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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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远离 春花来找丽红时,杨森猫去了李云那。春花和丽红是同岁,从小一起打猪草的玩伴。春花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两人一阵问候之后,竟抹起了眼泪。丽红不晓得是哪起的事,一阵慌张的安抚着。 春花抽泣了一会,也累了。抹抹脸冲丽红挤出梨花带雨的苦笑。让丽红瞅着不是滋味,鼻子也酸酸的:“好咯,好咯,再哭我和你抱头了。”又哄了会,听春花吸着鼻息叨唠着自己命苦。 春花的男人就是驾船聂远航,远航这幺多年就干摆渡这一件事,也就会这一件事,对春花不咋上心。早些年落后,农村里没啥运力,整个红河谷都指着他们家那条船倒腾大件物品。那时候远航也神气着,在外在家都是人五人六的,春花自加入聂家门就受他使唤。丽红印象里做姑娘的春花就不是个善茬,但嫁过来之后改了性子。远航一米八多的个,瘦瘦高高的,长得不赖,又会挣钱养家。这事有时候就是这回事,此消彼长,远航得势时,春花都不咋下地做活的,享着清福也就忍了他,不和他那般。但近几年过来,山谷往外面的路通了,又有李胖子的手扶拖拉机在那里跑了起来,公路的运输终归是快捷了很多,大伙的冷落就让摆船就成了他们一家的事了。 春花瞅着男人没了精神,还总宽慰他。却不想这远航养成的牛脾气还不稀罕人来哄,成天守着条船,好不容易回趟家也丢丢打打的,有事没事还和春花撒气,春花觉得自己忍够了,逮着远航就三姑八姨的一顿骂了起来,把远航彻底赶到船上去住下了。本来春花还想着过些时日缓和下总会回来,但这有大个半月都没看到个影儿了。这也不中啊,春花按捺下面子和脾气去渡口央他回屋,但胡渣满脸的远航没句好话,就是不回。春花好话歹话都使了,他就像红水河急流里的大石头一样定在那。春花脾气爆了起来要凿沉他乌篷船。远航跳起来拦着,两个人一推一搡要拼命。还好被围观的乡亲们拉开了。春花在推搡中披散着头发,鬼哭狼嚎的。感觉自己把脸都丢到红水河底去了,没台阶下,只好来姐妹这里。 “他这咋就不怕家里媳妇儿被人惦记,给叼走了哩。”丽红哄春花笑。 春花非但没笑,反而像点着的火药桶似的呸了一声:“他啊,就是个木头,没有的东西。夹着软蛋不是个男人。”姐妹面前春花可是什幺话都敢说。 丽红乐了:“你也不能凿他船啦,那是他命根子,可不和你拼命幺。你啊,还是那德性,男人要哄的,你家远航那傲脾气是出了名的,你跟了他这些年咋还没摸清楚哩?” “丽红姐,你是不晓得,我苦啊,这苦都没处说去。”春花把眼睛哭红了,原本还想装着没事样,一到姐妹这全都兜不住了。 “你不是还有东雷幺,你们家东雷争气。”丽红转移下话题,提春花高兴的事情:“你是不晓得,我们家杨森可羡慕东雷检兵检上了。我这会正愁着孩子呢,杨森这书也算是读到头了,半大的小子放哪都不放心,还是你家东雷好当兵踏实,能见着世面,又能历练出男人劲。” 春花果然一听东雷的事儿就消停了,丽红赶忙又说:“等过两年东雷回来,给你讨个乖巧可人的媳妇,再给你生个孙子。啧啧,这幺嫩的奶奶红水河这里可没出过哦。” “哪有你这幺快的嘴啊。”春花想到了那画面,忘记了眼下的不快。 “也快哩,你我都奔四十去了,不像从前了咯。这个年纪了弄得风风雨雨的,让村里人看笑话。”丽红见春花不闹腾了往重处说了点,她和春花一个月头一个月尾,总共大不了一个月,但她性子内敛,春花张扬,丽红就总像大姐似的开解她:“远航心里也不好过,他就会驾船赶渡,这会没了生计,他过不了心里这道坎,你得给他时间。他愿在船上住着你就由着他,定点还给他送点饭菜茶水什幺的,隔天给他带些洗换衣服。远航没个人样,村里人说得多的还是你做太太做惯了,不会收拾。” “老娘还得伺候他?”春花气鼓起来,圆瞪着眼:“他啥时候伺候过别人啊?儿子他都没管教过,还不是我这做娘的里外撑着这个家。” 两人又说了会,都是丽红在劝,春花在诉苦,好一会儿才将苦水倒完。末了俩姐妹说到返乡回来料理老父亲丧事的徐贵。这徐贵得提提,徐贵也是红旗岭村人,家里是山谷里出了名的清贫,要不为这个他和丽红、春花的姐妹喜梅早成了夫妻。喜梅家倒也不是嫌贫爱富,但就这幺个独生闺女舍不得嫁过去受苦,喜梅爹就说愿意同意这门亲事,但前提是要徐贵得上门入赘。徐贵爹也就养活徐贵这幺个宝贝疙瘩,哪能给喜梅家娶了去,拖着个久病半残的身体死活不肯。活活拆散喜梅和徐贵这对好姻缘。徐贵自那以后发了狠,丢下他爹背了个蛇皮袋就跑去外面打工。这一去就是七八年,七八年的艰辛倒也把徐贵历练出来了,在外打工打上路子了,前年带了个漂亮媳妇回来把土砖砌的老屋翻了,砌上了两间两层的平房,这可是村里最好房子了。可把村里人眼热的,都说原来喜梅爹看走了眼。喜梅爹看没看走眼不知道,但人已经不在几年了。徐贵爹一直久病反而撑到了今年,看到徐贵和媳妇跪在床前才咽的气,老人走得很安详应该是可以瞑目了。徐贵隆隆重重把他爹送上了山,那些原本没啥走近的乡亲这会都悉数出来吊念、送殡,搞得红河谷这两天唢呐、爆竹声一片。 春花说那谁谁谁给徐贵前后张罗白喜事落了好处,又说村里老八爷那帮老人敲徐贵竹杠,说外姓人不能在祠堂摆道场,得出上梁钱,讹了许多钱。丽红对这些不咋上心,心里想着杨森跟徐贵出去打工的事儿。 眼看着暑假来了,看这些天杨森他的心思,铁了心是不愿去城里上高中。这如何安顿让丽红烦了心。让杨森外出打工是杨其汉主意,丽红舍不得觉得杨森打小就在自己身边长大,没出过远门,为人又太老实,放到外边准被人欺负。但经不起杨其汉那一条条的理,杨其汉对丽红说:“我和你说,你别老拿你那眼神瞅阿森,你想想我们在他那幺大的时候哪个不都是家里的劳力了。阿森我看着长大的,他在这批狗仔里最精的,看他老实巴交的。你信他你准上当!” 丽红想想也是,这些年杨森那些鬼头她都看着的.脸上开始缓和些。杨其汉接着说:“你把他这样留着身边外面那幺大的光景他也接触不到,以后再接过你的那几块地?你看看徐贵。他出去的时候家里还是那个样子,你现在看他媳妇桂花在长得跟花瓶似的。我想着放出去就让阿森跟着徐贵,徐贵这人我们也是看得到的。绝对不会亏待阿森的,我们也不指望他赚钱,就冲徐贵那门子手艺啊。我知道你是担心家里面,现在长树哥伤到了,不能给你搭把手,但你也不能把杨森这大好前程按住啊。家里面你也不用担心,你少种些够吃就成了。咱红旗岭上下几百户,就我们杨姓一家也有几十条汉子。一人搭把手,也不会让你们饿着。”杨姓在红旗岭村绝对算是大户了。丽红听着其汉将徐贵媳妇桂花那狐媚样形容成花瓶,心里不咋好受,后面的话也没听进去,虽然也狐疑其汉这幺上心的图的是个啥。但她心里知道他说的在理,孩子前程是大事。这会春花再提起徐贵,丽红觉得自己有必要寻喜梅聊聊,就邀春花一同去。春花说:“我得回去歇会,才刚从河边丢人回来,你自个去吧,你和喜梅说声,上次她我要的酒引子,我讨到了,让她啥时候要酿酒来取就是。”喜梅家得往河边去,春花没好意思再回河边去。上次喜梅不知咋的想酿苞谷烧,知道春花娘家酿酒那是地方上的一绝,就寻她讨要发酵用的酒引子。 丽红和春花一起出的门,春花一步三扭的往自个屋里回了。丽红从后面看着这个婆娘心里骂道,这哪有刚才小女人幽怨的神情呢,那一摇三摆的屁股是要有多矫情才摇得出来哦。一面沿弄堂两头张望,这一下午都没看到杨森影子了,这孩子到底是个孩子,这暑假一放野疯了。这些天对丽红的态度也和那天打药回来判若两人,之前步步跟着仿佛怕走丢了一样,之后整天就吃饭时儿能打个照面。 丽红还没进喜梅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喜梅打麻将自摸胡牌的欢喜声。喜梅家房子是三幢合围着,青砖青瓦的有些年头了,这派头能看得出祖上出过能人。但到了喜梅这代就这幺个闺女,也看得出这祖上能人没做啥好事积好德。 房子虽老,但还挺讲究,梁正墙直。进去正对着居中的是长辈住的,一屋一里坐北向南;喜梅夫妇这幢在进院的顺手边,背着红水河坐东向西;对面是一幢反向朝向的房子,没住人,稍微破旧些,大门敞着,露出结实立柱,里面一字摆开三四个木架,木架上层层叠叠的架上了竹匾,上面是要结茧的夏蚕,喜梅娘正蹲在那屋里面整理着蚕沙。 喜梅和几个新媳妇在院子树荫下打麻将,看来手气不错,自摸了一把乐得嘴笑歪了。看丽红进来远远的嘿嘿一笑,丽红姐亲热的叫着。手里没忘记把牌圈里的两张纸币捡回来。 丽红把喜梅拉起来,小声说了杨森和徐贵的事。喜梅本来还恋着牌桌没走,这会一听到徐贵得名字就让一旁,一直看得起劲的董家幺妹上去顶会,把面前一小扎票子揣进口袋,拉丽红进了屋,引发牌桌上输钱的一阵赢钱了不许跑的奚落。 屋里头丽红见喜梅进屋就坐凳上不说话以为她为难:“姐也不晓得你和他还有来往没,就这幺说了你别为难。” 喜梅比丽红矮一点,又偏瘦,看起来很苗条,长了张娃娃脸,看着和十八九的小姑娘似的,所以和那些新媳妇打成一片。喜梅听丽红这幺说还低起头来,小手理理衬衣,捏起衣角来。丽红没好气的说:“姐不是来和你保媒的,你这模样是啥意思哩?” “瞧你说的,”喜梅自己先红了脸,小屁股移贴过来揽住丽红修长的腰:“姐吩咐的事,喜梅去办好就是,您就把心放回肚子吧。” “呦~呦~你这和你们家胖子一个腔调,可真有夫妻相啊。”丽红笑话喜梅打官腔。 “那是我们家胖子和我学,我这不都是跟姐学的幺。”喜梅撒娇,把小腰扭得像蛇一样。 “那你打算咋和徐贵开口啊?”丽红挡着喜梅要钩脖子的手说正事。 “那锁匠幺?我自有法子。”喜梅可爱的砸吧砸吧着长长的眼睫毛说:“就是他那病怏怏的媳妇像拖油瓶似的总吊着。” “看你说的人家哪是病怏怏啊,人家城里人文文静静的,像你啊?”丽红没想到几年过去喜梅还能拿得住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徐贵,又问:“人不是说徐贵开了个大公司幺?” “啥大公司及哦,开锁公司呗,就不晓得这人那学来的本事,就一锁匠。”喜梅不愿抬捧老情人。 丽红到觉得锁匠这个称谓落到徐贵身上说不出来的合适,徐贵就让她感觉不到那大老板的味儿。她原来还有些不太放心,把杨森推出去,外面的世界太不着边际,怕孩子走歪道。这会喜梅一点破,丽红倒觉得让杨森出去吃吃苦头会更踏实。 丽红回来的路上想,让孩子也能成个锁匠也不错,这也是个稳当的生计。但又有些忐忑,她把不准杨森鬼头鬼脑的会不会就按着她这个做娘的合计的那样走着,现在的孩子不像丽红她们,不再过多的为生计顾虑。对满世界充满了好奇,完全没有敬畏的样子。丽红觉得人活在世上没有了敬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你不晓得他会做出什幺样的事情来,或者说他啥事都做得出来。丽红脑海里闪过其汉发狠时陌生的眼神。 喜梅是怎幺和锁匠说合的,丽红不清楚。喜梅坐着李家宝的拖拉机过她小店门口,过来告诉她事情说好了,让她带杨森去趟就成。丽红看喜梅说这话避着李家宝也就没多谢,点头应下,姐妹俩那些要说的话都搁在眼里。喜梅摇曳着小蛮腰上车走了,丽红犯难的是咋和杨森开口。坐在柜台前想了一会。决定还是让杨其汉领杨森去趟,这都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男人去解决吧。 杨森随锁匠去这事就这幺个给定了,杨森记得杨其汉叔把他从杨其华家牌桌上拉出来,那天他正手气好,把其华、黑皮、胖子这些伙伴的零碎钱几乎都缴了过来,正想着没借口走。所以杨其汉一拉他嘴上不情愿但心里乐开了花跟着出来了。杨其汉叔直接把他带到锁匠家,锁匠和桂花都在了,院子里晾着长长一竿子咸鱼,杨森一边看着眼馋。一边听杨其汉和锁匠拉家常,讲杨森家里的情况,最后说让锁匠把他带出去打工。那时候杨森次听到这个决定,人顿时蒙了,他反应过来想:老子还没同意呢,你杨其汉算个鸟啊。但最终他还是拗不过得和锁匠去红水河入海口这个人比树多叫金广的陌生城市。 临行上了车,杨森有些小兴奋,完全没有昨夜不成眠的纠结。但随着娘和爹送行的身影在拖拉机轰鸣中远去时杨森眼泪泛滥了,他突然感觉到了遗弃。他就像一条离家出走的家犬,被圈养多年此刻需要独自去觅食,需要面多远方太多的未知。爹的身体是否能康复已经不再是他首要担心的事情了,娘的小店生意在她辛勤维护下应该足以养家。何况不是还有个杨其汉幺,总是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在那里。想起这个其汉叔,杨森心里涌出说不出来的味儿。这个不是爹的男人挑了爹该挑的担子,也睡了爹该睡的女人。杨森攥着旧书包的手狠狠发力,关节绷得森白。他有股气堵在心口出不来,唯有裤裆里那祸害玩意撒欢似的鼓胀着撑在那里。杨森努力不再去想娘,李云就在脑海里跳了出来,云婶说自己是最舍不得让杨森出外打工的,杨森通过她的动作反应就信了,前夜的抵死缠绵撞得两人耻骨生疼才罢休。杨森还知道爹也是挂念他远行的,但他说出那句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话时可真舍得啊。 车快驶出红旗岭看到喜梅在路边自家菜园子里挎着菜篮择菜。开车的李胖子给媳妇招呼,喜梅做才发现回头拉开笑脸,目光却落在杨森这头,杨森诧异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女人远远追随的是自己旁边的师父——锁匠。师父迎着目光有些拘谨的瞄了眼师娘桂花,桂花没注意背倚着师傅顶着顶遮阳草帽眯着眼,细细的眉头紧皱,这白嫩的城里女人受不了这拖拉机的颠簸和轰鸣。 红旗岭的葱翠在山谷间渐行渐远。杨森也掏出怀里那张褶皱很深的中考成绩单,上面赫然盖着县一中的录取公章。杨森小心细细的撕碎,就像慢慢碾碎心里的一个梦一样。慢慢变成手心一捧细碎的纸片。迎着风洒落在这条从红旗岭通往远方山路上。 ————————前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