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我对婠婠永世不起疑。
有一年,他日常饮食的茶盏里被查出了下毒的痕迹。 那时候婠婠还小,带着婴儿肥的身子尚不曾如柳枝抽条一般长成日后那纤浓合度的盈盈体态,晃悠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只粉白色的团子。 五殿下住在晋光殿中,少有人问津。 或者说,在文寿皇帝的皇子们还未成年之前的十几年漫长光阴中,前朝后宫所有人的目光汇集都只在太子殿下璟宗一人身上。 圣懿帝姬是锦上添花的偶尔在帝后膝下承欢的点缀,是帝后在教导、检查太子殿下文治武功的功课之余的精心养着的一只宠物,而其他皇子们的存在甚至还比不上她,因为他们还不能常常得空见到皇帝皇后的面,在皇帝面前刷一刷存在感。 那杯渗了毒水进去的茶,至今仍是一桩悬案。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手,或许是皇后在后悔之后想要转而除掉这个不为她所喜的、非她血脉的儿子;或许是某位庶妃因为怨恨皇后的专宠、转而向她的儿子下手来报复她,如陈妃;更有可能是皇帝的某位庶子,嫉妒皇后太子的如日中天,也同样将这份不快发泄到了晏珽宗的身上,就如陈妃所出的二殿下。 当日婠婠正趴在他的书桌前临摹着他写给自己的描红字帖,她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晏珽宗则坐在她对面翻着更加晦涩难懂的书卷,偶尔他回停下翻阅古籍的动作,看看她写字的进度,握着她的手帮她更正几个笔顺。 晋光殿内长年失修,内部已经开始腐朽的木头时常散发出一股霉味来。婠婠闲暇时用胖胖的手指塞了许多个香包送给他,让他挂在殿中,聊以驱散这种味道。 初秋时节,萧瑟的风一阵阵地卷着,庭院前积了一层落叶。 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殿内书案上仍是那样的美好静谧。 偏偏就在这时,一只猫儿跑了进来,贪吃,偷偷咬了半块桌上小碟子里的藕粉糕,又大口咕噜咕噜地舔了茶碗里的温水。 婠婠见猫进来,天真无邪地朝它弯了弯唇笑了笑,并未驱赶它。看了会猫,晏珽宗温声提醒了她一句:“习字时,切忌走神。” 她连忙哦了声,低头又提起了笔。 片刻后,猫儿四腿僵直,歪吐着舌头死在了屋内的一角。 当日是霜降,天气转凉,皇后体恤,阖宫上下皆赏了一盏养身的热人参茶,又赐合时令的藕粉糕莲子膏等各一碟。 猫儿就是吃了这些才被毒死的。 …… 晏珽宗面不改色地提起那只猫儿,在殿内的数根下挖了个土坑把它和茶盏、糕点、碗碟一起埋了进去,铺上一层落叶,掩盖动土的痕迹。 他没有任何的惊慌,更没有被人暗算的恼怒。 沉默镇定地像是习以为常般不以为意。 可婠婠被吓疯了,捂着唇掩住自己的惊叫声,眼泪扑簌簌地掉个不停。 晏珽宗处理完那些东西后,命人取了热水来为婠婠洗脸,而后心疼地将她抱入怀中。 “乖,婠婠不哭了。是五哥不好,让你见到这些东西,吓到你了。”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过去了许久才幽幽地自言自语道:“是谁?是谁想要害你死?” 晏珽宗说:“我不在乎。我只是后怕,今日还好没让你碰到这些东西。” 年纪小小的帝姬,说出了平生的第一句狠话:“谁敢害你,我定让他生不如死。” 她伏在他怀中,似是被吓懵了,声音微颤,可是格外的坚定。 她从他怀中起身,提着裙裾想要去找自己的皇后生母和皇帝父亲,想去告诉他们、让他们着人彻查此事。 晏珽宗却不应准。 他循循善诱地劝导婠婠:“这样的秘辛丑事,是千万见不得人的。若是传出去了,叫人人都知道堂堂皇子差点被人毒死,岂不是让父亲母亲面上都难堪?他们不会同情我,只会私下幸灾乐祸地议论皇后母亲管教宫人不严、看护儿子不善,才致使贼人钻了这样的空子。你让母亲该怎么做?我宁可自己遭罪,也不愿意给母亲添半点麻烦,她平日里照顾你和太子大哥已经足够辛苦了。” 婠婠最终妥协了,她又窝回少年的怀抱里:“五哥,谢谢你。是我没想到这些。可是、可是,这样纵使是维护了母亲的颜面,那你日后该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你以后连喝口水都要提心吊胆的。” 于是从此之后的数年时间中,他的饮食都是由婠婠亲手承包的。他们每日一同饮食,同一份菜送到婠婠面前,婠婠自己拿银勺子分出一半来,命人再去送给五殿下。 因为她知道帝后对自己饮食起居的重视,尤其是皇后,断不可能让一丁点不干净的饮食入了婠婠的口。 那时她曾玩笑着问过晏珽宗:“五哥,那你应该相信我吧?” 少年正色道:“我对婠婠永世不起疑。” …… 后来因为这次投毒事件,许多年后婠婠曾经无意间偶然同母亲提起,想试探母亲的态度。 母亲勃然大怒,气得不行,指着婠婠的额心骂道:“为了他,你还疑上你的亲娘了!我何时做过这等事!若当年我真有这份狠心,毒死了他也就罢了呢!你也不想想,你那时候天天混在他那儿玩,你母亲我怎么会蠢到在他的饮食里做手脚,我就不怕自己的女儿误食了么!” 于是此事也就真的彻底不了了之了。 …… 今日也是婠婠的经期。 每每月事,第一日都是她最痛苦的时候,腰肢酸痛无力,腿根处也有些痛感,整个人都没了精神,用膳也没胃口。 这次又碰上在月事前一天被晏珽宗折磨了一整夜,婠婠越发痛苦了起来。 喝完了粥,她便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睡了过去。梦中忆起这些年少时的往事,竟然恍惚地像是一场久违的梦。 晋光殿中的一景一木似乎依旧刻在她的心上,略带着腐朽气的大殿,殿中总是清理不完的蛛网,带着碎痕破损的器皿摆件,安静清幽地可以听见声声鸟雀莺啼的声音。 唯独童言无忌的承诺被人遗忘,谁都没能遵守从前的诺言。 太后给她捏了捏被角,请华夫人守着她,她去佛堂念了念经,拜了拜佛,这才问起皇帝走了没。 宫人们说,皇帝一直站在门外等着太后宣召,已站了一个多时辰了。 太后冷笑了声,命人请在外头直挺挺站了半晌的皇帝进来。 进入殿内时不见婠婠的身影,晏珽宗还未来得及向太后行礼就愣愣地问道:“婠婠呢?婠婠不在这吗?” 他的手指虚握成拳,藏在宽大袖口中颤抖不已。 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皇后在我这里很好,你安心罢。若无事,皇帝就该多花些心事在国事上才对。” “我要见婠婠。母后,您让我见婠婠一面吧。”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惶恐而忐忑。 太后仍是没好气地回绝:“她睡下了!没空见你。皇帝,回罢。”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又补上一句,“你也不必显眼包似的站在那等着,婠婠也未必想见你。” 晏珽宗顿了顿,低头漠然沉思了片刻,而后他向太后拱了拱手以示礼数,旋即转身又去了婠婠可能在的偏殿。 …… 婠婠睡得并不安稳,华夫人守在她床边,时不时给她擦拭额间沁出的汗珠。 殿内点着安神静气助眠的香,袅袅清烟浮动。 她面色苍白,像是失了血气,睡梦中仍是蹙着眉,一副十分不安的模样,眼尾还沁着泪珠,羽睫被水渍打湿,无精打采地耸拉下来,贴合在眼皮上。 明明昨夜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笑意盈盈地牵着他的衣袖,劝他早些休息,那时她恬静地坐在灯下,烛光照耀下万般的温婉而美好,让人不忍去惊扰。 偏偏就是他惊扰了她原本平安顺遂的生活,害得她现在这样虚弱地躺在床上,一丝气力也无。 昨夜他一身酒气迟迟而归,见到他时,她在想些什么呢?她分明满心欢喜地等他等到深夜,她替他照应到了朝政内外他所不曾察觉到的地方,替他笼络人心,打点诸事,为的也是他好。那样一颗玲珑晶莹的心,为他思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又有何颜面对她出言不逊、指责她“不贞”? 不贞啊。 多伤人的话。 尤其是对她这样生来就不染纤尘的女孩儿来说,无异于是羞辱她欲死。 是他亲眼看着她长大,从那么点的一个粉团子长到如今这副模样,是天子皇后生养的一只高贵凤凰,盘桓了十几载,满朝文武公卿子弟挑了一遍,最终却是屈尊降贵地在他身旁歇下,本该和他一世长长久久,偏偏他得了手就自以为志得意满,没能好好珍惜她,犯下这样的大错来。 华夫人见皇帝过来,心下虽嫌恶,还是恭恭敬敬地起身就要行礼请安。 皇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让她起身,免了她的礼。 晏珽宗轻声命她退下,他要自己一个人守着婠婠。华夫人悄悄翻了个白眼,闷声来了一句:“太后娘娘懿旨,命我在这侍奉娘娘。”死活不肯走,晏珽宗也就随她来了。 他慢慢抽出婠婠放在被褥中的一只手,她的手仍是带着凉意的,在这个被他触碰的过程中,她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梦,身子微微颤抖,即便是梦中也依然不得安宁。 晏珽宗缓缓在她窗前跪下,从腰间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在自己手腕处划下一道一寸来长的伤口。 带着某种香气的猩红血液自皮肤损破处源源不断地滴落,晏珽宗将自己的手腕和婠婠的手腕内侧相贴合。他的掌心汇聚起内力,轻揉地摩挲着她白皙的小臂。 温热的血液竟然极为神奇地渐渐化入了婠婠的肌肤之内。半天他的血流出了不少,尽数化入了婠婠的体内,她的面上也稍有了几分温润的血色。 华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的动作。 婠婠昨夜被他那样糟践过,可是醒来时担心的却并非自己的处境。她只忧心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外祖家。 晏珽宗怀疑她不贞,更怀疑她和二表兄私下有什么不干净的往来,显然是已对陶霖知动了杀心。 天子卧畔,岂容旁人觊觎。这并不干系他对她爱得多深多离不得,他忌讳的只是他觉得有人敢动他的东西,因此才会这样雷霆大怒。 他是年轻天子,往后天下由他掌管的时间还长的很,生杀予夺大权都在他手中。而外祖一家人都要在他手下仰人鼻息,牵一发而动全身,错一步即阖族覆灭。 她委实是怕极了。 梦中,她又想起了他被册为太子的前一天,他在椒房殿的后偏殿中撞见陶霖知和她在一起说话,一怒之下将陶霖知打得被踢断几根肋骨。 她似乎看见晏珽宗举剑要杀陶霖知,又恍惚间见到了前世燕王夺位后派人血洗陶家的场景。只不过这一次漫天火海里,提着剑就要杀她亲人的人却是晏珽宗。 婠婠无助极了,她慌乱地在他面前跪下,抱着他的玄锦织银靴子求他放过她外祖家的亲人,求他不要杀彦之,更不要杀其他人。 “彦之——” 浅眠中的这句呓语,惊破了这一室的静谧,也让晏珽宗正揉着她手腕的动作尴尬地顿在了半空中。 随后婠婠又呢喃地唤了几声陶霖知的表字,微微抬起自己的一只手,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华夫人的脸色也一下不好看了,她替婠婠担心,唯恐晏珽宗这时候恼羞成怒起来会再对婠婠动手。 她偷偷抬头觑了觑皇帝的神色,却见皇帝面上并无恼怒之意,反倒只是充楞似的伤痛和惊讶。 默了的这十几息时间里,他的血又流出不少来,砸在被褥上,留下一个个血色靡艳的水滴污痕。 收敛了情绪后,晏珽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专心将自己的血液和内力输入婠婠体内,满目柔情地注视着她。 又两三个时辰后,渐转到下午时分来,连华夫人都熬不住了,被晏珽宗请出去回她自己屋休息。只留他一个人继续守着婠婠。 直到暮色渐笼,昏睡了一整个白天的婠婠才渐渐从睡梦中醒来。 她皱了皱眉,一手覆在自己的眼上,哼哼唧唧了好几声后才睁开了眼睛。 抬眼时她便瞧见晏珽宗正跪得笔直地守在她的床前,而自己的一只手腕还在他掌中。 见婠婠醒来时面上尚待着迷蒙的娇憨和困顿,晏珽宗轻轻唤了她一声:“婠婠,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用点东西?你都睡了一天了。” 他同她说话的语气里带着nongnong的讨好和忐忑意味。甚至他和她说话的时候,还跪在她的床前不知多久了。 可是婠婠刚刚睡醒后还稍微迷糊的神智很快恢复了清醒,原本眸中的娇憨也很快被一股涌起的冷漠和疏离取而代之。 她慢慢收回了落在晏珽宗身上的视线,毫不留恋地从他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晏珽宗又不安地继续叫了她一声:“婠婠,你可是要起身了?那我服侍你穿衣好不好?” 婠婠掀起被子要下床,晏珽宗又立马取来她的鞋袜,跪在地上替她穿袜穿鞋。这次婠婠没挣脱开,反倒由着他伺候了。 “陛下来得正好。臣妾也有事同您商量。母后同臣妾商议过,陛下的后宫如今冷清得实在太过,不成体统。所以特从簪缨世族和官宦之家里暂且先选备了数名正当龄的女孩儿,聊以在大选之前送来侍奉您。名册和姑娘们的画像已经置备齐了,您什么时候去看看?” 晏珽宗跪了大半个白日,又输给了她过量的血液,踉跄着站起身时陡然感到一阵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晕黑。 又乍然听得婠婠冰冷地开口说了这样的话,他背对着婠婠扶住床柱稳住心神,垂目喃喃道:“为什么?” 明明七夕的时候,不是她亲口和他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么? 他能顶住言官们劝他选秀纳妃的压力,不选一个女人进后宫来碍着她的眼,可是她却主动提出要把别的女人送给他。 如果陶霖知是她的驸马,她会这样大方地提出要为他纳妾吗? 可是晏珽宗的答案并没有得到婠婠的回答。 婠婠取了件挂在衣架上的外衫披上,走出了这间内殿,没有回头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