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解语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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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韵织已熟睡少时。他先是在书案前逡巡,瞧见她又多抄了几页李虞扇的毒诗,不免蹙了蹙眉。白日里瞧着她若无其事,实则呢?在这些残害心神的诗句里找些抚慰?她不从前老喜欢看着话本子偷笑的吗,那些精妙绝伦、一波三折的话本子都不读了,就读这些个幽幽怨怨、反反复复的破诗烂诗,沉陷其中,脑子都教坏了,都不知道她上哪搜罗来的绝本。 他解衣上床,如昨夜那般将她拢入怀中。荑茉动了动,在他怀里舒服地侧睡着。许华羡在她身后,瞧着她月光下细白的脖颈,嗅着她香软的肌肤暗自腹诽。 小九说你今日与那只桐花凤玩了好一阵。柳韵织,我不在你身边你居然还能开心地逗鸟?就那么开心?嗯? 若不是我夜里抱你入睡,你能那么开心?能吃得下饭?能逗得动鸟? 你根本不知,你这表面的轻松都是我晚上滋养你的。你根本不知你有多离不开我。为何在我怀里你便不会做噩梦?嗯?若是做了噩梦,你白日定会恹恹郁郁的,别提什么逗鸟! 可你的脑子都被教坏了,你只知自己睡了好觉,怎么会想到是因为我的功劳呢?还想同我怄气,不愿见我。 不就是个玉佩嘛,有我重要?我都说日日能陪着你,你还非要寻那个玉佩作甚?还怕我不在想睹物思人?玉佩能有我好看?玉佩能替我解你饥馋?明明可以见到我的人,还非想着去见玉佩。我这么多年不在你身边你又变傻了知不知道? 思及此,许华羡一梗。都变傻了才来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只有心疼的份。不,还有被迫变得暴躁的份。 他忽然生起些欲念。昨夜他便老老实实不敢妄动,今夜……他赌自己干点什么,她也不会醒。 许华羡轻扯掉她亵衣的系带,手滑至她胸前。软软乎乎地填满了掌心,他好久未似这般安心地握着她的胸乳。他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荑茉拱了拱,像是对此熟悉又喜欢。 柳韵织,你瞧你,下意识就将身体毫无防备地托付给了我。 许华羡的嘴角弧度更甚。 自从和我睡过之后,知不知道你的睡姿都大大咧咧了许多?从前……在柳府的梧桐小院,我在窗外偷偷瞧你入睡。那时你可只会静静地平躺着,翻身也总是轻轻柔柔,生怕把枕头被褥弄皱了似的,才不会像后来在我身旁那般张牙舞爪地扭来扭去、拱来拱去。对,就似现下这样。分明就是孟浪惯了…… 若是被我发现你同别人睡觉也是这副样子你就完蛋了! 阿织到底有什么是你只给过我一人的? 我可是有很多,都只给了你…… 罢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让你开心。 不会让你等很久的。阿织,后日便是赏花宴,一拿到玉佩我就来寻你。 他在她后颈落下温热的一吻。 柳韵织次日醒来,想起昨夜似乎梦到许华羡来花魁院找她,还和她一起逗叽叽玩,然后不知怎么就滚到床上去了,打打闹闹了一会就搂着他睡着了。 她发现寝衣的系带散了,但有时睡着睡着它自己也会散,所以……这回应该也是它自己散掉的吧? 棣王府赏花宴当日。 江州人人爱花,文人士族中赏花之风颇为盛行。由京城迁移至此的各个亲王府上也会竞相举办赏花宴,既为比拼各自种养或收得的奇花艳花谁家更胜一筹,也能借此机与勋贵文臣熟络往来。去岁,纪王府的淡玉重台与棣王府的金玲山凤就没分出个胜负。 为参加赏花宴,因许家与棣王无甚交集,韶羽给许华羡安排了一个更为便利的身份,即与棣王交往甚密的顾家二公子顾潜璋的表弟梁玦。虽说顾潜璋与许华羡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但许华羡没想到,顾韶之间竟也有何关系? 去棣王府的马车上许华羡便是这么问的。顾潜璋说,他和韶羽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母亲百里静烟离开顾家之后才同别的男人生下的韶羽。他和韶羽两年前相认,两人关系还不赖。 怪不得顾潜璋愿意帮韶羽此忙。顾潜璋自幼没有生母,由夫人抚养长大。百里静烟还未过顾家的门就逃了婚,算起来顾潜璋也是半个私生子。如今遇到了同母的胞弟,自然想要关心照拂。 而韶羽要做的应该不会是什么过分的恶事,除非他想迫害自己的亲哥。 “你同韶羽简直……未有一处相像。”许华羡细细打量着明朗英俊的顾潜璋,这小子一笑便是艳阳灿烂的,怎么瞧都瞧不出阴柔味。 顾潜璋品出了他对韶羽的不悦,笑容温和道:“渡乌自幼同母亲过得贫贱困苦,受尽羞辱欺凌,甚至小小年纪便被拐卖去了南馆。比起渡乌,我的日子好过得多。” 那又怎样?即便如此,他如何能对一个玩弄柳韵织的险恶之人感到同情?但碍于和顾潜璋的交情,许华羡不便将嫌恶写在明面上。 “可有打听出棣王和薛臻的关系?”许华羡换了个话题问道。 “薛臻原是鹿临酒楼的掌厨,棣王约莫半年前识得此人,将他请来府邸掌勺,此后暗中对他多番示好。棣王虽非强取豪夺之流,不会逼迫薛臻就范,却控制薛臻的自由出入,与软禁并无二异。薛臻对棣王有所忌惮,所以事事顺从,而棣王也能聊以慰藉,二人如是相安。”顾家贵为棣王的交好,打听王府的私事还是颇有门道的。 许华羡点了点头:“与韶羽所言相差无几。” 薛臻虽是肆厨出身,却非五大三粗目不识丁的莽夫,而似风度翩翩博学多识的雅士。抛开出神入化的厨艺不论,仅凭那张玉树临风的脸也能招惹怜爱。因擅做棣王妃的家乡菜而被请入王府,平日也奉棣王之命为他特制一些汤羹。 “你欲行之事,可需要我帮忙?” “暂且用不上。”许华羡倒希望顾潜璋在这件事里能有用武之地,但目前看来根本犯不着麻烦他。 棣王有情,庖丁无意。韶羽让他做的,就是在宴席终了后假借薛臻和棣王之名约二人在解语亭相见。适时棣王以为薛臻终于动心,而薛臻则是对棣王的命令如常赴约。二人见面必定不会草草结束。棣王惯会纠缠,难得薛臻主动一回,即便发现非他本人之意,也不会轻易让他脱身。只要掐准时机引得宾客路过亭边,便能将棣王的断袖之癖揭于众人。 “不施催情香药?”那日在照夕楼,许华羡对韶羽不免疑问。若是两人只言语,棣王随意几句辩解就能将所图不轨搪塞过去。而若能有何轻薄之举,便能坐实棣王的心思了。 疑问间他也在思虑,用药和香哪个更不易察觉。 “公子若觉得有必要,便用吧。”韶羽勾出一抹不明深意的笑。说罢还将挑好的香药呈给自己。也不知是他平日使的,还是为此特意准备的,预料到他的疑问才在此时端出来。 许华羡对他的话很是不解。韶羽悉心安排此事,难道不该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怎么还会有由自己cao纵的变数。而且,他原来是觉得没必要用催情香药?还是他藏着别的猫腻? 顾潜璋撇了撇嘴,白白多关心。 “你不妨替我猜猜,韶羽到底是何盘算?”许华羡思绪回笼,向顾潜璋问道。他此前已同他大致说明了韶羽的计划。 若说这件事最大的意图,便是让棣王的名誉受损。除此之外,于薛臻而言,谈不上是好是坏。 “韶羽……多半是为了惩恶扬善。” 许华羡看着顾潜璋那副眼里有光、嘴角含笑的神情,鸡皮疙瘩都快掉一地。 韶羽惩他的恶扬他的善,将自己搅合进来做什么?至于那个香药,虽然韶羽态度不置可否,但若是计划失败,岂不还是要怪罪到自己头上?若是用了仍未成功,那便不能怪自己了吧。 许华羡隐隐感觉香药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让他生出种种不安。仿佛他怎么做,都逃脱不掉韶羽的算计。 车夫告知道:“棣王府到了。” 顾潜璋和许华羡下了马车。他们比其他顾家人来得迟些。径直入了府,堂前遇见了棣王庄澍。 “贤侄怎的拖沓许久?”庄澍微微蹙眉,似是对他的姗姗来迟有些介怀。 “来得早也瞧不着世叔金贵的花,何必与他人争抢着凑热闹?况且世叔的府邸前两日刚拜访过,今日又要造访,没点新鲜花样,都提不起兴致,只能懒怠了。” 顾潜璋人前惯是没大没小、油腔滑调。所以对他说起韶羽便判若两人的模样许华羡感到十分诧异。 “也就你敢这么同我说话。”庄澍笑了笑,显然对顾潜璋的轻慢习以为常,宠溺有加。 顾潜璋耍完皮又开始卖乖:“世叔,这是我表弟梁玦,姑苏人,来江州三月有余。我带他来见识见识王府宴席的大场面,世叔没意见吧?” “梁玦?”庄澍警惕地挑眉,在来人身上逡巡几眼,“可是玉缺玦?” 薛臻被软禁以后,曾与府外的一名男子有过暧昧的书信往来,庄澍近日发觉此事,便堵截了他们的联络。 对方的署名便只有一个“玦”字,奈何庄澍迟迟查不出此人的身份。而这个梁玦,名字里也有一个jue字,而且和薛臻一样是姑苏人。 “正是。”许华羡谦恭地答道。 为了不被人认出他是许二公子,他来前简单地易了易容,并向顾潜璋反复确认过能否认得出他是谁,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所以他不甚明白,棣王对他带着提防的打量是何用意。 梁玦若真是与薛臻通书信之人,看着与薛臻年纪相仿,莫非两人是自幼相识的玩伴? 庄澍在心底留下一问。随即收起凌厉的视线,转为亲和的微笑:“好好好,有远道而来的稀客自然欢迎。两位贤侄快请进吧。” “派人盯着。”待二人走远,他对身后的心腹吩咐道。 宴席在晌午,为一人一座一食案。许华羡随顾家人坐在西侧,位置较为靠近棣王。 席间,庄澍有意无意往梁玦的位子上瞟。梁玦此人瞧着清清秀秀、文文弱弱,薛臻喜欢的便是此类? 但他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当真发现了让他眸色一沉的端倪。 某个间隙,梁玦的食案上多了一道宴席菜式上原本没有的蔷薇酥酪。 蔷薇酥酪……那摆盘一瞧便是出自薛臻之手。 他居然当真和这个梁玦有一腿?他都未曾主动给自己献过吃食……梁玦是顾家临时带来的客人,不在宾客名单上,而薛臻明显是已提前知晓此事。难道梁玦一进府中便给薛臻递了信?这二人竟在自己眼皮子低下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庄澍捏紧了左手拇指上的玳瑁扳指。 彼时,许华羡也对自己桌上这道旁人没有的蔷薇酥酪很是不解。 他眼神询问坐在右侧的顾潜璋,顾潜璋表示他也不明白。 他偷偷瞄了一眼棣王,发现棣王也在看着自己,神色不明,他便恭敬地回了个礼。 看起来不像是棣王的意思。 出于谨慎,他没有吃过那道酥酪。倒是嗅了嗅,除了乳香和蔷薇花香之外,未闻出可疑之处。 此后许华羡编了个借口离席。 没走多远,他便发现身后有人跟踪他。是棣王的人。看来这个棣王生性多疑不假,对他一个初次登门的外人如此设防。来得正好,他便不必再去寻觅别的王府下人。 此前韶羽给过他一张地图,他已对王府的路线了如指掌。行至厨房附近的院落时,他将尾随他之人引到暗处击晕,换上那人的衣服,到厨房向薛臻悄悄传述棣王的口信,再换回衣服,将那人拖至厨房外无人经过之地,将伪造的字条塞进他手里。 见到薛臻时,许华羡低着头,与他有片刻的对视,也未从他的神情中发现异常。如若薛臻不认识自己,只当他是王府的下人,那酥酪也不会是薛臻的手笔。 许华羡回席之后没过多久,手下给庄澍送来一张字条,将其展开,上面写着:“明月横空飞神剑,墙阴艳卧解语花。” 说是跟踪梁玦的人半路跟丢了,醒来发现自己在厨房外,手里攥着这张字条,便跑来交给殿下。 这字分明出自薛臻之手,却不像是给自己的。而是……给梁玦的。桌上的那道蔷薇酥酪便是证据。 庄澍唤来那个下人,低声问:“你确定这张字条不是梁玦身上掉落的?” 他怀疑这张字条是薛臻同酥酪一起递给梁玦的,方才那下人与梁玦交过手,梁玦不小心将其遗落。 “回殿下,我,我不记得了……”那人彼时后脑勺还疼着,脑子懵懵的。 “退下吧。”庄澍隐忍着神色。 那张字条之意,是申时解语亭相见。 解语亭在棣王府的墙院一角,墙头亭瓦上蔓延着一簇簇的蔷薇枝条,缀满了粉红的蔷薇花。那碗酥酪里的蔷薇花来自何处不言而喻。 薛臻,你也太胆大包天了些!竟想在我的府里和外人偷情? “换个人,去盯着薛臻。”庄澍对身侧道。梁玦应该没有表面上那么好对付,已经打草惊蛇了,若继续盯着他,只会无功而返。 “殿下,万一这字条真是写给您的呢?”心腹怕棣王错失这次机会。 庄澍没有排除这种可能,所以才没有直接将薛臻关回屋里禁足。 “盯着,他离开厨房立即告诉我。” 宴席末尾,今日赏花宴的主角“云蒸霞蔚”终于登场。前些个菜肴酒酿只为助兴,现下食案统统换为书案,才到吟诗作赋、挥毫泼墨的重头戏。若有才人抚琴唱和最好不过。 棣王按照惯例,最后会从诗赋中选出最满意的一篇赐赏。所以按理来说,余下的两个时辰,他都不应该离开此处。 当然这些是男客的兴致。女眷那边,见过主角之后早就收了筵席去园子里赏别的花了。 眼下离申时还有好些时候,庄澍走到梁玦跟前,欲同他寒暄几句探探底细。 “梁玦贤侄在何处高就?” 他面容未似先前在堂前那般和善,反而有些阴沉。 许华羡微微低眉:“小侄不才,平日做些粗鄙字画换些微薄银钱。” “贤侄此行来江州所为何事?可有居处?” 庄澍拿出了王爷那副居高临下的架子,许华羡感觉强大的压迫感逼近。谁让他今日扮演没见过世面的孱弱书生?不胆寒也要装出几分胆寒。 他眉色拘谨:“有位父亲的故友说愿为我在江州介绍一门更稳当的营生,我便来瞧瞧。近月都在舅父家借宿。” “哦……”庄澍应声忖了忖,“不知令尊的故友是何许人?” 许华羡只将头垂得更低:“姑苏世伯位低权卑,恐怕入不了世叔的眼。” 庄澍紧接着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同潜璋贤侄是——” “我母亲是顾舅父的三妹。”许华羡提醒道。 “哦哦,我想起来了,你父亲在你年幼时便过世了。”随后是数息的沉默。 “贤侄可还有别的故友也在江州?” “回世叔,未有。” 不咸不淡,听不出别的语气。庄澍终于面露笑意: “好。贤侄也去作首诗瞧瞧。” 送走庄澍后,许华羡暗暗腹诽。韶羽先前可没说这棣王对梁玦这么上心呢,怎么还会东拉西扯地问闲话?难道因为是顾家亲戚的缘故?回想起宴席上的眼神,他总觉得棣王对梁玦格外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