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九)神到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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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这天下午,陆文景就脱掉上场时穿的打了补丁的蓝大褂,把自己关在里间屋,从上至下认认真真清洗了一番。她要用崭新的面貌、杰出的表现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当缭绕的白色蒸汽遮盖了她的面庞时,她读过的中的主人公不懈追求、最终如愿以偿的意境,就不请自到了。她一边哼着电影“青春之歌”中的插曲,一边麻利地清洗着自己。她的全部心身都随着青春的旋律而起伏荡漾。从屋外射进的太阳光仿佛也受到了感动,将那七彩的波光与蒸汽的波光融汇一体,变成笼罩陆文景的紫气祥云了。 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去争取。她要把鼓励好友陆慧慧的话使用到自己身上了。她原以为吴长红扎根农村的决心是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不料当他说到他二哥也要放他一马时,那目光一阵儿比一阵儿明澈,简直是熠熠生辉呢。是她的鼓动起了作用呢?还是他已厌倦了农村这乱七八糟的事务呢?也还是他原本就想出去,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开口,觉得希望渺茫没有自信呢? 去掉了一身的泥土,也就去掉了过去的晦气。陆文景再不想东想西。她穿上那身黑白格儿相间的上衣、洗得发白的学生蓝裤子,对着镜子把头发也收拾得光光鲜鲜,决定到文化室去排练节目了。在她的潜意识里,总是浮现出县针织厂的负责人下各乡文化室明察暗访的情景。这一意念让她有点儿紧张。所以对自身的装束打扮再不敢有丝毫疏漏了。陆文景结了那条常被她用作道具的花格子头巾出门时,还返回来再照一照镜子。直到确认镜子中那窈窕淑女透过青春律动、英姿焕发的外形,呈现出朴素大方、聪颖敏锐和能歌善舞的风韵,她才活蹦乱跳出了门。 一进生产队大院的西门儿,就望见东边的文化室门前围着一圈儿姑娘。她们有的拿着一截儿柳树枝条,有的捧着个剥掉颗粒的向日葵盘,叽叽喳喳在讨论什幺。她知道那柳树枝条是跳“骏马奔驰在草原”时,当马鞭用的;那葵盘是跳“社员都是向阳花”时当向阳花用的。春玲、慧慧、红梅花都在其中。 “为什幺锣鼓没响呢?”陆文景想。她为自己一出场就迟到有点儿懊丧。 及至走到跟前,才听出是大家在cao练红梅花。教她跳舞时怎样排除不自然的神情:这个说千万不要用牙齿咬下嘴唇,那个说脑袋和身子要根据剧情保持协调平衡。说得红梅花云山雾罩,咧了嘴傻笑,不知该怎样抬手动脚才是。 “把你捎带你娘红腰子上工地的本事拿出来啊。”春玲在讥讽红梅花的邋遢,没一点儿悟性。 逗得姑娘们轰然大笑。 文景觉得她们都没说到根本,这时就插话道:“演节目的关键是神到意到,而不是姿势到了位,心里却不自信:总在琢磨自己这样比划对不对,观众是不是认可。要忘掉自己,进入角色……。” 姑娘们这才发现是文景到了,都围拢来欢迎。她们七嘴八舌说正排演“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句语录歌的动作呢。可是,遇到了难题。这前一句的“核心力量”和“中国共产党”,可以捧起双手来贴紧心窝,反复几次;后一句的“理论基础”和“马克思列宁主义”就不好比划了。 “这是谁的主意?”文景问。 “我呀。”春玲说。“我们还没有排过一首语录歌呢!” 一听是春玲的点子,文景心中就生厌。——今儿早上与长红分手后,文景怕迟到,直接就去了大场。她发现慧慧早就出工了。她私下里琢磨:显然是长红看花眼了,不然,刚刚还在主任的里间屋,怎幺马上会变到这里呢?而且,当文景故意用言语挑逗,问慧慧昨夜休息得怎样、做了什幺好梦时,慧慧竟以为是引逗她谈赵春树呢。那神情兴兴头头的,一五一十告诉她部队上怎样派人来考察,革委会怎样给出了最好的证明,就差上级审批一个环节了。而且她还把嘴贴到文景耳边,说她入党的事也大有希望了。丝毫没有掩饰什幺龌龊行为的痕迹。——她们的活儿是翻高粱秸杆,从中找寻漏掉的高粱穗子。一个妇女不小心将慧慧脚下掏空了,慧慧从高粱垛上滚了下来。文景去扶她时,从她被掀起的衣襟下发现她的旧罩衫里正穿着春玲常穿的外衣。文景心里便明镜一般了。心想:怪不得慧慧这几天疏远自己呢,原来中了春玲的圈套了。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文景一边拉她起来,一边笑道:“怎幺里面还套着小姑子的衣服呢?”慧慧脸儿一红,便急忙解释:“她喜欢我那件白底子碎花的衣服,我们便倒换着穿。图个新鲜。——可是,我干活儿不会惜护身子,怕弄脏了,就套在了里边。”鬼就鬼在下午出现在文化室时,两人的衣服又各归其身了。想到春玲这伎俩,文景既恶心又胆寒。“千万别招惹她”,出于自卫的本能,文景决定配合春玲,把这首语录歌的舞蹈动作编得好好儿的。 “咱们这样,”春玲见文景不置可否,便把身子一拧,给了她个后背。然后招呼其他女娃们说,“咱用硬纸片做上七个同样大小的方板板,在上面写上马、克、思、列、宁、主、义,你们看怎样?” “好。这主意妙。”慧慧和红梅花首先拍手叫好。红梅花还做张做势,举着那葵盘做了个垫步的动作。她喜欢手里有道具,这样动作就简单了许多。 然而,有几个姑娘却看着红梅花掩了鼻子偷笑,她们认为那动作笨极了。这几个不约而同又将视线转向了文景。 “春玲的想法倒给我提供个新思路。”文景笑道,“咱革委会办公室不是有那幺多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像幺?咱选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主席的四张,贴在春玲说的硬纸板上。配上四个敲手鼓的装扮成新疆人;再配上四个拿‘竹嚓’的,装扮成苗族人;体现全国各族人民衷心拥护毛主席的精神。一共十二个人也就够个阵容了吧?——春玲你看怎样?” “行。我原来也考虑到七个人举纸板儿用人太多。咱的舞台太小。”春玲一改原先的僵硬态度,很爽快地表示同意。她又拍拍手让大家安静,问还有什幺意见。 “手鼓咱有。可是文景说的竹竿上有铁环的那种竹嚓在哪里呢?”慧慧考虑问题总是很细心很周全。 姑娘们又嘁嘁嚓嚓议论起来。往常她们到公社去汇演,见过那种道具。那是象短笛那幺长的一截竹竿儿。与笛子不同的是上面有两排大孔眼儿,眼里穿了圆铁环。这样,舞者只要举着竹竿的一端一晃,就发出铁环击打竹竿的声音。嚓,嚓,嚓嚓嚓。那舞者每这样响几下,还要把肩膀前后地耸耸。声形相配,既神气,又爽耳。姑娘们知道革委会钱紧,肯定不支持她们去县城购买。于是便又吵成了一锅粥。 “咱们自己动手,造它四个呀。”陆文景成竹在胸,大声地说,“咱库房那幺多旗杆,七长八短的。咱一会儿就让吴顺子开了库房,选上四根最长的,借把锯子,锯它一截。”她边说边比划。“然后带回家去,做饭时烧红铁筷子,嗤一声、嗤一声烫它几个眼儿。再找些铁丝,切成一般儿长短,穿进眼儿去,用钳子弯成圆环儿。嚓嚓,嚓嚓嚓!不就是个竹嚓?” 这样制作“竹嚓”的诀窍,确实是大家闻所未闻的,但听起来又确实可行。于是,众人又嬉笑着你一拳我一拳地推打文景,都夸她鬼精灵,创造性强。 再没有什幺分歧,姑娘们便排练开了。文景突然想到敲手鼓的该配四位男演员。就好奇地问:“今天怎幺没有锣鼓,不见男男?” 春玲说:“那头要开支委扩大会议,嫌男家伙们来了吵呢。罚他们上场劳动。”所谓“那头”是指西头的革委办公室。 于是,她们便放下柳条和葵盘,推选出四个手脚不太灵便的代替男演员,先归整队形,再研究出场、亮相,以及亮相后的动作。很快就热情洋溢地排练起来了。这些正处于妙龄年华、精力充沛的姑娘们,一旦燃起青春的烈焰,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了。眼看从生产队的西门儿进来一个个神情庄重的支委,她们都熟视无睹。因为她们全部身心正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一会儿,各人身上都热烘烘的了。汗水在鬓角流淌,全都浑然不觉。那语录歌仿佛是圣歌,和她们升腾的灵魂连在一起了。年轻人无一不怀着某种情感、某种追求、某种希冀或某种梦幻。尽管希望渺茫,甚至会化为泡影。但只要朝圣的激情喧啸动荡,思想便超越世俗了。谁还想“尽管”后面的内容呢?陆文景、陆慧慧与大家一样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你们小声儿些吧!”直到她们影响了西边的支委扩大会议,吴长方派吴顺子过来制止她们,她们才收敛了些。 “还是研究交公粮的事儿?”春玲俯身到吴顺子耳边,小声儿探问。 “嗯。斗争激烈得很。”吴顺子一脸的严肃与凝重。 陆文景没听清他(她)们在咬什幺耳朵,跑过来也截住吴顺子。希望会后能开开保管室的门,找四根长竹竿儿,她比划说她们排练语录歌需要自制道具。吴顺子点点头便匆匆离去了。 这时,一位父亲曾做过木工的姑娘便自告奋勇,说她这就回去找把锯子来。 于是,她们决定先休息一会儿。个别动作再三三两两切磋切磋。红梅花见春玲又整衣襟又打土,才发现她们每个人的裤脚和鞋袜上都荡满了浮尘。“比较起来,还数春玲干净呢。”红梅花讨好地说。原来她们在文化室门前的硬土地上排练,不知不觉就狂舞到戏台侧的浮土中去了。一经红梅花提醒,这群姑娘们又相互拍打开了。尘埃浮动,引发了好一阵咳嗽。那取来锯子的姑娘说:“一群模糊不清的身影在互相抽打,乌烟瘴气的。又是接二连三的咳嗽,从远处望去,还以为你们中了魔呢!”一会儿,还了原形的姑娘们又耸着鼻子,深深地吸纳着新鲜空气。人就是这样好笑,两三个钟头之内,就会疯狂到变形。 突然,春玲望着革委办公室那边说:“听听,打起来了。” 果然,西边传来激烈的争辩声。接着,从革委办公室冲出个汉子来。这汉子的形体和踉跄的脚步无不带着急促和愤怒。嘴里骂骂咧咧,道;“毬,世界革命!世界革命!世界革命倒是个无底洞!” 显然是与吴庄革委主任的意见不合,罢会而去。他前脚刚迈出大队的门槛儿,吴顺子的爷爷恰巧与他打一照面。老爷子一趔趄,几乎被撞倒。等回过神来,便用拐杖捣着地说:“瞎了?”那汉子连头也没抬,大声摔给他个“疯了”,向门左一拐便走出了姑娘们的视线。仿佛这愤怒是接力棒似的,吴顺子的爷爷毫不迟疑便接过来了。“呸!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服务你娘那脚!”这老人肚里也象塞了炸药,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如同冒烟的导火索。拐杖哒哒地撞击着路面,渲染着胸中的愤懑。两只老迈的大脚急速地朝着革委办公室挪动,少牙没口的嘴里也是骂骂咧咧的。细听那内容倒好象与撞他的人失去了联系,仿佛是受了家人的侮辱来上访告状的。 “看看去!”红梅花双眼亮晶晶地扑闪出好奇,鼓动大家去。众人面面相觑。都有凑热闹的意思,可谁也不肯带这个头。只是竖了耳朵听。 春玲到底胆子壮些,踮了脚率先朝革委办公室方向走。于是,文景便一挥手做了个“跟着上”的动作。姑娘们便敛了笑容,绘形绘影,如同电影里去端日本鬼子炮楼的武工队员,蹑手蹑脚前进。簇拥到革委办公室旁保管室檐底,屏息静听。也有那胆子大的,还动不动闪过身子来,朝办公室窗口张望。支委们个个脸都象天罡地煞似的,室内气氛很是紧张。 “‘理’字旁边有‘王’哩。咱吴庄就是你长方为王。我来找长方寻个理。”吴老爷子看看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在开会,人们一个个拧眉肃脸的。尽量把先前的火气压了压。他老眼昏花,还没认清哪个是吴长方,就被屋里的旱烟味儿熏得咳嗽起来。 吴长方没言语。只把那凌利的目光朝通讯员吴顺子扫了一扫。 “爷爷,这是最最重要的支委扩大会。”吴顺子忙起身往外推撵他爷爷。“你影响人家开会哩。” 吴老爷子却倔强地不出去,举起拐杖就要打孙子。嘴里还絮絮叨叨说:“党的会就是人民的会。人民是新中国的主人,主人没有回避的理。” 急得吴顺子红头涨脸的,只得朝大家解释说:“他老翻了,这几天在家里也胡搅蛮缠的。” “什幺?你敢说我不是人民?抗战时我支过前,土改时我斗过地主,入社时我又带头把分到的牲口土地归了公,你小子敢说我不是人民?” 听到此,革委主任吴长方的脸色和暖了许多。他环视众人一周,说:“我们先听听吴老伯说些什幺。” 吴顺子的爷爷这才认出哪一个是吴长方,忙把身子往主任跟前蹭一蹭。说:“我想问问什幺是四旧?” “旧文化、旧风俗、旧道德和旧习惯。”吴长方为了掩饰左臂的那截空袖管儿,总是把右手抄进去。这时一激动,便抽出手作话筒,大声对吴老爷子说。 “那,过生日算不算四旧?” 吴老爷子这一问题倒把大家问住了。吴长方一时也懵了。有些干部的情绪也渐渐从原来那紧张的会议氛围中解脱出来,都希奇这老爷子没来由,问这问题干什幺。 “您老问这做什幺?”吴长方原以为他进来闹事与他们的会议内容有直接关系,一听话题扯得很远,态度反倒更和善了。 “我今年八十有一了。”老汉抖抖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张开虎口比划了一下。“从六零年三年困难开始就没给自己过过生日了。十三、四年了。八十一岁是个坎儿。今年我想过个生日。”说到此,吴老爷子又咳嗽一番,半天才换上气来。“我对儿媳妇说,儿媳妇当了耳旁风。眼看日子近了,我又提醒她。她说过生日是‘四旧’,怕挨批斗哩。” 听到此,干部们都望着吴顺子笑。挨着吴顺子近的就打趣他:“你娘真是布尔什维克。” 人们便觉得这话题既轻松,又好玩儿,就戏逗那老爷子:“儿媳妇不给过,就向儿子告状!” “向儿子告状?快别提那儿子了!——媳妇养的!”一提儿子,老爷子越来气,满脸的老年斑抖动着,唾沫都喷到胡子上了。“他不说不给我过,反问我想吃什幺。我说:你们小时候,爹和你那死去的娘给你们过生日,是糕粘粘、面拴栓、莜面窝窝rou憨憨……” 听到这里,室外的红梅花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扭后头来对没听清的人说“吴顺子的爷爷八十一了,还想莜面窝窝rou憨憨哩……。”逗得春玲、文景和慧慧们也憋不住笑出了声。声音传到屋内,有人便打开了门。猛可里,一群唇红齿白的大闺女笑盈盈地展现在男人们的视线中。姑娘们还没来得及作出该逃还是该继续看热闹的选择,吴长方就双眼一亮,笑着对大家说:“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吧,改日再议。” 这等于解除了禁令,一伙女娃们乘势便拥进办公室。春玲挤到吴顺子爷爷面前,一本正经问:“那你那生日到底是吃糕了、吃面了、还是吃莜面窝窝了?” 未从会议中走出来的干部,依然是心事重重。吴长红坐在那里就一言不发。但大部分干部已转换了角色,有的惦记着家里的活儿,悄没声儿离开了。有的便跟着春玲起哄,接着她的话茬儿问:“还是吃六六大顺了、十盘十碗了?” 吴顺子的爷爷见干部们着重解决自己的问题,便来了精神,接着刚才的“莜面窝窝”说:“你们年轻,不懂过去过生日的隆重,糕粘粘、面拴拴那是图个长命百岁;为了娃娃们欢欢势势、积极向上,还要包饺子、放炮哩。——我说,爹知道你如今闹不了那幺多花样儿,爹只是想吃饺子,有葱有rou的高粱面蒸饺。你们说我那不孝的生分子说了什幺?” 吴顺子知道下文难听,急眉败脸地上来打岔儿。一叠连声说:“老翻了。我爷爷老翻了。和三岁的娃娃一样样儿。”伸手就拖拽他爷爷回家。这节骨眼儿上,正象相声演员刚要抖包袱儿,兴味正浓的观众眼巴巴等着亮底呢。哪里肯依?春玲和几个泼辣的女娃儿上前就把吴顺子的手扳开,鼓励那老爷爷继续把话说完。 “那崽子说:好吧。杀了我包饺子吧。” 说到此老人家哽咽难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咳得又喘作一团。人们便再也笑不出来了。文景便拉慧慧和红梅花出去,两个人纠正红梅花的舞蹈的不规范动作。只见两个干部也随即出来,边走边议论。一个说:“养儿养孙全扯淡。也不过是五保户的下场!”另一个却说:“土改时是没收了地主、富农的财产,入社时收了分给大家的骡马土地,大跃进吃食堂是收了各户的粮食、锅灶,如今又加了个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让养“自留猪”、“自留羊”,院里连颗葱也不让栽,公粮却是年年涨,庄户人这穷是穷塌天了。——你老子若是让你给过生日,你拿什幺过去!”这一番议论惊得三个女子面面相觑,脑子里同时映出四个大字“反动言论”。不自禁停下舞蹈动作,偷瞥这位吃了豹子胆的人。红梅花望着那人的背影儿,小声儿对文景和慧慧说:“一小队的队长吴天才,带头与吴长方闹哩……。”红梅花说“吴长方”三个字时只有嘴形,没出声。三个姑娘不约而同又朝办公室望去,只见办公室里又笑逐言开了。吴长方正亲切地问吴顺子他爹的病情。人们耍笑的目标仿佛又转移到小顺子身上了。她们舍不下这乐子,又聚到檐下来听。 “好些了。”吴顺子说的是他爹的病情。这个十五、六岁的男娃象少女一样腼腆。他为爷爷的自扬家丑而羞怯难当。为了挽回爹娘的名声,他涨着红萝卜似的瘦脸儿,对在场的人解释;“我爷爷老翻了,自私得很。不懂得亲人疼人了。就懂得疼自己。我爹得了肠梗阻,不是长方叔,早就没命了。”说到此,吴顺子眼里闪着泪花。“医生给开了肚,说是蒲根和榆皮面磨得粗,纠结在一起抱成了团,肠子堵截不通了。送得迟一会儿,就肠穿孔了。出院时一再吩咐加强营养。可是,我娘给我爹荷包个鸡蛋、拌些豆面拌汤,我爷爷都眼睛七稀八惶地盯着,伸了碗要让往他碗里盛。谁家有那幺多细吃食呢?老翻了,馋得不如个娃娃!”说到此,顺子又笑了。众人便摇着头跟着苦笑。“平日里我们搅糠夹菜,我娘总是偏待他,给他吃净面窝窝。他肠干屙不下去,我爹还亲手给他掏呢。不孝顺,他能活下八十一岁?” 吴长方也接着顺子的话头儿说:“顺子爹病在秋天的地头,脸色蜡黄、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一条声儿喊肚疼;若不是革委会当机立断,若不是基干民兵们动作麻利,送医院及时,恐怕几条命也过去了。——考虑问题不能盯着一己私利嘛。再说现在打场用的是脱粒机,磨面用的是钢磨,不少人家还安了电灯,秋后咱还准备打机井,好日子在后边哩。毛主席教导我们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年轻人都点头称是。但话头儿不知不觉就从“肠梗阻”、“盲肠炎”转到“胃下垂”、“胃炎”和“胃溃疡”上去了。因为最近几年来得这种病的人特别多,好象是种时髦。这样,怎样预防、怎样治疗,就成了众人最关心的热门话题。听大家讲得头头是道,陆文景便赶紧进办公室找吴长红,从他笔记本上撕下张纸。就伏在办公桌一角,在纸上记道:“肠梗阻、盲肠炎,严重后果是肠穿孔。万莫扎针止疼,否则会掩盖病情!胃下垂,忌暴饮暴食,可以针灸……”一抬头,发现吴长红正伸长脖颈看她写些什幺。两人便挤挤眼会心一笑,各人脸上飘两朵红云。——刚才,她去找他要纸时,他正靠了椅背入神地看自己的笔记本。原来是品读她写给他的那首红豆诗呢。 “长方刚才说的是甚?”吴老爷子真象孩童,泪珠、鼻涕还挂在胡子上,脸上倒满是笑意了。他见大家议论纷纷,还以为自己对儿子媳妇的控诉大见成效呢。 “主任说,今年的生日已经过去了。等明年生日时,主任将重点解决您的问题。”春玲瞟了吴长方一眼,扒到老人耳边说。 革委主任吴长方袖了手不置可否,望着春玲儿笑。 “别,别。”那老汉当了真,喜得把胡子都笑开了花儿。急忙摇头说。“明年不用。等到八十四那年吧。八十四,八十四,不死是根刺!那也是个坎儿!” 春玲一伸舌头,转回头来望着吴顺子说:“老天爷啊,过了八十一的坎儿,还要过八十四的坎儿,挨下来就该杀的包你了,准备打持久战吧。” 逗得满屋子的人“轰”一声大笑起来。 眼看天色暗下来了,南风扬起了浮尘,象有下雨的征兆,这一下午的闹剧才宣告结束。随着吴老爷子的“胜诉”归去,会议上的人也差不多都散去了。连吴长红也匆匆走了,大约是惦记他娘的病。那带了锯子来的闺女便提醒文景快选竹竿儿。 吴顺子打开库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顶上吊着的各色花灯、地上的船灯、各色彩旗和乱七八糟的竹竿儿都积满了浮尘。吴顺子掩着鼻子,慢慢地抽出一根竹竿儿,对着门口啪一声扔到院里,说:“随便拿一根,锯去吧。”文景不依,笑骂道:“糟蹋集体的东西你不心疼!”便招呼姑娘们迟回一阵儿,帮她来选。姑娘们每抽一根,都带出哗啦啦一片声响,接着便是浮尘飞动。从内心来讲,谁也不乐意干这份外的营生。又且来文化室排练节目,都是洗涮打扮了的。这一弄又是一身尘土。春玲就躲在办公室,向吴长方喋喋不休地汇报工作。但多数人还是碍不开文景的面子,努力鼓动自己那干净的双手来抽取这尘污的竹竿儿。好不容易抽出三十多根,竖起来墩齐,从中选出四根最长的。文景接过锯子,拖了那竹竿儿,找个有利的地形,低了头正要开锯,一个黑黝黝的身影横在面前。陆文景猛一抬头,发现革委主任吴长方正在盯着自己,那神情庄重而严肃,目光灼灼逼人。“好大的胆子,你敢锯‘旗杆’?”陆文景心里一惊,吓出一身冷汗。手一软,那锯子便掉到了脚边。 吴长方望着往库房收拾竹竿儿的女娃们,压低声儿对文景说:“办事不能单凭主观热情。要多考虑后果。照你这觉悟,放你出去还真不放心呢!” 刚才被大家称颂的、文景曾引以自豪的创造性,几乎引来一场灭顶之灾。陆文景满腔的激情、火热的心,仿佛遭受了瓢泼的暴雨,一下变得冰凉冰凉。该死!怎幺就忽略了这竹竿儿上一套那旗裤,性质就发生了根本改变,变成具有政治生命的“旗杆”了呢!恐惧和懊丧重重袭来,使文景那漂亮的面庞都变得呆板了。在她恍惚的精神世界里,即刻便出现了“打倒破坏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女!”的口号声。土改时被霍乱夺去性命的三个哥哥,也仿佛被押解在游行队伍中…… 吴长方怎样离去,还教导她些什幺,陆文景都茫然不觉。她被自己的行为吓傻了。直到慧慧和那木工的女儿过来,叫她回家时,她才迷迷怔怔走出这场噩梦。 ※※※ 这天收工的时候,姑娘们特别高兴。尽管南风扑面,将稀疏的雨星带到她们红扑扑的脸上,使其毛孔紧缩,她们还是不慌不忙,热烈地讨论着这一下午的见闻。尤其当革委会附近的第二小队大场里人喊马嘶,妇女队长吆喝快遮盖高粱和玉茭、男人们垒垛秸杆的声音频频传来时,设想着大场上人们手忙脚乱地防雨的情景,更让她们感觉闲适和从容。轻轻松松、热热闹闹一下午,这半个多工分就赚了。这种实惠带来的优越感是不言而喻的。组织的信任和青春亮丽是她们享受这特权的资本。意外的收获是顺子爷爷提供的笑料,那一脸的老年斑、苍白的山羊胡子,以及闹着要过生日的孩子似的认真和执着,将成为她们这一生的地老天荒的话题。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她们的导演陆文景。她仿佛饮酒过量的少年,经带雨的南风一吹,失去了自控能力似的。走起路来磕磕绊绊,身子发飘。一会儿与这个走在一起,一会儿又和那个走在一处。然而,女友们的嬉笑品评、大场里的不安和躁动、外界的风雨,又仿佛与她毫不相关似的。陆文景樱唇紧闭、双目发愣、表情板滞,宛若由活泼乱舞的彩蝶嬗变成了笨拙木呆的蛹。 一会儿,零星的雨滴变成了雨帘。女娃们惊惊乍乍地叫着,低了头穿梭,啪里叭啦都各自逃回各家了。谁也没在意她们扔给文景的是秋雨迷茫的空巷。其实,连文景自己也漫无目的,不明白自己的走向。 她风摆杨柳似地飘到十字街井栏前,脚下一滑,才意识到路面已湿了,头发和肩头也被雨淋透了。从身后又赶过七、八个头上披着衣服的人,她们是才从场上下工的妇女。女人们一边与文景打招呼,一边诅咒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陆文景唔唔地应着,但她感觉那声音象从另一个人的口腔里发出的,仿佛是发音器官不健全的人。咽口唾沫,喉头干涩得很。脑袋里却嗡嗡地响着,就象扩音器出了毛病,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照你这觉悟,放你出去还真不放心呢!”。“这觉悟”、“这觉悟”,在革委主任的印象里,陆文景到底是什幺觉悟呢?在这节骨眼儿上,她太在乎她在“小红太阳”心中的印象了!吴长方的年龄不算太大,他知不知道她家曾错划过地主呢?尽管她一直回避这“地主”二字,事实上,恰如某个内脏器官有了病灶隐患一样,她时时刻刻都警惕着并发症。倾斜的雨柱如鞭般抽打在陆文景身上。她那黑白格儿上衣和学生蓝裤子的折皱处,不是蓄满了水,就是变成了汨汨流淌的小溪。怎样才能既表现无产阶级的政治觉悟,又不会引发图谋不轨的猜忌呢?陆文景欲哭无泪。湿漉漉的衣裤紧贴着她的躯干,鞋袜里也灌满了水。她却浑然不觉。这位涉世不深的年轻人,犹如漂泊在死湾的草芥,既疲惫又麻木,可还不愿意随波逐流,全身心地冥思苦想着自己的出路。 雨幕中突然出现了一对相扶相搀的人影儿,陆文景下意识地躲到一个柴门里。此时此刻,她不想见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吴长红。从骨子里讲,文景姑娘是清高孤傲的硬性子,尽管伤口在滴血,她宁愿自己悄悄地舔拭和包扎,而不愿让亲友们替她难过。——等那两个人过去,她从背影里认出竟然是慧慧的娘搀扶着老李。千真万确!是慧慧的娘搀扶着下乡工作队的老李!慧慧的娘虽有耳疾,腰身儿却凹凸有致,走起路来那髋骨也一替一替的,很有秧歌的韵味。又且,她们是紧邻,不会认错的。这情景叫文景大为惊异。老李的一条手臂挽着慧慧娘的肩,同侧的一条腿似乎也乏力,身子骨软塌塌地靠在慧慧娘身上。慧慧娘用肩膀撑着老李的腋弯儿,两人无声无息,步调协调地在泥泞中跋涉,宛若感情甚笃的老夫老妻。——老李的出现并不希奇,他是吴庄的包点干部,显然是下来催交爱国粮的。奇怪的是慧慧娘与老李毫无嫌隙的亲昵! 陆文景躲在那门檐下,一直目送他(她)们消失在雨幕中。这深秋雨巷中和谐的一对,犹如电影中的情侣,把陆文景那僵硬麻木的神经激活了。慧慧那天在大场上向她透露,她的入党有望儿了。文景还以为这消息来之于春玲(或者是春玲在耍弄她)。看来,慧慧通过她娘又开凿一条渠道,这消息极可能是来之于老李呢。那幺,这个信息就决不是空xue来风了。想到此,陆文景既为慧慧高兴,又有点儿心存嫉妒。慧慧当初的条件离自己相差十万八千里,人家却能争取到今天这一步,事实上谁都比自己有心计! 秋雨毕竟没有劲道,被风卷走了。暮色却越来越浓。陆文景呆呆地望着明晃晃的水流。它们象银蛇般匍匐前行,蜿蜒曲折。牛车辗过的土路高低不平,水流因路况而时分时合。分开时,欢快地流淌,环抱着一块块高地;聚合时又变成纹丝不动的宽阔的河面了。门旁这是那家的柴禾呢?乱七八糟堆放在凹地里,全部浸泡在水洼中。 陆文景高卷了裤脚,正准备离开时,这户人家里隐隐传来慧慧的声音。陆文景恍然醒悟,自己避雨正蔽到了五保户的街门下。屋里的电灯已经亮了(五保户家的电灯免交电费),十五瓦的灯泡映得窗纸明晃晃的,衬得院内却一片漆黑。慧慧这会儿还不回家,又在搞什幺名堂?文景好奇,便想进去看个究竟。她想:无非是打扫卫生、补块补丁,帮慧慧一起干完,相跟着回家也行。 “我姑一直向我夸你哩。真是少见的好品性。”屋内传出个略带咬京的男子的声音。这陌生的声音阻止了文景的脚步。 “这都是应该做的。”慧慧说。 “咳,那六六粉,把虱子放进去一整天,都欢势着哩。”聋老太太在念叨。“好了!好了!搽上些就好了。这新药比六六粉强多了。” 原来慧慧正给老人搽灭虱子药。 “一个人做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坚持。” “别,你别总夸我。我,我还有件事”慧慧欲言又止。接着便是紧张的脚步声和哗然的开门声。一道扇形的亮光突然冲破了夜幕,慧慧看看屋外没人又退了回去。随着关门声那弧形光圈又被收回去了。——刚巧文景才转过照壁,没被那弧形的光圈摄进去。 “凡有用得着我处,我全力以赴,在所不辞。”这男子说话文绉绉的。文景早听说老人有一个侄子,是民办教师。 “我快填入党志愿书了。需要些有力的群众意见,到时候你替你姑姑写一写……。” 好精明的慧慧啊,把一切都安排得这幺妥帖。陆文景听到此再无进去帮忙的心思,转身就朝自己家走。好友慧慧放弃了她,从别处寻求帮助,最能反映她在吴庄政治舞台上的贬值。老天啊,除了锯那根竹竿儿,我到底还做错了什幺?这路该怎样走才不算鞋歪脚错?水淋淋的陆文景孤零零地走在泥水中,对着无边的夜幕怨恨不已。她摇摇头,摔打着发梢的雨水、愤然挤掉噙满眼眶的泪水,用脚哗哗地搅动着泥水,仿佛想把这阴湿的秋季掀个底朝天似的。 回到家里,父亲问她为什幺这幺晚才回来,母亲问她长红娘的手指怎幺样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样的回答。她只是机械地换下湿衣服、机械地跟着一家人吃了晚饭,接着就坐到靠窗而放的炕桌旁,在一盏墨水瓶制作的小油灯下,情绪激动地写起信来: 长红: 亲爱的。尽管我在你的名字前不好意思写这三个字,我还是在后面写了。因为我爱你至深。你不知道在与你闹别扭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是何等地孤寂、凄凉!我知道你也很爱我,“文景千般好”就是你的心声。你看到我那首“红豆诗”有何感想呢?我想解释的是“长影手牵手”,是文景愿做长红的影子的意思。即形从影随,形影相依,朝朝暮暮! 长红,心里话只能向你倾诉。因为你就是我的依傍、我的靠山。我是一点儿也不想在吴庄呆下去了。不,不是吃不了农村的苦、受不了农村的累。是不能在村里呆了。因为我是个率性的人,我实在保不住自己会不犯错误。还因为我家庭的处境,这也关系到咱们将来的处境!真的,如果这样长久下去,迟早会有麻烦寻到头上。你必须全心全意地支持我,想方设法地帮我。趁任何问题都未出现之前,让我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我们再为咱俩的团聚而奋斗。 长红,不是我说得绝情,如果在这件事上你优柔寡断,我们很可能得分手。真的,不是我危言耸听,我们只不过是虫蚁草芥,很难主宰自己的命运。亲爱的,相信我,不论走到天涯海角,我的心我的人都属于你。你是我精神的支撑、情感的支撑、希望的支撑。拜托了,伸出你的手,把我从焦灼的期待中解救出来吧。 爱你的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