人回都城以后,不日便宣告天下自己将要称王。 只是典礼那日他牵着一位男子的手——坊间传闻那是旧日天域的亡国圣子,大约是被抓来这里的,因着容貌昳丽被天魔大人看上了,王娶一位妃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可他们却并肩站在一起。阿修罗转过头去望一眼帝释天,对天下人说:“他亦是你们的新王。” 谁都不该是谁的附庸,谁也不做谁的妃。在百姓的啧啧称奇中,这个国度在双王共治下开始了第一个春秋。 …… 帝释天喝完了莲子羹,又埋头批他的折子去了。阿修罗忍无可忍,把折子一抢,一个响指打灭了桌上的灯。他把人倒着扛起来就往寝殿走,帝释天在他肩上捶打,挣扎道:“把这一本看完……” “陛下,歇歇吧,您的万里江山不会因为少看一本折子丢了的。” “近日刚推行了新税制,折子总是很多的,倘若不及时处理,问题定会越攒越多,到时候民间暴乱,被外敌所扰可怎么办……” 阿修罗无视了他的挣扎,这些话术他已经习以为常。他头也不回地往寝殿走,故意颠了颠人,混道:“那我便平了它,以后不准再这般没日没夜地工作。” 话说得不正经,看似吹着牛皮,帝释天却知晓,倘若真有那样一天,他的阿修罗定也有那般力量平定这一切。他终于不再去想那本倒霉的折子,半开玩笑半抱怨道:“还不是因为阿修罗你什么都不管。” 当初约定,帝释天对天域的民风与政治更为了解,阿修罗自己则更适合鬼域,二人各司管一半地域,其他事情则共同掌握。谁知守业更比创业难,阿修罗精于作战,却对和平时期的治国之策焦头烂额。他批过的折子,帝释天总是不放心,总要趁他不在偷偷再看一遍才好,一来二去,所有的折子最后都落到了帝释天这儿。 “帝释天,你知道吗。”阿修罗一本正经。“儿时母亲洗衣做饭,累得很,父亲心疼她,非要帮她刷碗。” “然后呢?” “然后,他自然不擅长这些,刷不干净。母亲不忍负他一番好意,又受不了碗筷没洗净,只好趁他不在偷偷再刷一遍。” “阿修罗!” “在!” “不要拿国家大事和刷碗打比方!” “好、好。”已经到了寝殿,阿修罗无奈地把他的陛下放在榻上。“国家大事比不得,夫妻可比得?” “我瞧你是愈发得寸进尺了。”帝释天笑着。“光顾着找回记忆了,从前的账还没清算呢。” “什么账?”阿修罗心头有不祥预感。 帝释天被按在那儿,眨了眨眼,学着他的口气道:“你做我掌中之物,在我身下辗转承欢之时,你的阿修罗又在何处?” 阿修罗登时傻在了那儿。他从前说过的那些气话,他怎么一字一句全都记着! 见他尴尬,帝释天笑得更欢,他伸出手去勾缠阿修罗的脖颈,一字一句在他耳边吹气:“我的阿修罗又在哪儿呢?” 阿修罗气恼万分地把人压在床上狠狠地吻。满月的清晖顺着窗纱落在地上,落在两个人身上,映亮彼此的脸颊。九重天上,神明与龙相偎着,神明指尖一点,便落下一颗星子,龙挥袖一摆,云层便散开,露出皎皎明月。他们看着众生,看着彼此,也看着那两个奇迹般的人。那个两人曾约定好想要一同寻找答案的问题,再也不会有答案。一个人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吗?或许会,又或许不会。但无论多少次,因为是他们,只要是他们,总会无数次相逢与相爱,无关过去,只看当下。 帝释天后来想,那四年里,他所爱着的是记忆中的阿修罗,那个人在无法挽回的过去中被珍藏与美化,成了心头血。可是当这个失去了前尘往事的阿修罗站在他面前,他们重新相遇,以不同的身份与方式重新相爱,他的阿修罗并不是完美的,他会嫉妒,会冲动,有他的私心与妄念,可又如何,眼前的这个人,才是完完整整的,全部的阿修罗。 两个人从绵长的吻中离开,帝释天眼中装着一两笑意二两月光,他并不打算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他又带了些狡黠地粗着嗓子学起了阿修罗说过的气话:“倘若你的阿修罗活着——” 阿修罗便开口打断他,夜色与月光里他用手指抚过心上人的眉眼。他接着那句话说道:“倘若你的阿修罗活着,他定会把你捆着绑着——” “教你余生,都再不能从我身边离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