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至亲者至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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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尘抿了抿嘴,不动声色地把手往回抽。萧炎看着那点轻薄的白色布料带着残存的温度从自己指间滑走,下意识僵硬地曲了曲手指,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垂下眼睛,只觉得嗓子干得要命,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发不出来声音。 默不作声的那三秒里,他并没有想什么别的,只是觉得头脑放空了一瞬。世间万物仿佛这一刻都在远离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轻得厉害,只想抛下一切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下一秒就可能失态的地方。 他杵在原地不动,却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萧炎?你走什么神啊?”紫妍不满地叉着腰。 萧炎神思倏忽间被唤了回来,勉力笑得如同往常般温和,“没什么,我在想你说的话……继续吧。” 身体如同被拉回了地面,他又真切地感受到那压在他心上的重量了,压得他片刻不得喘息。 他得记得,在这血与火的世界,死亡的镰刀始终高悬于头顶,无数亲友和不相识的生灵都等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渴求他永远是那个创造奇迹的英雄。 他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那些儿女情长的心思。 他面色如常地应答,心头却炸开酸痛,机械地用耳朵一刻不停地灌进眼前女孩说的那些话,良心逼着他去听,像刀片一样撕拉他的灵魂,疼得入骨。 “好了,”他终于开口,稍微往后靠了点,倚着桌子,“不必说了,我随你去。” “……你伤还没好,乱跑什么啊,有彩鳞jiejie和小医仙就行了,告诉你就是让你拿个主意,你可别乱来啊。” “我没事,什么时候启程?” 紫妍有些惊讶,“什么啊?萧炎你真要去?” “是,”萧炎抬眼看她,表情依旧稳定又温和,“所以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走?” “哼,那当然越快越好啦。” “那现在就动身吧。”他又垂下了眼睛,睫毛把眸里的光都遮掩了去。 紫妍张大嘴,正想问他是不是抽了筋,就听见药尘语气平淡地开口:“不可。” 萧炎低着头,给自己的手缠上绷带,一圈一圈,就像在魔兽山脉刚适应玄重尺的时候,“老师不必忧心,弟子伤势无碍。” 药尘不作声,似乎看着远方的某处,大殿里霎时安静下来。心思敏锐的风闲已经嗅出了这气氛的不同寻常,神色莫名地看着他俩。 “你若实在担心,为师亲自去援助炎盟,你留在星陨阁养好伤。” 萧炎闻言,慢慢抬起了头,看向神情淡漠的白衣师长,旁人此时该在心底赞叹他真是为人师者一片苦心了吧,他却能听出那点两个人才明白的意思——你若和我相处不自在,那我走,你留下养伤。 药尘又何曾如此平淡地对他,师长最爱开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变着花样捉弄他,每当弟子看向自己,脸上总是如春风般温柔又生动的笑意。 终究是都不一样了。 终究是回不来了。 真是个好台阶,他只觉得划烂他心口的刀更钝了,非要碾着那点血rou狠狠割个几遭才行。 “小事而已,不必劳烦师父,弟子前去就是。” 药尘终于看向他,目光接触的一瞬间,萧炎就不由自主地闪躲开眼睛,继续看着自己手上缠的绷带。 “为师同你说过许多次,不可自负,不可轻敌,不可再为旁的事任性,你若是听不进去我的话,可以另投师门。” 一片肃静。 谁也没想到几句话之间两个人忽然闹成了这样,平日的模范师徒居然说出几乎要断绝关系的话。 “等等,药尘,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啊。我看萧炎他就是一时心急,实在不行就你陪他一起去。”风闲看气氛不对,终于忍不住插了嘴。 紫妍也呐呐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两位jiejie陪我就够了,萧炎他会留在星陨阁的,药前辈你别生气。” 萧炎低着头静默着,听着旁人着急地帮他辩解,默不作声。 哪怕是别人,都觉得这段师徒缘分分外珍贵吧,珍贵到不忍心看着它就如此破碎。可身在关系里的人却都想出去。 他想越过这道门槛,更进一步,药尘则是想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这么多年的情分丢了。本以为这么多天的冷待和疏远已经够让他心痛,却万万没想到还有“另投师门”四个字能令他彻骨寒冷。 湿意突然划过面颊,坠在下巴上,周围劝说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水滴砸在地上的一瞬间,他的膝盖也砸了下去。 自己真是舍本逐末的蠢货,真正珍贵的,旁人抓都抓不住的,药尘所羁绊的,分明是这一声“师父”。他萧炎怎么能不是药尘的弟子?那是今生今世都无法消灭的烙印,刻入骨血和无数过往的执念。 甚而——要是师父不是他师父,他还会这样喜欢吗? 他不知道。 “师父,”他唤,“弟子知错,是我自矜冒进了,今后绝不再犯。”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下去,“弟子此生只有您一个老师。” 萧炎把头低下去,额头贴着地面,他很少行这样大的礼,药尘并不重礼节,除了拜师以外,也就只营救成功后有一次萧炎跪在他身前,深深叩首,悲他四年魂殿被囚之苦。 众人见此情景,纷纷忍不住继续劝说点什么,却被药尘截住话头:“各位先出去吧,我们师徒有些话说。” 此时开诚布公交心相谈自然是再好不过,几个人彼此望了一眼,都往殿外走去。 大殿便只剩下两个人。 “抬起头。”药尘开口。 萧炎顺从地直起身子,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滑下肩头,脸上果然是一片水痕,眼角都发着红,只是表情麻木。 “为师先同你道歉,不该说那样的话。”药尘看着他的脸,心底长叹。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面对萧炎,自己活的时间比他长的多,也曾被身边许多人追求,却没有任何一人——身份如此令他尴尬。 这是他从小看大的孩子,这是他倾囊相授的弟子,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之一,如何亲近都不为过,却万万不应该跟情爱沾染任何关系。 那是一种玷污。 可他们的确已经发生了那种事情。 想包容他,却生怕他因误会越陷越深,想远离他,却因他的痛苦感到心神不宁。看着他半是逃避半是赌气地带着一身伤还要远赴战场,终于忍不住把这些天的心烦意乱发xiele出来,说了那样一句伤人的话。 可萧炎有什么错? 多想给他擦擦脸上被胡乱抹开的泪,又不想显得亲昵被萧炎误会,只能站着看青年带着那一脸麻木跪在那儿。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师父不用道歉,本就是弟子的错。”青年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弟子错估形势,没有及时联系师父,又骄傲自满想带伤出战……弟子就留在星陨阁养伤,听师父的。” 药尘闭了眼,长呼一口气,再睁开眼看他,眼中已然带了几分心疼,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擦他脸上未干的泪。 萧炎下意识地偏头,躲了过去,看着近在眼前的熟悉的手,他却再难生出任何旖旎心思,只有心头如刀剐般的痛。 他再次叩首,不远处就是药尘的衣摆,一人长立,一人叩首,有如云海之距,此生到底难得亲近。 “师父放心,弟子今后论心论迹都绝不再有任何多余心思,只求师父留弟子在师门。” 药尘怔了下,把手收了回来,静静地看着他,片刻才说:“如此,自然是好,你好好养伤,炎盟那边为师安排……先起来吧。” 萧炎“嗯”了声,低着头站了起来,倒是一副乖顺恭敬的样子。 “那星玉……”药尘终于忍不住问。 “师父若还肯信弟子……我绝没有跟您赌气的心思,只是当时有许多东龙岛长老护法,我以为天妖傀足保我无恙,便没有捏碎星玉。” “嗯。” 两个人说完这几句,便都默然,无声站立了许久,直到萧炎说自己身体不适,拱手告退。 药尘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在夕阳昏光下远去,良久,阖目长叹。 “你和萧炎到底怎么回事?”风闲靠着窗子,看药尘面前放着黑白两色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两方棋路竟都是步步狠攻,失了他往日的章法。 他看着棋盘,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举棋不定,思绪百转,又想叹气。 “风闲,这可真是我遇见过最棘手的事儿了。” 风闲听着他说话,莫名有点想乐,强忍着自己上扬的嘴角,“怎么?还有事儿能这么让我们药阁主心烦?你倒是说来我……” “我跟萧炎行了房事。” “你跟萧炎行……什么?”风闲愕然,差点往后仰摔下了坐榻,“你俩?” 药尘抬眼看他,将老友复杂又不敢相信的表情尽收眼底,“上次我研制回香丹,出了些意外,一时神志不清,酿成大错。” “嘶……那小子呢?” 药尘不答,左手执一白子落下,正欲逃出黑棋围困。 “他是被你强迫?不对,你俩今日那状态,显然是你在恼他……莫非他向你自荐枕席?” 药尘苦笑,“当时我失了神智,事后却也想起来些东西,他误闯进来也就罢了,分明有千百种办法解决此事,却是自己褪了衣……”他没说下去。 风闲了然,叹了口气,盯着棋盘良久方靠回了窗边,“其实早该看出来的,他对你有些心思。” 药尘“嗯”了一声,右手又置黑子于棋局中,白棋败局已定。 “我现在倒是明白你们在殿内闹什么了,这事确实是难办啊……我想问个问题,尘哥你不会发火吧?” 白衣尊者挑眉,“问来听听。” “你俩谁被谁压?” 未落的白棋带了斗气弹在风闲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疼:“药尘你急什么眼啊?” “这问题很重要吗?我跟你倾吐心事,你倒是当八卦听了。” “当然重要了,要是你这老家伙把人家徒弟给睡了又跟今天一样翻脸不认人,换我是萧炎我早闹腾了。” 药尘收拾起棋子来,面色有些明显不虞。 “我还真说对了?”风闲打量着这位好友,“你这样可不对劲啊,万花丛中过的人这会儿对着一个小孩别扭上了。” “萧炎跟别人不一样。” “要我说,药尘,”风闲拾了颗留下的棋子把玩着,“你对他也挺特殊的,不如再考虑考虑?” 药尘倏地抬眸,眉宇间严肃的神色把风闲都惊了一下,“考虑什么?” “考虑一下,不然就试着接受……” “胡闹!”斥声翻涌着怒气,似乎一下子把药尘的心戳了个洞,心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是我弟子,怎可雌伏人下?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时耽于情爱招致天下人骂名,他此时能想清楚值不值当?他便罢了,你也说得出这种话!” 药尘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常常是温和得让人不由自主亲近的,如此情绪外泄,太过少见。 他似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闭了闭眼,半晌,又接着说,“风闲,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谁没有年少轻狂的岁月?换我是他这个年纪,也是要拼了命求个结果的,就算不顾他人眼光……可我自己从心里难以接受,莫论我对他从未有过这种心思,他也未必就是真喜欢我。我回想那晚,他分明没有动情,一味承受,也不敢吭声,跟受刑无异,那时他看我的眼神,全然是仰慕和依赖……那是看父亲的眼神啊,每每想起,我只觉得五内俱焚,心如刀绞。他待我如师如父,我也向来视他为亲子,他到底是动了那点风月心思,还是对我有孺慕之情,又因前几年分离感觉不安,想跟我多亲近几分。他分不清,难道我也分不清吗?我若因为他这一时糊涂纵着他继续下去,才是枉为人师。” 风闲听着这番话,目光盯着窗外花丛落于夕阳金辉下的一只蝴蝶,振翅时的风轻轻柔柔地传来,吹得他心里发涩。 他并不看药尘,“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药尘方把最后一颗棋子收回,闻言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今日……跟我说再不会动别的心思了。” “你都一副要赶人出师门的样子了,他不被吓到才怪,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想。” “只能慢慢来,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情爱真正为何物。” 风闲不由得皱眉,“你还是对他好些,别淡了师徒情分。你们二人……若是就这么疏远了,我都觉得可惜。” “嗯,”药尘应了声,看着外面渐暗的天色,“我去给他送些伤药。” 风闲看着老友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把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沉思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