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 四月头几天,曹丕沉浸在欢喜之中。 他没有想到尝甘要先遭三回苦。第三回来得那样快。 清明节曹家祭祖踏青,路上唯独少了曹冲。 曹植问起,曹cao揉了揉太阳xue,叹道:“冲儿病情又加重了。” “不是前些日子才好转……” “是好转了,还笑着说能出去踏青了。现在又倒在榻上。” 曹植和曹丕默默无言。 曹冲是环夫人所出,他们的最幼弟,父亲的最幼子。 曹冲今年十三岁,敏慧仁心,素有神童之名。七年前孙权送象,曹冲让大象上船,测量船的水位,随后用石装船,直到船两次水位相同,巧借石头称象。后来父亲的马鞍在仓库被老鼠啃啮,曹冲有意相救吏役,便用小刀戳破衣裳,假装是老鼠咬的,故作不乐。曹cao问起,便答:民间传说衣裳被老鼠咬过,主人会不吉利。曹cao说此不过胡言。连你的衣裳都会被咬,更何况马鞍呢?待到吏役自首,免除了他的死罪。 其实父亲怎会不知那衣裳的豁口是刀割的。征战多年,自然能看出,不过是为了满足小孩的善心。 本应犯罪被杀,却被曹冲暗中分辩事理而得到帮助宽宥的,前后有几十人。曹cao几次对众大臣称赞曹冲,有想让曹冲继承大业的打算。 这些曹丕很清楚。他固然有过失落,但从来没有嫉妒。曹冲固然和他并不亲密,却是他最小的弟弟,又那样聪慧善良。 可是……曹冲体弱多病。这几个月分明都好转了,忽地在昨天加重,甚至连出门踏青也不能。 曹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回来之后曹cao去环夫人那里看了曹冲,曹丕也一并跟着。 虚弱的小少年躺在床上,乖乖巧巧地叫爹爹和二哥哥。 曹cao怜爱地摸了摸他头发,一旁环夫人抹着眼泪。 曹丕下意识地转头,他三日前才和父亲敦伦,此刻见了父亲的宠妾,不由心中一涩。父亲到底还有后院佳丽的,他充其量,算个情人,见不得光。 曹cao把曹丕的神情看在眼里。还有公务要忙,他多留了一会儿,在环夫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 路上曹cao问:“子桓,你觉得冲儿如何?” “回父亲,”曹丕谨慎答道:“阿冲敏慧非常,想必自有吉象,定能捱过此关。” 曹cao点了点头:“上苍庇佑吧。” 曹丕转头看父亲,父亲向来不说这种求天拜仙的话,如今说出口,是真的很担忧了。他于是也在心里祈祷,祈求上天庇佑幼弟安康。 可惜天不遂人愿。 四月末,曹冲病情加剧,气若游丝。凡是走进去关心的,出来没有不伤心流泪的。每个人都祈祷他能熬过,可是曹冲熬过了四月,却在在五月二日病逝。 一夜之间,曹府缟素。 三日小殓,再是设灵。四日大殓,后是停殡。 曹cao闭目悲叹,悔杀华佗! 华佗是神医。自恃才能。在许昌时,言说收到家书,因此返乡。返乡之后,又推脱妻子生病,多次请求延假,不回许昌。曹cao数次写信,下诏令郡县征发遣送,吏官祈求出行,华佗拒不上路。曹cao便吩咐人检查华佗之妻是否有疾。如果的确生病,便赐小豆四千升,放宽假期期限;如果华佗欺骗,就逮捕押送。经查验,是华佗欺瞒,妻子实则安康。 送至牢狱后,华佗供认服罪,以致死。 然而华佗的医术可称妙手回春。倘若他不死,曹冲或许还有希望。 现在悔之晚矣。 曹丕看着父亲流泪,内心也感到刺痛。 他不是第一次看父亲哭。十岁就见过了。 宛城一战,张绣先降后叛。他失了长兄,父亲失了长子和侄子安民。干将典韦战死。彼时父亲退驻到舞阴,闻此消息,痛哭。亲去哀悼,将尸体送至襄邑安葬。 日后每每经过襄邑,父亲抚摸墓碑,总要以中牢之礼祭奠。 白门楼陈宫赴死,父亲也是泣而送之,只是陈宫没有回头。 当初东征陶潜,父亲对家人说,“我若不还,往依孟卓。”张邈字孟卓,和父亲关系亲密。后来父亲回来与张邈相见,二人垂泣相对。 父亲和张邈、袁绍同为友人,日后却分道扬镳。张邈叛曹,曹袁反目。但当父亲攻下冀州,站在已死的仇敌袁绍墓前,还是泪垂。 去年乌桓回师,郭嘉逝于易水,父亲更为哀恸。痛哉、惜哉。大哭不止。 父亲从不是吝啬眼泪的人。 性情所致,流于外表。 他哭爱将、哭友人、哭谋臣,而今时隔十一年,再哭亲子。 停殡第一日,各路官将士人前来吊唁。曹丕白日招待宾客,下午去灵堂,看见曹cao静坐在曹冲灵柩旁。 “父亲……” 曹cao摆了摆手。 暮色四合了,夕阳残留着一点红光。如同熄火后灰烬里明灭的火星。 曹丕走进去,犹豫半晌,安慰道:“父亲……不必太难过……”以免伤身…… 曹丕最后的话没来得及开口,曹cao已然抬头。他身旁就是幺子的灵柩,入棺不过四日,他的次子却叫他不必伤心? 曹cao不免想起那日看望曹冲,曹丕别过脸。他为什么别过脸。 曹cao缓慢地说,“曹子桓,冲儿死了,如何不伤心呢。” “是……父亲……儿臣……” 曹cao审视曹丕,青年人低着头,自知失言。可是细细看来,却没有深切的痛苦。毕竟已经过了四天……也不过四天。四月一父子敦伦,几日后曹冲就病情加重。这莫非是天谴?祠堂列祖列宗注视他们荒唐父子,大逆不道有背人伦。十一年前长子战死沙场,十一年后幼子病死床榻。……两个麒麟儿……都命归九泉。 “曹丕。” 他说,“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曹丕猝然一僵,脸色惨白。父亲竟是这样看他的?他从没有觉得曹冲之死是他的幸运。他从没有垂涎过继承人的位——不……可是他真的只为幼弟感到痛惜,没有半分幸灾乐祸! 曹cao看着他,眼里的哀痛深沉,掺一抹对他的厌色。如挟冰的深流。 “滚。” 曹丕彻骨寒凉。 汝曹之幸……汝曹之幸! 原来在父亲眼里,他这般不堪龌龊。 “是……”曹丕失魂落魄地退下,走在路上还一个踉跄。 夜晚伏在案上,回忆起下午的事,曹丕不禁又把脸埋衣袖上。 他觉得心脏好像被父亲剐了一通。 父亲怎么这样看待他呢…… 曹丕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两月前被父亲接受,月前和父亲敦伦,还以为是得偿所愿,没成想是如梦泡影。想起这里,他悲从中来。 父亲怎么这样看待他父亲怎么这样看待他父亲怎么这样看待他…… 他不是父亲最爱的孩子。长兄在时是长兄,阿冲去后还有曹植。 他排在后面,父亲的冷言冷语还受得少么? 可是—— 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太伤人。 一声一声犹响耳畔,曹丕越想越难过。他自忖自己平日也算是恭谨谦让,从没有任性妄为之事,怎么在父亲眼里,沦落成没心肝的人。他用袖子揉了揉脸,眼泪吸进布料里。 翌日曹丕向曹cao请安,进门前犹疑甚至担心先迈哪只脚才算恭敬。进了门跪下请安,闭眼等待父亲说话,仿佛等着审判临刑的一斧头。 听到了退下,就落荒而逃。他没注意到父亲眼下的青黑。 曹cao昨夜也没睡好。 ……根本没睡。 对曹丕说完那番话当夜,他便意识到话说得伤人。旧事今事齐涌,痛苦之下以至于口不择言。曹丕什么品性,他还能不知道么?将曹冲病情怪到背德遭谴之事上,也实属牵强。他本身不崇信鬼神和天定。只是暮色四合烛火半点,祖宗牌位下,难免一时心思纷乱。 丧子之痛还萦绕心头,曹cao暂时没心思缓和父子关系,政务不等人,停殡至少要停十五天。他只得先平平淡淡说一句退下吧,然后感到头疼。 华佗死了,他的头风也没合适的人来治了。 曹cao患头风已经有八年,每次发作都头疼欲裂,心悸难忍。 华佗直言不能治愈,但却是唯一可以为他缓解病痛的人。 当初荀彧劝他莫杀华佗,他说,难道天底下再没有诚实的妙手了? 眼下看来,诚实之辈不少,圣手难寻。 一连过了几日,曹丕开始不甘心。 按理来说,被父亲如此看待,他应该死心了才是。如果事情发生在年前,他兴许就断了心思。可是毕竟已经被父亲所接纳,而且还敦伦过。一开始几天伤心不已辗转反侧,再过几天,又死灰复燃。——就这样和父亲回到从前,可能还不如从前,他怎么招也不愿。 然而……父亲的伤人之语是真的。曹丕担心父亲还怀疑他,尤其这几日父亲对他不闻不问,更觉得前途灰暗。人瘦了一圈。 曹丕的挣扎,曹cao能看见。 曹cao其实在思考。 倒不是特地想挽回不伦的关系——也没有不愿就是了,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话说太重,需要宽慰一下儿子。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主动。不过五月果蔬佳季,有桃李送到府上。 下人呈上来的时候,曹cao正在看荆州的地图。 鲜桃水嫩,他想了想说把这盘送到曹丕那里吧。 腾地又想到分桃的典故,于是说慢着。送水果没什么,父亲关怀儿子。可联系之前的关系,难免有求和的意味。尽管本意的确是安慰,但不是这类,似乎是他低头于这段暧昧感情里了。他只是、仅仅认为话说得重。假如曹丕因此断了心思,重回正道……这是对的。 于是曹cao思考了一会儿,说把这盘李子也一并送去吧。 当曹丕抑郁地在房中看书,忽然收到父亲送来的桃李,只觉得柳暗花明。 他抱着果篮就跑到曹cao书房。进了门张口就是,“父亲,儿臣知错!” “……”?曹cao有瞬间的茫然,“你何错之有。” “……儿臣自知有错,但因为愚钝,尚不能自省。求父亲直言。” ……这不就是不知道错哪了。曹cao暗想,莫非他管教得太严,抑或是话说重了,让曹丕如惊弓之鸟,有事就先认错,求他原谅,错哪了再说。 可是,曹丕没有做错什么。 曹cao揉了揉太阳xue,“没说你做错事了。否则也不会送你时鲜尝尝。” “下人给你送去,你又抱回来干什么?” 曹丕道:“儿臣一时激动。父亲……不怀……不生气儿臣了?” 曹cao道:“先把水果放下。” 曹丕依言。 曹cao思虑片刻,道:“既然来了,我便问问你。” “请父亲讲!” “那日见冲儿,你何故别脸啊。” “……”曹丕一怔。他低下头,语气滞涩:“……环夫人是父亲宠妾……儿臣不敢直视……” 曹cao一听,大约明白了儿子的心思。他叹了一叹。是错怪了。 “过来。” 曹丕跪坐到曹cao身前,心怦怦直跳。他以为要被责罚,而曹cao摸了摸他头发,说:“怎么瘦了。” 曹丕眨眨眼,眼眶一酸。曹cao拍拍他肩膀,伸手拿了个李子。 “下人说是今早刚摘的。你看看甜不甜吧。” 曹丕猛地获得了安慰。父亲……不生气了?父亲已经不动怒,这是否代表父子关系又重回正常。他征求似的望向曹cao,看见父亲眼里的温和。是真的……太好了。 只要三言两语,甚至无需正式地讲明,什么伤心事都翻篇,锋利的言语也可以被囫囵抛开。曹丕又高兴又委屈,一瞬间不知哪来的勇气,埋头扑到曹cao怀里。曹cao愣了一瞬,出于补偿还是搂住儿子。感到父亲的手贴上后背,曹丕眼泪哗地淌下,憋了十来天,一受到宽慰就满面。 “父亲……” 曹cao沉默半晌,抚了抚曹丕后背。 曹丕抬起头,说:“父亲,您还和儿臣……好了?” “……” 曹cao早年在村野听闻谁和谁好上这类言语,却不曾想今日贵门府邸中还能听到几分下里巴人的风味。思绪回转几刻,到底说不出什么,只是微微颔首。曹丕这副样子,能重回正道无疑是多想。曹cao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和眼下青黑,心里叹息。他擦去曹丕眼角的水痕,曹丕红着脸,拿了一颗洗净的桃。 “父亲……” “……”明明已经和李子放一块了。曹cao不知道曹丕有没有想到分桃的典故,那实在透露出宠狎的意思,但单看举动,并没有什么冒犯。曹cao滋味复杂地接过。而曹丕根本没想到那一层,看父亲摩挲着桃子没吃才忽地想起。 弥子瑕可是灵公的娈臣…… 于是他小心地,就着父亲的手咬了一口桃,随后把李子推给父亲。 “……” 曹cao心里叹气,点了点他额头。 这孩子。 此事过后风平浪静。 曹cao以为曹丕已经安定下来了,谁知后日夜里就做了噩梦。 曹cao是被吵醒的。曹丕闭着眼,嘴里呜呜咽咽。 他梦回那日灵堂,曹cao冷冷地看他,眼神如檐下斜出的冰棱。 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不肖子。你我之事,就此断了。 滚。 “父亲、父亲……儿臣……” 曹cao轻声唤道:“子桓?” “父亲!”曹丕梦里惊叫了一声,惊醒过来。一睁眼看见父亲,猛地扎进曹cao怀里,开始哭泣。他哭也不敢哭得太失态,第一声泄出一个从喉咙里逃逸的呜字,随后就是无声的抽噎,肩膀一抖一抖,实在忍不住了才呛两声。 这又是发生了什么。前日才掉过眼泪。曹cao不知他哪里心碎了,但看曹丕如此伤心,还是把人搂住,吻了一下额头,低声问怎么了。 曹丕一边哭,一边着急地找曹cao嘴唇。曹cao静默,任由他。蜡烛没点,曹丕摸索着找对位置,嘴唇贴上去就是乱啃一通。小孩慌得狠了,迫切地寻找安慰,却毫无章法,只晓得含着揪着,彼此柔软的唇rou挤压,牙齿不小心咬上一点,莽撞地磕破了曹cao唇角。 曹cao被动承受,对曹丕潦草生涩的吻技感到匪夷所思。 ……下次他来教吧。 等曹丕发泄完情绪,曹cao探身点燃蜡烛。 烛光照耀下,他看了眼铜镜,嘴唇果真破皮了。而且rou眼可见的发红微肿。 ……。 曹cao挑眉看向曹丕,曹丕捏着衣角。 “做什么梦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曹丕又要掉泪,好在忍住了,鼻音浓重地说,“梦见您不要儿臣了。” “……”曹cao摸了摸曹丕的脸,“怎么可能呢。” “我不在你旁边么?” 父子二人大被同眠,哪有抛弃的事。曹丕心里清楚,点点头。他只是太怕了,仰起脸说,“父亲,可以不熄蜡烛吗?” 曹cao说,好。 “睡吧。” “是,父亲。”曹丕擦擦眼泪躺下。蜡烛不熄,侧头就能看见父亲的脸。他内心终于安定了。曹cao在一旁闭目养神,心里想曹丕怎么这样惊慌呢。是他给予的宽慰太少了么?以至于孩子梦魇惊醒。曹丕虽然只笼统地讲了一句,可到底梦见了什么,他也能猜到七七八八。反正总是和他有关的。 曹cao难得感到一丝愧疚,尽管很快散了。主动是不能的,他自觉已经给过台阶。只能往后再多些暗示,宽慰儿子莫名敏感的心绪。 随后他感到有温热的吐息附在脸上。?曹丕要亲? 曹cao本来闭着眼,索性还闭着不睁开。可是曹丕就一直附在他身旁,迟迟不下决断。又不放弃离开,又不决心落吻。呼吸声如同轻浅的羽毛,不容忽视,他想睡觉都不行。 当断不断,胆子太小。 知子莫若父。曹丕还想再亲一次,不是方才凌乱焦急的吻,是认真的、轻柔的。 但他觉得曹cao好像睡了。 本来就睡了,是他梦惊打扰了父亲。曹丕俯身过去,望曹cao的眉眼,许久也不敢真的唐突。已经深夜,他做了噩梦,又哭了一场,也有些困倦。父亲……下次再……好好地接一次吻吧。 曹丕重新躺下。他牵上曹cao的手,轻轻抓住小指,往父亲怀里缩了缩。过了一会儿,睡着了。 曹cao睁眼看他,帮他把碎发拂到耳后。 五月二十日,曹冲下葬。再过两天就是立夏,万物蓬勃的节气。 生者前行,逝者安息。 六月,曹cao称丞相。他废止太尉、司徒、司空等三公,恢复西汉时的丞相、御史大夫制度。真真正正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七月,曹cao亲率大军南征荆州。 荆州牧刘表病死后,刘琮出任荆州牧。曹军到达新野时,刘琮投降,曹cao入主荆州。在樊城屯守的刘备听闻此事,逃往江陵。江陵是荆州重镇,曹cao亲率轻骑五千从襄阳追赶,日夜行三百余里,于当阳长坂大败刘备。至此,荆州八郡中南阳、章陵、江夏、南郡四郡皆被曹cao占领。 曹cao回到邺城时,是十月底。庆功宴开了四天。曹丕和他一起征的荆州,父子二人得胜归来,眉宇间都是志得意满。荆州路远,一去一回用了四个月。父子关系早已恢复如初。在军营敦伦之后融洽比从前更甚。 乌桓平定,又占荆州。下一步,便是江东。 宴会上宾客尽欢,觥筹交错间,曹丕饮着酒,回忆起两年前同一场地的宴会。两年前二月下旬,父亲征高干凯旋。他不被重视。当初父亲还是司空,他也还在小心翼翼地埋藏着情思。父亲在宴会上挥袖向前取酒,收揽的姿态好像前方是天下江山。 那时他心想愿鞍前马后,而如今和父亲一道同战场归来。 那时宾客口称曹司空,而如今宾客说的是,“恭祝曹相!” “恭祝曹相!” 披甲军士齐声贺道,声若雷霆。 曹丕将烈酒一饮而尽,忍不住心潮澎湃。他也在心里暗暗喊,恭祝父亲! 曹cao坐在主位上睥睨,开怀大笑。 “在座都是能臣干将。此番得胜,少不了各位辛劳。” “来,举杯!” “敬诸君!敬胜利!敬明日!” 所有人都举起酒杯,三足青铜酒器镀着一层暖红的烛光,里面琼浆酒液随动作晃荡着,旋着,波华流转,甚至从杯口溅出几滴,烛火下反射出晶莹。 “敬丞相!敬胜利!敬明日!” “敬丞相!敬胜利!敬明日!” “敬丞相!敬胜利!敬明日!” 没有人担忧十二月的南征。 纵然北人南征,有水土不服之患,可是水师早在四月之前就已在cao练了。孙权哪怕和刘备联手,也凑不出十万人马。而曹营足有数十万。 “贺喜曹相!丞相平定了荆州,江东想必是囊中之物了!” “孙权小儿何足为惧,丞相南征定能凯旋!” ………… 宴会开到深夜,方才结束。 十八日,上午曹丕来请安,曹cao手里捧着书简。 “见过父亲。” 曹cao摆摆手,说过来。曹丕坐到父亲身侧,熟稔地贴着。看见地图西北方位标红,出声问,父亲要召马腾? “不错。”曹cao道:“我欲南征孙权,后方可得安分。” “之前命议郎张既劝马腾放弃军队入朝为官,这厮最初答应,又心生疑虑。”曹cao哂笑一声,“瞻前顾后。” “儿臣听闻他已在来许昌的路上了。” “对,张既一直催他。”曹cao又笑,“他将军队交给长子马超统带,单身过来。可是来都来了。” 曹丕也笑,来都来了,还想轻易地走么?他牵上父亲的手,问:“父亲打算如何处置?” “封他做个卫尉,家属徙至邺城。” 虽然马超还留在关中,但有人质相持,与控制也没差。关中一定,后方无忧。 “父亲十二月征孙权,那儿臣……” “你留守邺城。” “……是。”曹丕低下头。 曹cao摸摸曹丕的头发,“丧气什么。不才和我征过荆州么。这回体系重大,总要有人留守,你在这我也放心。” 话说完,曹丕得到些许安慰,他蹭了蹭父亲的手掌,握住父亲另一只手。两个人肤色都偏苍白,他看着他们并在一起的手背上隐隐浮现的青筋,蜿蜒分岔像是细河的支流。同一条血缘的河。 合该亲密无间。 曹cao说,该过去看书了。 曹丕道:“父亲,儿臣坐这里也能看的。” 曹cao不置可否,心想看是能看,有几字入眼就说不准了。 曹丕拿了书看,曹cao处理公文。余光中看见曹丕频频瞄他,他叹了一口气与曹丕对视,曹丕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看到哪里了?”曹cao出声问。 “回父亲,看到《告子上》了。” “所敬在此,所长在彼——” 曹丕接道:“果在外,非由内也。” 曹cao微微颔首,继续工作。过了一会儿,曹丕又开始不停地,短暂地偷看——或许可以说是正大光明,边看还边抿嘴笑。曹cao不管他,静谧相处了一个时辰,曹丕说,父亲休息休息吧,儿臣给您按摩。 自从第一次睡过,曹cao让曹丕帮系了一次冠带,曹丕就自发地从侍从手中接过这个活。曹cao有头风,曹丕便去学习了头部xue位的按摩,手法还成,但按着按着就转变成用手指梳发,绕着发丝转圈,原本孝亲的场景暧昧横生。 曹cao道:“行啊。别又把发带扯下来。” 曹丕脸一红。按摩是不需要散发。起初他不小心弄乱了发带,才解开来重系,后来沉浸梳发时的旖旎,经常装作不小心。曹cao知道,这回挑明了讲,语气带三分揶揄。 书房是处理政务的要地。但曹丕懂得分寸。只在父亲闲暇时来些情人间的小把戏。此刻大半书简都已批阅完毕,曹cao心情不错,手里玩着一把木梳。 之前重阳,曹丕和其他人的礼一并呈上来,没什么出奇。结果私下里,曹丕又送了一件。 那是他们刚温存过的时候,曹丕披一件单衣下了床,赤足在地上走,找散乱在一起的衣衫。他弯腰从自已中衣夹层里拿出半块木梳,曹cao手撑着榻看,看儿子把木梳递向他。 “父亲。” 曹cao接了,端详着。木梳只有上半截,底端有块榫槽。用的是乌木,刻着云纹,纹路不算顺畅。但磨得光滑圆润,用了心。 “你做的?” 曹丕红着脸说是。曹cao说另外半截呢,曹丕脸更红,却迅速地拿出下半截木梳。这一把做工更不如,刻的是海纹,上端是凹槽。曹cao把两半木梳接到一起,严丝合缝,构成一把完整的木梳。 “做了多久?” “回父亲,二十二天。” 曹cao漫不经心地抛着木梳,道:“我竟不知,你还有做木匠的天赋。小小一块梳子,还弄成榫卯结构,现在拆也拆不开了,下半截还做工粗糙。” “怎么,你那半截就不求好了?”曹cao抛着木梳,梳子下落时被他稳稳握在手里。 曹丕原本还有些忐忑,看父亲这样顿时放心。他爬上床贴在曹cao身旁,说:“没有不求好,可是儿臣白日有功课呢,自然要先紧着父亲。重阳日子又不等人,儿臣只好仓促完工自己的。”声音轻软,语气卖乖。 曹cao敲了敲他额头,似笑非笑,“这么说,是怪功课太多?” 曹丕也摸不准父亲到底喜不喜欢他这个礼物,谨慎答道:“儿臣不敢。但儿臣……是真心的。”他不信父亲不知木梳做成榫卯结构是个什么意思。 榫卯、接上去就再难分开。 做了那么些回,父亲就算想推开也不成了。 “父亲……您要么?”他问。 曹cao摩挲着木梳温润的木体,半晌笑了笑。 “你要是放在各人送的礼里一起呈上来,我就不要了。” 隐秘私情摆在公事明面上,是不知好坏的胡闹。是昏了头。 “这时候给么,”曹cao收了木梳,“要吧。” 他把木梳扔给曹丕,“把下半截磨一磨,磨好了,放在镜前用。” 曹丕将木梳放在案上,转身扑回床。曹cao被他震了一下,有点无语。 “是!父亲。”他抱上曹cao手臂,眼睛亮亮的,“那之前的梳子就不用了吧?儿臣一定快快地磨好,以后为父亲束发!” ……几时要你束发了。曹cao揉了揉额角,“随你。别耽误功课。” “当然!” 曹丕心里快乐得想唱歌,他的梳子诶!以后就光明正大地放在铜镜旁边,谁也想不到来源,但的的确确是证明——他与父亲的情意。虽然说是一厢情愿为始,可父亲的接纳何尝不是纵容?现在连半推也没有了,直接进入半就。 他不期望父亲收到礼物能有多欢喜,小儿女之间的青涩热烈与他们没半分关联——不,和他还是有点联系的,他送出礼物就已开心,非要说的话……只想向父亲讨个吻。 “父亲……”曹丕扒着曹cao的衣袖,“儿臣想要……” 曹cao目光转向案上的木梳,虽然云纹的雕刻纹路不算流畅,但能看出认真。曹丕全无经验,白日上课,只有晚上挑灯夜雕。取材、刮削、刻形、雕纹、打磨…… 一笔一划,心意都珍重。 他问,“你想要什么?” 曹丕蹭到父亲怀里,声音闷闷:“要……亲。” 曹cao就知道曹丕这个样。他微微扯了扯曹丕的头发,曹丕从怀里仰头。他摸上儿子的侧脸,食指指腹揉着耳垂后温热的肌肤。缓慢地,一下一下。 “过来。” 曹丕凑近了,曹cao的手顺势扣向人后颈,两人交换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唇瓣互相挤挨,含着。但是不伸舌头。 张开口腔,唇舌交缠——是无法避免的激烈,爱欲更重,充满了进攻感。曹cao在床上极具侵略性,可这种程度的深吻太过,意味着炽热的沉沦。他不拒绝,却也绝不主动。曹丕想则想,不敢先伸舌。所以他们做了那么多次,不乏汁水淋漓的酣畅,接吻还是这样内敛。含蓄得好像还没开口讲爱。 这样没什么……是很不好。曹丕想,舌头是用来说话的。可如果交缠接吻,也算一种无声的灵魂沟通。反正,他不愉快的话,父亲无需多言,深吻一下什么烦恼都到九霄云外,世界变得好的不得了。可惜父亲不那样做。他也还没那个胆子。 曹丕摸了摸自己水光微泛的唇,父亲的薄唇此刻也和他一样丰润。他盯着看,把自己看脸红了,遐想什么时候能启开唇关,而曹cao揉揉他的唇角,擦去了水渍。随后拿他的衣衫擦干净手指。 ……曹丕已经习惯了父亲温柔——或许算吧,其中并存的嫌意,天知道父亲为什么不直接用衣衫擦。可能没想起来,他宁愿父亲没想起来。 曹cao抚摸他的后背,说行了,你要不要睡。 他马上问,睡怎样?不睡怎样? 睡就睡,不睡便睡。 曹丕从这绕口令般的回答中得到信息,他解开根本没系的里衣,趴到父亲肩膀。裸露出的脊背到腰,线条漂亮,犹如一条白蛇。 “父亲,刚刚一更,儿臣不想睡……” “那你想干什么?” “去巫山。” ………… 那晚他们做了很久,曹cao心忖。不知道曹丕是不是送出礼物太高兴了,有一次顶到里面没忍住漏出呻吟。其实是很短促的一声,几乎刚发出来就被咽了回去。他本能地挺了挺腰,曹丕发现了,莫名激动地问,父亲,您喜欢儿臣刚才的声音吗。 曹cao一时没有说话。这是个挺难回答的问题。青涩而纯情的叫床声无疑勾起欲望,但因为出声的人是亲子,所以增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拧巴。曹cao没太纠结,cao都cao了,可是说喜欢?舍不下脸开口。曹丕在父亲的沉默中试探地又叫了几声,青年人清朗的声线含着一点情欲浸透的媚意,曹cao还是没说话,下面有变化。 曹丕自然感觉到了,一边夹紧一边趁热打铁,说父亲好像喜欢,儿臣以后也出声如何? 曹丕之前憋狠了,担心呻吟让曹cao嫌恶,现在看见父亲因他情动,简直心花怒放。羞耻暂时隐在一旁,热情占心神。他搂着父亲脖颈在耳旁叫床,曹cao掐着他cao,说曹子桓,随你。 所以曹丕最后叫哑了。 他躺在床上,曹cao披着单衣端了杯水给他。看他咕咚喝,挑眉道,这会儿不勾了? 他可怜地说,嗓子痛。 曹cao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是谁一晚上嘴没闭过? 你呢,不必忍着,但也别逞。 叫床这东西,情不自禁流出才算好。存了勾父亲情动的心思,怎么不算冒犯。曹丕小声说那不是因为想看看父亲的样子嘛。又说知错了不敢了。 一杯水下肚冷静了,终于意识到在父亲耳边叫床是多么放浪,耳尖红透。 他捧着杯具,又小声问,父亲到底喜不喜欢啊。 曹cao答非所问,你可以不用忍。 哦…… 哦————。曹丕低下头,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抿唇笑。这种回答……和承认有什么两样?曹cao捏住他下巴迫使他抬头,看见儿子绷紧的唇角,笑意忍得很辛苦。 ……曹cao懒得理他,决定不做无谓的解释。本来就是,叫床声男人哪有不爱听的。 转身欲给自己倒杯水,被曹丕拉住衣角。 曹丕从床里面膝行到床边,差点掉下去。他牵上曹cao的手摸向喉咙,说父亲,儿臣嗓子疼。 “你不在喝水么?” “嗯……还是难受。” “明日让郎中给你开药行了吧。” “不用。” 曹cao啧了一声,抱臂看他。“曹子桓,重答。” 曹丕不敢再拖延,赶紧道:“回父亲儿臣不用药只要父亲亲一下就好了!” ……曹丕永远这样,不管是cao疼了还是碰到哪里了,一定索吻。 曹cao想,但是真是睡得越多越娇纵,以前哪敢这样,一句话问三次才讲明白。 太放纵了。 曹cao走过去,曹丕原本跪坐在床上,现在跪直了。这个姿势不好,曹丕跪直了曹cao还得弯腰又侧头,才能吻上儿子的脖颈。就是因为姿势太别扭,曹cao不耐烦地贴了一下唇,就起身了。 “睡觉。”他说。 曹丕喉结滚动,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是,父亲。” 熄了蜡烛并肩躺在一起,心里特别满意。 曹丕小时候也没几次和父亲睡在一起,上了战场有自己的帐。长大了就更不可能了。现在承蒙云雨,夜夜共眠—— 曹丕嘴角挂起笑意,又摸了摸被父亲吻过的喉咙——即便那并不能算一个吻。他还记得那触感,柔软而微微干燥。 第二天曹cao醒来看见曹丕的睡颜,不知他做了什么好梦。 思绪回到日头渐短的十一月。曹cao说,“子桓,你记不记得重阳。” “儿臣记得。”曹丕道。“儿臣记得给您送过木梳,现在梳子在您手上把玩呢。” 曹cao笑了笑。“你如果没有每次扯完发带又要重梳系发,这梳子也不会从铜镜旁跑到案边。” “要谢父亲纵容。” 曹cao没说话。他肯定曹丕的分寸感。没处理完公务时曹丕只会规规矩矩地按摩,处理完了才会做些诸如弄乱发带这样的暧昧动作。譬如此刻。曹丕轻柔地按上太阳xue,指腹缓慢按摩。曹cao闭上眼睛。现在他们的距离很近。 曹丕想,他已经可以伸手为父亲抚眉,让父亲对他笑了。那时候抄纸心情哀郁,而眼下时日相隔大半年。恍如隔世。原以为镜花水月的希翼,现在真实地享到。曹丕忽然很想很想和父亲接吻,他低下头嘴唇大胆地摩挲父亲的耳垂,曹cao扳过他的脸,碰了一个吻。 “好了吧?” “没好……再来。”曹丕说。 说来就来?曹cao重新闭上眼,不想理贪心的小贼。 曹丕愈发大胆,父亲没拒绝就是纵容。他细细密密地吻上耳垂,温热的吐息染着湿润的潮汽。他不敢伸舌头舔,却感知到父亲瞬间的僵硬。父亲这里……敏感?曹丕心下窃喜,还往耳廓吹气,曹cao攥住他手腕,说曹子桓。 “现下是白天。” 曹丕点头。“是,父亲,现下是白天。” 曹cao松开他,曹丕安分地按摩,片刻后揉着揉着,不知怎么回事揉到后颈。脖颈是脆弱而致命的地方,曹cao忍住轻微的不适,连续处理了几个时辰政务,肩颈处也有点泛酸。曹丕捏着肩,力道恰到好处。衣领随着动作拉开一点,他抚摸这一小片肌肤,感知到椎骨的凸起。人的骨头总是硬的,而对于父亲,他总联想到山。料峭的,险峻的,隐入雾里的。经年去攀,引不了一次草木哗然。 可是他难道要父亲回以同等的深情?相差的岁月和血缘注定感情间没有热烈,细水长流就已算得圆满。 曹丕俯身亲吻父亲,心想日子过得慢些吧。 曹cao摸了摸曹丕的脸,“行了。” “回去?” “父亲,儿臣不想走……就呆在这儿,不会打扰您的。” 难得放了假,他想和父亲多呆一会儿。 曹丕扯了扯曹cao衣角,眼含期待。曹cao没说话,默认了。于是曹丕安心地钻进父亲怀里。窄腰长腿的青年人,非要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搂着父亲的腰脸埋在肩颈。曹cao身上挂着人,心态已从一开始的颇为无语转变成现在的波澜不惊。第一次曹丕贴上来,他嫌热推开。转头就看见曹丕苍白着一张脸,无措地站在原地。曹cao猜是敏感心思又犯了,不得不把人搂回怀里。此后再也没推开过。孩子成年后突然黏人,习惯就好。 曹丕握住曹cao的手。父亲手掌宽,手腕便显得稍窄。他一样继承了这点,腕骨明显地凸出。他用右手磨蹭着父亲的左手,彼此苍白手腕上腕骨的凸起浑圆,用力抵上自己的就会滑下。 曹cao说,无聊? 曹丕摇摇头。他改为用拇指轻揉那处骨珠,静静贴在曹cao怀里,听到心跳声。 他想,父亲要征孙刘,不知几个月才能相见。 建安十三年十二月,曹cao挥师南下。 孙权调集三万军队,派大将周瑜、程普为正、副统帅,与刘备的二万军队组成联军,对方于赤壁隔江以峙。 周瑜听从将领黄盖建议,使用诈降之计,令黄盖率小型战船十艘,装满柴草,灌以膏油,假称投降。至距曹营二里时,各船一起点火,借助风势,直向曹cao水军冲去。曹军船队起火,随即蔓延至北岸营寨。周瑜率大队水军乘势从南岸进攻。曹军大败。 曹cao率军从华容道陆路撤回江陵。孙、刘联军水陆并进,追至南郡。大势已去,疾病流行,曹cao命大将曹仁、徐晃镇守江陵、乐进镇守襄阳,率大军北撤回师。 曹cao回到邺城那天,下着鹅毛大雪。 士气一片低沉。 曹cao和曹丕在走在雪地里,曹丕想为他打伞,曹cao说,不必。 曹丕心中感到一股阵痛。十一月以为仗要僵持许久,没想到连一月未满就溃退。父亲心里该有多难受。 出发时曹营上下意气风发,岂料赤壁之战火势连了天。将一统天下的野心烧了个干干净净。就像这白茫茫大地。 曾几何时,他幻想过和父亲同淋雪,而今父亲两鬓已染上霜色,他只余哀伤。 曹丕默默地跟在曹cao身侧,走了半晌,曹cao说,你后院里栽有梅竹吧。 “是,父亲。父亲可要随儿臣去看看……” 倘若父亲见了花木心情好些,便是极好的了。 曹丕院中有一池潭水,东角是竹子,西角是腊梅。 十二月了,竹子依旧青翠,腊梅含苞欲放。 曹cao抚摸着娇嫩的花苞,道:“过几日兴许就开了。” “是,”曹丕轻声道:“过几日,就开了。” 过去的花枯萎了。来年花期一到,就可以卷土重来。 曹cao没说什么,在冬天看见花苞,总归可以慰藉些许。他闭了闭眼,暗叹有生之年,看不见山河一统。 “刘备让刘表的长子刘琦当荆州刺史,自己带兵平定荆州在江南的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四郡太守,皆降了。” “他以诸葛亮为军师中郎将……诸葛亮。”曹cao拨弄竹叶。 曹丕默默无言。三月份父亲考他孙权进攻夏口黄祖的事,言语提到刘备三请诸葛亮。当时万万不曾想到,九个月后他们竟能让父亲吃了那么大亏。 “诸葛亮、周瑜。两个俊杰。可惜郭嘉——”说到这里,曹cao一顿。郭嘉病逝的那一年,正逢诸葛亮出山。曹营失了最年轻的奇佐,孙刘两家却人才正青壮。 如果郭嘉尚在,定不会让他落入如此地步。这句话他赤壁败时的那晚就已说过了。 此刻多言无用。 曹丕劝慰道,“刘备虽然占领了荆州八郡中的江南四郡,可另外四郡还在父亲手上。父亲,我们还有机会……”曹丕暗暗攥紧了衣角,感到安慰的话苍白又无力。他文章也算流丽,怎么口舌却笨拙。 曹cao道:“当下要养生休息了。大动不得干戈。” “此战败得惨烈。” 曹丕看见父亲神情的落寞,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拉住父亲的手,几乎是哀求道:“父亲,风大,我们回去吧。” 曹cao摸了摸他头发,只说,“周瑜已经屯军北岸,准备攻取江陵。曹仁之前进攻甘宁失败,在那守着。” “孙权也有包围合肥的意思。” 他负手而立,眼眸深沉,“江东,曹军是渡不了。可孙权想北上,也实为妄想。” “父亲……”曹丕握着父亲冰凉的手,心里燃起希望。 曹cao拢了拢黑色的虎皮大氅,道:“走吧,回屋。” 十日后,孙权亲自带兵包围合肥的消息传来。 曹丕正在给曹cao磨墨,侧头就看见父亲摩挲着信件,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说,“父亲切莫太忧虑……” 曹cao笑了笑,拿书简轻拍了一下他的手。“我知道,磨你的墨。” “孙权攻不下的。” 曹丕不明白曹cao为何这样笃定,但相信总是没错。见父亲有心思拍他,当即安定了许多。他就知道,父亲绝不是沉溺失败的人。 曹丕没有随曹cao南征,没见过将黑夜照成煌煌白昼的火势有多高。他只知道父亲九死一生,华容道幸亏关某人。 他见过父亲宛城一战的狼狈。如今听闻父亲赤壁之战的败退。 那又如何。 父为子纲,有如昊天。 深夜月华如水,曹丕安静地磨着墨,心想父亲,一切是东风的错。 哪怕狼狈、哪怕败退,您永远是我不落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