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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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治不喜欢把问题复杂化,他觉得很多事情和做饭的道理一样,什么材料搭配和什么烹饪方式就会做出什么菜。大部分人的人生就是摆在台面上固定的原材料,活着是他们在不断地选择一种更适合自己的烹饪方式,这决定了最终他们会变成什么样。不过就像白菜再怎么做也不可能变成烤牛rou,水果再怎么做也不会变成玉子烧那样,原材料始终会成为限制菜品的最大因素。 所以他并不意外自己不会像宫侑那样成为国青队备选,不意外共享一套基因的双胞胎兄弟原来也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完全一样。甚至也不意外他的计划里并没有像宫侑那么理所当然地,在自己未来的人生里为排球安排好一个特别的位置。 他拥有成为厨师的良好潜质,菜拿在手里,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只不过远没有到得心应手的程度。 这也许是因为他碰上了不属于大部分的寺岛明里。 大部分以内的生活其实都有迹可循,不例外就是读书,毕业,工作,成家,从生到死这个大框架里按部就班地走。宫治知道自己也会成为这大部分里的一个,即使在他的青春期里因为各种各样的比赛训练而增加了一段非比寻常的记忆。 可寺岛明里不需要遵循这种规则,她富有且聪明,她的人生轨迹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脱离了所有人习以为常的那张名为普通生活的桌子。他们能够遇见是因为传统的校园教育,而这说不定只是寺岛家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寺岛明里可以头一天在日本,第二天睁开眼睛就出现在苏门答腊附近某个以她的姓氏为名的小岛上。她也可以今天在街上和他见面,和所有的情侣一样亲密无间,明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他们是这庞大的世界里仅仅知道名字的两个陌生人。 今天出门前,mama在楼梯口欣慰地看着他说:“我们阿治也到了这个年纪啊,时间真是快。”语气有些rou麻,让他起了身鸡皮疙瘩。 “只是去东京而已,以前又不是没去过。”他本来不想太早告诉家里人自己恋爱的事情,只可惜他有个大嘴巴的兄弟,这个饭桶在餐桌上除了饭菜之外的东西全都能往外倒。所以就在宫侑见过寺岛明里后没多久,家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谈了一个比他大一届的女朋友。 不过有一个不太可靠的宫侑在前,mama对宫治恋爱的事情持有态度相当乐观。 “说不定没多久就可以在家里见见那个孩子。” 他梗了一下,“哪有那么快。” “mama的预感啦。” “都没到这一步。”他不打算承认自己在听见mama的话时有所动摇。 “人家总是吃你做的便当也会腻的啊,给个机会也让她试试mama的手艺,你可是我教出来的。” 听后他下意识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不知道要怎么跟mama解释对方好像对自己其他方面的兴趣多过对菜色的兴趣。mama之前碰见过几次他给她带便当后,一直误以为是他用厨艺征服了对方。 和家长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的宫治选择避开了这个话题,“我出门了,快要迟到了。” “好啦,路上小心哦。” 临出门又想起来,“侑昨晚一晚上没回家。” “他啊,发短信回来说去朋友家里过夜了。” 宫治愣了一下,“哪个朋友?” “没有说诶。” 宫侑说得上朋友的人不多,他们的社交圈可以说从小到大高度重合,唯一不重合的那一小部分是他那点并不让人羡慕的女生缘。宫治没去刻意打听过宫侑的女朋友们,因为过不了多久就会换一个。这些不说名字的朋友,名字还不如头发颜色好记。短信里不说名字,宫治也不难猜到他大概率就是睡在了某个自己不认识的女朋友那里。 不过出于对mama的心态保护,宫治选择了闭嘴。告宫侑的状会让他很爽,但是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越少越好,“这家伙……” 天真的mama还一脸放心地安慰宫治,“阿侑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这孩子总是这么让人不省心。” 宫治面无表情地点头,一边听着mama的唠叨,一边穿好鞋打开门,“那不管他了,我走了。” “慢走哦。” 出门的时间有些早,街道两侧人不多,宫治背着包慢悠悠地往约好的路口走。他们见面的地方离他家差不多有一公里的距离,之前有段时间他会送她回到学校附近的公寓,而她的司机则负责送他回家。他从不让司机送到家门口,就停在这里,同一个地方。 因为车有些招摇,而他的家里除了宫侑,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寺岛是关西的寺岛。严格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只不过在眼下,他暂时不太想让更多人的知道。 说起来一公里一点也不远,他走过去几乎花不了什么时间。精力旺盛又充沛的青春期有着用不完的体力,走几步就像是吃饭一样轻松。只是走过很多次后,他隐隐意识到,这一公里远比他想象中要长得多,顽固得多。 想到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最近他总是叹气,宫侑以前说他叹气的时候看起来像个老头子,愁眉苦脸的,于是喊他老爷爷治。很巧的是,绝大多数时候,他叹气都是因为有个不肖子孙宫侑。而剩下那些少数情况,往往也和不肖子孙侑脱不开关系。 只有极端少数的时候,与宫侑无关。 而且这时候宫治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到底为什么叹气。明明今天的天气一反常态的好,太阳明亮又刺眼,直直照射在柏油马路上,街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透明感。身边没什么人走过,风吹到脸上没有前段时间的刺骨的寒意,只带着一股轻微的尘土气味。像是他以前早上刚晨练完把脸埋进草坪里的时候闻过的味道,有点苦,有点水汽,无比安宁。 他想,今天真的很适合旅游。 刚想到旅游,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肩膀上挎着的背包带,喉咙紧了紧。背包的布料摩擦着手指,又硬又粗糙,就像学校学生会休息室的毯子一样。沉沉地裹在他的身上,汗水洇在里面,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深的颜色蒙在眼睛上,如同一场质感粗劣的梦,混乱不堪,闷热潮湿。浅的颜色压在手心里,隔着寺岛明里的膝盖。她的脸也藏在阴影里,俯身下来长久地望着他,望着在毯子里狼狈而不知所措的他。她的声音就像是云雾一样,从她唇齿之间,身体内,慢慢浸过皮肤,淹过他喉舌。 雾气缭绕之间,只剩下一个声音,“治。” 他打个了冷颤,慌忙从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回过神。一抬头,正巧看见寺岛明里的车停在了路口。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司机却快他一步下车替他打开车门。他动作拘谨地道谢,随后才弯下腰准备坐进去。 然而眼睛刚从车外转进去,他的动作就愣在了原地。 呆呆地看着身穿米白色套装,妆容精致的寺岛明里坐在另一边,慢条斯理地对着镜子抿开嘴唇上颜色浓郁的口红。 宫治认识她的时候就没见过她化妆,她的眉毛天生浓黑,眼窝深邃。他第一次在看台上见她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笑容,眼睛如同幽暗的漩涡,有种近乎恐怖的吸引力。 交往之前他印象里,她的皮肤会黑一阵白一阵,后来才知道她喜欢去海滩度假,冲浪,玩滑浪风帆。他还在她公寓见过一张照片,她趴在海面的充气床上望着镜头,太阳那时正正好照耀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细小的汗毛就像是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使得那时她的笑容熠熠生辉。 或许正是是因为他的想象力匮乏,所以骤然看见现在的寺岛明里,才会恍惚,甚至是不自在。 “早上好,治。”宫治坐下后,寺岛明里才放下镜子扭过脸。她此时的笑容如同浮雕一般完美,唯独望着他的目光如同细雨绵绵的季节那样暧昧多情。 “早……”他坐下后,对着她的注视,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犹豫片刻最后选择不自然地放在自己双膝上。 她有些不解,“你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紧张?” 他眼睛正四处乱跑,毫无理由的,“没什么。” 她突然开口,“治,看着我。” 他总会听她的,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惯性。 宫治的脸刚刚转过去,她已经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凑到了他面前,双手也伸到他脸颊两侧。等他反应过来,她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 他脑子一热,心想口红的味道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 “在想什么,治?”她离开他的时候问他。 “没什么,”他表情看着有点傻,“就是觉得今天的你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因为妆容吗?”她笑着伸手给他擦掉嘴唇上被她带过去的口红。凑近时,呼吸就顺着他的下巴淌进他的卫衣领子里。 “嗯,应该是。”他垂着眼睛看她,嘴唇在她的指腹擦过去时动了两下,喉结也跟着上下移动。 “觉得看起来很奇怪?”她故意磨磨蹭蹭地不离开他的下嘴唇。 “不会。”而他的眼睛盯着她花掉的口红,一动不动。 “那不喜欢?”车座隔音太好,他们的呼吸声纠缠在一块时,一丁点的动静都显得那么的突兀。 “不。” “那为……”话还没说完,他搭在她后腰上的手一使劲,绕来绕去的呼吸如同岔路交错的河流最终还是汇到一起。沿着炽热的河道,气势汹汹地冲刷过被无根源的焦虑所烘烤干涸的土壤。 宫治又在想mama那句话。 他看着她湿润的嘴唇,声音越来越蠢蠢欲动。 “虽然热情的治很迷人,不过现在还是需要适可而止,”只是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离开得很洒脱。拿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卸掉口红,重新给自己补妆,“mama临时给我找了些工作。” 她的身体就像是某种催化剂,离开了他,他很快又安静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问,“你有事情要忙吗?” “只是半天,不会影响我们的旅游。”她重新补好妆,诚恳地说,“所以稍微借半天时间给我,怎么样?” “这倒是没什么,我可以等你。”他恢复了正常,伸手把她耳际散乱的头发捋到她耳后。 她意外地因为他自然的举动愣了一下,“……只是等我的话会很无聊的。” 他眨了一下眼睛,意味深长地说,“等待说不定也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 “这两天东京正好举办餐饮公司的采购展览会,”她掏出手机,“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想开办自己的餐饮店。这次我们集团名下正好也有品牌参展,我能给你弄到了一张通行证。不如等会儿我让人带你去逛一圈,说不定会对你的餐饮计划有帮助。” 宫治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只是有些犹豫,“这样没问题吗?” “完全没问题,mama让我给她打工这点特权我还是有的。只不过——”她又回头打量了一下宫治,他是正儿八经出来玩的,身上穿着卫衣和休闲裤,“我觉得你需要提前换件衣服。” “还要换衣服的吗?” “正装啦,”就像她身上的套装一样,“只是现在要订做也来不及,不过可以临时让东京那边的人按照你的身材找一件差不多的。”寺岛家的私人裁缝在东京定居开办工作室,以此为业的栗山一家为寺岛家做了大半个世纪的衣服,现在的负责人栗山小姐刚从自己婆婆手里接下的工作没多久。 寺岛明里带着宫治到地方时,工作室通厅两侧的会客室有一面拉上了帘子,隐约能听见里面有女人的笑声,干脆而且十分响亮。她看了一眼,没多想,就带着人拐进了另一边房间。 栗山小姐早早收到消息等在里面,站在一排男士西服旁边挑挑拣拣。她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人,并不是因为看着年老,而是因为气质显而易见的成熟。一头浓密的栗子色卷发,圆润的脸,嘴唇边一颗显眼的痔。跟着她的眼睛,笑容,声音,在眼前活灵灵地颤动。 “还以为要等年底才见得到你,”栗山小姐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走过来,眼睛瞥了两下寺岛明里身后跟着的宫治,“没想到这么稀奇,能等你上门见我。” “得了吧,上个月你给mama送衣服的时候我们就见过。” “一个月诶,很长时间了。”栗山小姐的眼睛有些像猫,灵巧动人,看着寺岛明里的目光总像是在撒娇。 “衣服找好了吗?”寺岛明里像是没看见一样,硬生生拐开了话题。 “找好了呀,不过这么一点时间,只找一件合身的西服,不像是你的作风,明里,”栗山小姐摸着嘴唇边的痔,稀罕地多看了几眼跟在寺岛明里身后的宫治。因为她很少找栗山家拿现成的衣服,更别说带个外人来试衣服,“还是说,这次是特例。” 说特例时,眼睛故意在宫治的身上停了两秒。 宫治被她看得浑身一紧,刚打好的腹稿被他吞了回去。 “其他衣服可以等尺寸量好了再慢慢做,今天时间紧,找一件看得过去的就行。”寺岛明里推着宫治过去。 宫治见栗山小姐要亲手给自己量尺寸,回头紧张地看了寺岛明里一眼,“其实没必要量,试试衣服大小就可以。” “别不好意思呀。”栗山小姐看他这样,咯咯直笑。 “做两件衣服而已,治……”寺岛明里话刚说到一半,就给一个声音打断。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秘密客户,栗山小姐,”帘幕被擅自掀开,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进来。她高挑精干,身型如同猎豹一般充满着力量感,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寺岛明里,“明明都是一家人,干嘛这么见外。”她说话的口音听起来怪腔怪调,像是一个有着亚洲面孔的外国人。 寺岛明里一见她的脸,神色顿时垮了下来,宫治以前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你怎么在这?” “旅游啊,不可以吗?”她和寺岛明里完全是不一样的,张扬又明丽,一头姜黄色的羊毛卷用颜色明亮的丝巾松松垮垮的束着,她看起来和她的衣着一样独特。 可她们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相似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女生说的,一家人。寺岛明里从没有说过她的其他家人,她只提过自己的mama,她mama的名字还是因为在杂志上出现过才被宫治记住。 事实上。寺岛明里有个了不起的大家族,只是宫治一个也不认识。 “到日本旅游,骗骗别人可以,”家人的出现让寺岛明里前所未有的强势,几乎是毫无理由的展露出她的攻击性,就横在宫治和那个年轻女生中间,“骗我你得稍微用点脑子,纱由理。” “那我想你了呢?”纱由理抱着手臂,倚着门。 “mama让你回来的。”寺岛明里明显不吃这套,她扬起下巴,绷紧下颌。 纱由理耸了耸肩膀,神情无奈地点头,“什么嘛,你明明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好糊弄,mama叫我回来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看出不远处站着的宫治一脸困惑,纱由理相当贴心地替他开口,“你的朋友看起来有很多的问题。” 寺岛明里头都没回,“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表现得有礼貌一点。”纱由理表情无辜地说,“毕竟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得喊他一声姐夫。你说对吧,jiejie。” “明里……”宫治这回终于听明白,她们是姐妹的关系。 “寺岛纱由理,”寺岛明里这才转过身看着宫治,指着身后那个笑眯眯挥手的人说,“我meimei。” “怎么听起来不情不愿的,”纱由理皱着鼻子说,“你嫌弃我吗,jiejie?我会很伤心的。” “少跟我来这套。”寺岛明里翻了个白眼,侧过身去看正被栗山小姐按住想要靠近的宫治,分神指着他说,“这件颜色不行,换一件。” “明明挺好看的。”栗山小姐抱着手臂围着打转。 “跟我的衣服不搭。”她刚指派完,宫治也就明白她不像自己掺合这件事,于是安静下来,跟着栗山小姐将外套换了下来。 “mama应该没见过你的男朋友吧,”纱由理笑吟吟地靠近,歪着脑袋看着宫治,“你要不要试试带他去见mama,说不定见完我就能回意大利了呢?” 寺岛明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不归你管,纱由理,日本和意大利不一样,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你真的就跟她们说的一样,像守着自己地盘的母狮子。” “这你说错了,我可不是日本的那只母狮子。”寺岛明里脸色一正,开始赶人,“你该走了,纱由理,我很忙。” “好吧,”纱由理没有再继续纠缠,利落地转身,临出去前,她像是想起来什么,回头补了一句,“刚想起来,我也会出席那个会议,jiejie。” 话音刚落,寺岛明里的眉头骤然压低。 “栗山jiejie,我在隔壁等你哦。”说完又朝一边等着的栗山小姐抛了个飞吻。 “纱由理比小时候有意思多了。”栗山小姐回了一个飞吻后对着寺岛明里开口。 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寺岛明里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初,看不出半点不高兴。她走到宫治身边,伸手整理他的衣领,“你应该知道,你要是私底下跟这家伙搞到一起,你的工作就没了。” 栗山小姐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职业道德,职业道德,我明白的,明里小姐不要总是这样不近人情呀,很吓人的,要是吓到你的男朋友就不好了。” “对吧?”栗山小姐挑着眉去问宫治。 “不……”这是个陷阱问题,宫治选择避开不答,而是低下头问寺岛明里,“明里,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语气干脆,说完又指挥栗山小姐去取领带。等只剩下他们两人,她才用极低的声音,靠在他肩头,“纱由理是我mama的meimei的孩子。” “算是表妹?” “嗯。” “你们关系,看起来并不好。” “以前还可以,她因为年纪差不多,小时候跟我一起在日本住过一段时间,后来跟着自己的mama去了意大利。” 就在宫治想要继续追问时,栗山小姐送来了一批领带。她离开了他身边,在衣架前转了两圈,挑了一条,走过去亲自挂上了他的脖子。 她的呼吸又细细绵绵地落在他脖子上,手指贴着他的领口。空调这时候似乎出了什么故障,让他的喉咙里就像是有火在烧。 “这个颜色很适合你,治。”她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