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时已黄昏,蜻蜓低飞,估计会有场夜雨。一众人决定不冒险漏夜前行,先在驿站安顿下来。 等到安排好房间,用过膳,灯已点起。驿站名叫敏行驿,京畿地区的官驿显然比地方上的气派些,光是上房的面积就比之前住的大出了一倍,布局雅致,还用屏风辟出来一块净室,专供旅客洗澡用。 桂棹挑剔审视,用食指摸过浴桶一圈,无灰尘沾手;再拈起澡豆,看到其完整干燥,显然是全新的,没有之前驿站见的潮湿残缺,便勉强点头,对程莹说:“殿下,这家驿站还算干净,只是浴具只有澡豆,婢下去问问,看能不能找到香胰子。” 程莹正坐在桌前给自己灌茶,闻言道:“好。” 桂棹下楼了,流光一把子力气,负责给程莹加热水。自从身上落疤后,程莹洗澡便不要人近身服侍,哪怕是最早跟在她身边的桂棹也只能隔着屏风。流光拎着热水桶进来,哗啦倒进浴桶,便得躬身退出,不得多看一眼。 程莹把脱下的衣裙扔到一旁的架子上,缓缓将自己沉进热水中。 精神放松时,就难免多想些有的没的。 上个月她还在思考把南苑的茶室改建拓宽一下,好在雨季时更舒服地赏雨品茶,这个月她就已经舟车劳顿赶往上京,踏入是非之地,过去的四年悠闲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问有没有对兄弟姐妹的悲痛之情,说实话,有,但不多。顶多第一天得知消息时唏嘘了一会儿,便没有多余感想了。 又不是同父同母,打小关系又不好。 ……但是也没想当太女啊。 程莹头又开始疼了。 想的事情很多,却没有解决方法,只会越来越困。程莹半睡半醒,忽听两下敲门声,有人在外面喊:“贵人,送热水。” 她迷迷糊糊道:“进来。” 门推开,那人应该是提着沉重的水桶,但是脚步却很轻。程莹忽然意识到那道声音并不是流光,听着是位老妪。 于是她开口:“止步。水桶放在那里,你下去吧。” 老妪停在了屏风之外,片刻后传来水桶放在地上的声音,笃的一声。 老妪未立刻离开,而是慢慢道:“贵人可知,此处原叫山南县,此驿也叫山南驿。数年前,林家军胜仗归来,陛下于此亲迎。军中一位女将是皇室宗亲,在此仗中表现不凡,陛下便以她的封号将此地改为敏行县,驿站也改为敏行驿。” 程莹原本背靠着浴桶,闭目养神,听着她的娓娓叙述,睁开眼直起身,微侧过头看向后方,一滴水停留在她的眉毛上,蒸腾的雾气将她的容貌浸润得愈发清澈白净,那滴水缓缓滑落,从眉梢,到眼角,斜着滑过鼻梁,抵住了嘴唇。 她面无表情道:“未曾听说。” 隔着一道屏风,老妪的声音飘忽不定:“是么……那位少将军名叫程儿玉,我以为贵人应当是认得她的。” 何止是认得。 程儿玉。 儿玉,是程莹的字。 程莹出生即受封敏行公主,十四岁入亲卫,一年后入林夏将军帐下。同年及笄,由林夏将军取字“儿玉”,五年后卸甲,并被送往封地。 程莹伸出手,将架子上的衣服捞过来,从水中站起来时披在了身上,心里叹气:一回京就没遇上好事。 还没从水桶中走出来,身后传来布帛划破的声音——一柄匕首刺破屏风,径直取向程莹的后心! 程莹眉头都没皱一下,身体侧倾避过,随后立刻跳出了浴桶,与冲过来的老妪隔着一只浴桶对峙。 老妪上上下下打量她,只见程莹头发还湿着,中衣半挂不挂在身上,便嘴角向后咧开,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嘲讽道:“果然已成了废人,儿玉将军,哈。” 程莹:“本宫确实多年未曾听人这般称呼了。” 门未关,楼梯处的脚步声顿时传了进来,听着人还不少,且带着兵甲摩擦声,脚步虽杂却无一丝异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老妪眼神一厉,便要一刀刺来,奈何这家驿站豪奢,给上房准备的浴桶太大,老妪一时间竟抓不住程莹,程莹也不和她硬抗,只是一味躲避,画面顿时像极了荆轲刺秦: 绕柱走的“秦王”有了,刺秦的“荆轲”有了,还差个扔药囊的“夏无且”。 就在这时,听得门口传来一声“住手!”随即银光闪过,破风声起,一柄长刀自老妪身后穿心而过,白刀进红刀出了足足一尺。 老妪嘴唇抖了抖,面向下缓缓栽进了浴桶里。哗啦呼啦的水花溅出,程莹躲避不及,被打湿了半身。 太女殿下仪容有碍,那些人站在门口不便上前,纷纷躬下身行礼,为首一人朗声道:“殿下,臣来迟。” 关键时刻,是他抽出了身侧兵士的腰刀,精准投出,穿过豁开口的屏风,稳稳地扎进了老妪的后心,确保其立即毙命。 红色的血水在浴桶中慢慢散开,程莹抬起眼,隔着划开一道口的屏风,只能看见为首来人身上的官服。 仙鹤绯袍,居然是一品文官。 “跪下。”她说。 几乎是立刻,盔甲与木地板撞击声响起,门口所有人维持上半身躬身的姿势不变,半跪在地,面向下,一点呼吸不闻。程莹转身将所有衣服都穿上,正好衣冠后,她才缓步走出来,走到最面前半跪着的男人面前。 因为是低着头,程莹并不能看清他的脸,但从刚刚的声音可以听出他年龄必然不算大,还是个年轻人。自她的视角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出他侧脸线条惊人的流畅,脖颈修长,衣角委顿在地,灯火照亮了那片贵重的朱红。 朝中有什么人,能以如此年纪成为如此权臣? 倒是不能轻待了。 程莹思量着,于是说:“卿家抬头。” 那人依言抬头。 他跪着看向程莹的时候,本就精致的下巴更显尖细,驿站灯火不足,仅一盏立灯照亮他半身。晦暗的光线轻巧地流下,流淌在他的眼角,眉梢,挺拔的鼻梁,和格外红润的嘴唇,令他整个人都氤氲出一种浓郁到靡丽的极艳感。 仿佛所有的人生倒回重来,仿佛那一刻的程莹从梦中苏醒。 徐既白。 “臣徐晗,见过太女殿下。” 他一字一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