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镯实非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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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她走…… 明明是他不对,他不好,他酿成了这般过错,他却只会责怪她。她明明很气愤,他却不哄好她,而是让她走…… 柳韵织觉得,事到如今,她已不想再继续下去。就算她身上还有他种下的毒,她也不想再寻他的药,因为喝他的药也像是饮鸩止渴,只会越喝越痛。 接二连三的闹剧之后,她无法想象同许华羡的将来会是什么样,会不会有更多屡次三番无以计数的闹剧。她本来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原谅他的,她决定永远不要原谅了。 她要去找卜籍。她要离开这里。 柳韵织哭乏了之后,便走到适泽房外敲门。开门的是卜籍,他瞧见她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斑驳,显然是痛哭了一场。 “阿籍……”柳韵织看见他便忍不住又想流泪。 “柳娘子怎么了?”适泽也在卜籍身后瞧见了她的模样。 “我带你去个地方。”卜籍声音里有一份罕见的温柔。 卜籍牵起她的手腕,带她离开许府去了城郊一处无人居住的村屋。此处比竹林近些,又不在城内,难以被发现。 此时已然天黑,卜籍点上灯,拿了块抹布替她擦净板凳让她坐下,然后替柳韵织倒上一碗桑葚酒。这坛酒便是他从竹林拿来的。 “没有水,只能喝这个。” 柳韵织的确有些口渴,便将就着喝了半碗。她知道卜籍带她来此地,是有话要同她讲。 “阿籍,你要同我说何事?” “我有一物要交还于你。”卜籍从胸襟掏出一只木簪,能瞧见它在昏暗的屋里发出微弱的绿光。 “这是……绿玉簪?”此簪形状、颜色、香气都绝无仅有,只一眼便能认出。柳韵织从他手中接过簪子,从簪尖开始,整根簪子的三分之二已经完全变成了翠绿色。 “嗯。”卜籍正是暗中盯着颜色的变化,才知道她定是要来找自己。同时他还拿出两张字条交给她。 那两张字条便是她当年在木盒里发现而得。其中一张写着两首诗,是她刚拿到木簪时看见的。而另一张字条则是她后来打开木盒的机关找到的。 关于这另一张字条,则要从她发现之时说起。 庚璟二十二年。三月初。 没过几日便是阮蔺茹的生辰,也就是柳韵织与许华羡相识一年的日子。但今年阮蔺茹并没有办生辰宴之意,也未安排人提前筹备。 出了年后,柳韵织便没有再见过许华羡。十一月她生辰之后的有段时日,他天天都围着自己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年前,到如今已有快三个月。她本来没觉得什么,只是纳闷许华羡为何这么多日与她断了联系,直到她前几日在街上远远看见他路过,才知原来他不是被高夫人关在家里,原来他出入自由,却只是没来找她,也从未差人给她捎信而已。 她这几日都在为此事烦心,玄鹤公子为何不来找她?难道是不愿与她往来了吗?是忙着和别的小娘子有约?还是他一直被关在家里,那日只是偶而外出?可他那么难得有机会外出,怎能不来寻她?他们都这么多日未碰面,他就不想见她吗? 柳韵织想想觉得她不能被这么蒙在鼓里,于是下午领着丫环带着木梯出门穿过火巷,架好梯子便准备翻墙。 “小姐,您当真要如此吗?”丫环巧真在底下看着心里干着急,她家小姐的脾性,拦又拦不住,劝也劝不回。 “这让人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巧真急得直跺脚。 “小姐,您好歹是受教养的闺阁女子,怎能白日里头翻别人家的墙院呢?” “嘘——巧真,小点声儿。”柳韵织骑在墙头对她轻声道。可惜娘亲还没教会她轻功,不然她不费吹坏之力便能进去一探究竟了。 “在外边等我哦。”柳韵织朝巧真浅甜一笑,便跳下墙头进了墙院。 好在围墙不是特别高,她也稍稍有点轻功的底子,落地稳稳当当。而后便在弯弯绕绕的许府里东躲西藏,误打误撞摸索到了前厅。 “怎么是前厅?”柳韵织在心里暗语。她刚欲离开,便在墙后听到了高瑾尧和许华羡的声音。 “华羡啊,上回在赏花宴上瞧见的那位郭家二丫头机灵乖巧,你看着如何?”高瑾尧坐在正位,摆出亲和喜悦的面容。 “诶,上元节之后不是也去了你于伯母家,我看着澜欣端庄大方也不错。” “娘,你唤我来便是为了说这些?”许华羡站在厅内,冷着脸,眸色阴暗。 高瑾尧仍是笑容可亲:“这不是看你见了那么多家的丫头,没有一个满意的,为娘便想知道,你可是早已心有所属?说来让为娘听听。为娘若是觉得合适,便去替你提亲。” “娘,我同您说过许多回,让您别打这些主意,您为何总是置若罔闻?我不想议论婚事,我也不想做生意、考功名,我只想回玄鹤山。”许华羡咬牙切齿,将心里多日的憋闷倾吐而出,“娘身边有哥哥一个事事顺从娘的心意、对娘亲照顾关怀、陪娘亲颐养天年还不够吗?为何不顾我的意愿,非要将我也一辈子绑在身边??” 高瑾尧倍感惊诧,她只是想旁敲侧击地探听探听他对柳家丫头到底是何心意,他怎么听两句就大发脾气。 “华羡,娘不是那个意思。”当务之急还是稳住他的情绪,莫让他气急了同自己决裂。 许华羡抬了抬眉:“那娘是何意?是觉着也可以放我回玄鹤山?” “娘也不是那个意思。”高瑾尧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没法聊下去了。 “哼。”他就不该在高瑾尧这里抱有期待。许华羡不再多言,转身便走了。 高瑾尧靠在扶手上发愁,这小子真是一意孤行、油盐不进。 没多会便有下人来报,说有外人翻了家里的墙院,就在前厅外头。 “是谁?”高瑾尧惊得从椅子上起身,谁人会在大白天的翻墙入院?她本不该如此紧张的,都是许华羡将她弄得神经兮兮。 “是……柳府小姐。”下人也面色愁疑。 “什么?”高瑾尧攥紧手帕,跌坐椅上。那自己方才同许华羡所说,柳韵织想必是都听到了? “元曼,你说,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些?”高瑾尧对身后站着的侍女说道。 出了年后,高瑾尧想着许华羡回家也已有些时日,不能整日都在家练功舞剑、玩物丧志,于是盯他盯得紧了些,安排他念书、学账,谁知这个叛逆小儿不懂事配合还瞎捣乱,尽整些幺蛾子气她,她便罚了他两个月禁闭。期间他也不像往日偷溜出去,而是闷在屋里不知作甚。不过前几日让他去铺子里看账学经营,他倒还真去了,也不知又在盘算什么坏主意。 所以她便想着,许华羡同柳家丫头也好些日子不见了,该不会是已然淡忘,没有再相与的心思了?这可不妙啊,她还想着靠柳家丫头牵住他,让他不要回玄鹤山呢。只有清楚儿子的心思,才能让她暂且安心,她这才唤他前来询问。 可眼下,若是他说的那些话都被柳韵织听了去,定是要误会了。若是因此两人心生嫌隙,那她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唉,夫人……”元曼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说这一遭是造化弄人啊。 巧真见到从别处墙头出来的柳韵织,面色怏怏。 “小姐,你怎么了?”她带上木梯同柳韵织一起往回走。 “巧真,我就不该来的。”柳韵织声音凄楚。她就该甘愿被蒙在鼓里,就该什么都不知道,就该当作是那日错看了,当作高夫人从未放他出门,他是迫不得已才不来寻她。过了半年,一年,时日一久,她也许就将他忘了。 巧真闻言心下担忧,可是小姐偷偷翻墙被许家人发现了?唉,希望老爷夫人不要责备才是…… 柳韵织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里,坐在梳妆台前,两眼空空望着铜镜。 她早该想到的,许华羡这些时日待在家里只是迫于无奈,无能为力。他来寻她,只是排遣苦闷,暂且喘息。他迟早要回玄鹤山的,他迟早要离开她的。 他曾说,日后无论她想去哪他都会奉陪。她还以为他说的日后很长很长,长到她余生的灯会都有人陪她去看。原来他的日后,是有期限的。原来他不过是给了她美好的幻想。 虽然她先前便隐隐担心,玄鹤山是他放不下的夙愿,而她只是他一时的渡船,但只要她一日不确认此事,她便可以一直渡他到没有尽头的彼岸。 然而现在她确认了,他只想回玄鹤山,别的,他都不想要。或早或晚,她都会被他抛弃。 可她不想被他抛弃…… 倏然间,她想起铜镜旁木盒里面放着的绿玉簪,于是打开瞧了一眼,果不其然,又有一截簪子全都变成了纯粹的翠绿色,眼下翠绿的部分已经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仍是黄绿。 前两回簪子变色的日期她把握不准,大体一次是在去岁三月,一次是在七月。这只置于盒中,不打理不触碰便自己会变色的绿檀木簪显然暗藏玄机,可她至今未发现这上头到底是何玄妙。 她拿起那张写了两首诗的字条看了一眼,上头并未指明这情事与簪子有何关联。莫非有何文字写在木盒上?她打量了一下,木盒很深,但放置簪子的空格却很浅,难道木盒底下还藏着东西? 她拿着木盒捣弄许久,终于意外打开了一个机关,果然木盒底下还有一格,抽出来里边仍是一张字条: “梦此三生,九度愁肠。簪解人心,可断三生。以血为盟,化直为曲。三日为期,期至无悔。临别生悔,泪洗誓弃。弃誓绝盟,簪复其簪。” 一生便是三度愁肠。如果她没有猜错,根据簪子颜色的变化,她此番已然经历了这三回。 柳韵织且不太明白此处的“梦”和“断”是何意,但大概是说,历经三度愁肠之后,便可以结束这段感情、不再纠葛的意思吧?以血为盟,应该需要她的血才能让簪子发挥作用? 虽然不知其中利害,但她决定一试,因为照它说的,还能有解法。如若后悔,只需用眼泪便能停止契约。 于是她用匕首划破食指,在木簪上抹下一道血迹。很快,她讶异地发现,血渍被簪子吸收了。 接着,簪子从她手中脱离,滑到她手腕处,逐渐弯曲,簪尖与簪头交错,变成了手镯的模样。 原来这世间真有如此玄妙之物? 晚宴过后。 许华羡偷偷翻出许府,想去寻她。他刚刚落下柳府的墙头,藏身一座假山之后,便瞧见一个头戴黑金面具的黑衣人翻进墙院,片刻不见踪影。 青嵩派?他此前未见过青嵩的刺客,但也听说过青嵩派独特花纹的黑金面具和形状特殊的夜行衣,从这身行头便能辨认出来。可青嵩之人为何要来柳府? 他匆匆赶至柳韵织厢房,窗纸上只有那一人的剪影,想来是安然无恙。他叩了叩门。 “柳妹,是我。” 柳韵织诧异一瞬,他来做甚?来了也好,索性将话说个明白。她替他打开门。 许华羡走进房内,在身后掩上门。他奇怪为何柳韵织一开完门之后便转身了,他都没瞧见她正脸。 “柳妹——”他刚欲问她可有心事,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檀香。 “你用香了?”据他所知,柳韵织从来不爱用香。 柳韵织握了握手上的绿玉簪,冷冷道:“是娘亲送我的碧木镯,玉檀香所制,香味重了些。” “什么镯子,可否让我瞧瞧?”许华羡纯属好奇,什么好木头能有这般香气?说着便伸手去握她的手腕,被柳韵织躲去。 来了也只过问些有的没的,他怎么不解释这么多日为何不来找她?不解释,因为他根本没得解释。 “若没什么事的话,许公子请回吧。” 许华羡不解,柳妹好端端地怎就赶他走?他当然并非无事前来。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言说,又听见她道: “以后也莫要再来找我。” “为何?”许华羡这才发现她今日神情异常冷淡,眼神如剑刃寒霜一般冰冷锋利。 “因为我不想瞧见你。我思来想去,觉着同你这般来来往往没有任何意义。我每日都很忙,忙着练琴,插花,画画,学些手艺,没有工夫同你扯些无用之谈。” 许华羡瞧她说这话语气尖嘴薄舌,孤傲自诩。因为不想瞧见他,所以他同她聊的那些心事、将来、日常琐碎,相互分享、相互排解,都沦为了无用之谈? “我何处让你瞧不顺眼?你就这般不愿与我再相见?” “非依我瞧,从头到脚,未有一处瞧着顺眼。”她现在不想多看他一眼,自然觉得他怎么瞧都是令人嫌恶。柳韵织又拿出那般孤傲的语气: “哦,对了,我是太久没瞧见你,就觉着,许公子于我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费些心思、费些口舌同你相谈呢?” 好一个可有可无之人。她乐意之时同自己相谈甚欢,不乐意之时对自己就是浪费口舌。他便是如此的可有可无,如此的无足轻重。 许华羡沉思过后,问道:“柳妹,你当真这般作想?” 他仍叫她柳妹,是因为她在他心里还是那个清水泠泠、柔情婉婉的柳妹,他不愿接受她忽然间变得刻薄尖酸,冷血无情。 “许公子,我没必要同你说假话,也没必要同你夸大其词。我实话实说如实相告,就是为了让许公子认清现状,不要与我相缠。” 许华羡不想再问下去了,他怕她说出什么更恶毒的话让自己永生难忘。她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有何理由在此多待? “既如此,那我这便告辞。” 许华羡打开门,还是对身后留下一句:“柳妹,自己保重。” 即便不来往,她在他心里仍旧是需要守护的meimei。既然他不能再保护她,便只能愿她珍重。 许华羡愤愤郁郁地离去。 他来找她,本是想要问她,愿不愿意同他在一起,愿不愿意与他订亲。 既然他在这尘世中无法实现夙愿,若能拥有她,也是好的。至少拥有她,便不会让他觉得做那些非他志之事那么地沉闷煎熬、索然无味。 可他还未发问,她便劈头盖脸对他说了一通,让他不要与她相缠? 她原是那样的狠心。 明明是她要走他的纸鸢,明明是她送他题诗画人的生辰礼。明明是她撩拨在先,怎能不顾他已情愫生根,说断就断? 他愈想愈觉得愤恨。 是啊,她从未对他说过喜欢,她对他做的一切、说的一切都不过都是一时的玩弄。 他对她而言顶多是什么?要好的朋友?不,甚至都不算朋友,朋友怎会说断绝联系便断绝联系?他只是她在路边心情好瞧着可怜施舍几块骨头、心情不好就嫌弃憎恶一脚踹走的一条贱狗。 他没想到,他竟在她面前落得如此卑劣不堪的结局。 方才从开门见到她起,许华羡心里就被来路不明的郁闷占据,而后是不解,愤懑,沉痛,无奈。 而他也是后来才悔恨地想起,他忘了告诉她,青嵩之人去过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