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友人们的祝愿

    美纳斯拎起层层叠叠的雪白纱裙裙摆，坐在沙发上。阿普利比一身白色亚麻长袍，和周围精致奢靡的家具格格不入。那双看遍沧海桑田的柔和银眸一只隐在银莲下，一只看着女子穿着婚纱的样子。

    “你觉得这一件怎么样？康拉德选的，我觉得也不错。”

    美纳斯理了理又生长到臀部的漆黑卷发，比着头纱和婚纱，笑着说。

    “很好看。”

    阿普利比的嗓音温和醇厚。

    他不仅只看到美纳斯，还看到了那两个一千多年的生命也无法抹去的女子，有些感慨地提起，“如果你穿栖息地或者精灵族的婚服，也会很好看。”

    美纳斯显然也想到了，一时间失了言语。

    不过阿普利比显然无意在此时回忆往昔。他拿起放在脚边的银色树叶包裹，放在矮脚桌上，又把树叶一张张展开，语气轻快，“不谈以前的事。我带了礼物，你也试一试。”

    层层白银般的生命树树叶展开，里面是一只修长优美的左手手臂。它散发着朦胧的银光，半透明的雪白肌肤中有着血管骨骼的暗影。

    美纳斯惊讶地说：“手臂？怎么做出来的？你要把它放在我身上吗？”

    银兽拿起手臂，银色的魔力萦绕到它的指尖，“这是一只自然死亡的雌性人鱼的手臂。我用树血和她交易，等她自然死亡后可以取下她的手臂。只要里面还有时间魔法的印记，它就不会变成泡沫消散。”

    美纳斯将左肩的纱褪下，阿普利比比较了一下，银眸中浮现一丝满意。他打趣说：“人鱼的体型比较大，但尺寸很合适，或许我该去做个雕塑家，而不是军事家。”

    “你塑造了它的轮廓？说实话，它恐怕比我原来的手还要好看。”美纳斯好奇地说，“它能代替我原来的手臂吗？”

    “不能。”阿普利比有些遗憾，“它不能用魔法，甚至不能拿取重物。最糟糕的是，一旦使用，七天左右就会变成泡沫。”

    “那么，我现在不可以真的使用它了？”

    “不可以。不过我保证在婚礼那天，它可以正常使用。”

    看出来她的迫不及待，阿普利比的微笑中夹杂了一丝调侃。

    “好吧。”美纳斯遗憾地把左肩的纱拎回来，单手帮忙用草藤在树叶包裹上打蝴蝶结。她并不掩饰自己被温暖到的喜悦，“我也应该为你准备些礼物，阿普利比。说起来，你能估计诺迦蒂亚（时间与空间之神，后见阿普利比善恶篇）什么时候会来吗？”

    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两年前的契约。银兽抿茶的动作一顿，平静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短期内应该不会。就像以前一样，他总是在我受重伤的时候才来。你不用考虑礼物，我给你的东西都是出于我的好奇心，从这个角度来说，你是我的实验品。”

    银白树根般的大手轻轻抚了抚美纳斯的头。

    美纳斯明白他的想法。他不遗余力地希望她“幸福”，不要再上演任何惨烈的结局，最好不要有一点不好的遭遇。不过她不会言明，只是垂下眼眸，喝了一口红茶，换了一个话题，“战争怎么样了？我总感觉我已经休假很久了。”

    阿普利比失笑，“怎么会？你前几天还帮康拉德整合了家族，不是吗？我没办法把人类贵族们看到人面蛛家族运来的黄金时的表情描述给你——挺有趣的。”

    “况且，我能感觉到，九头雀蛇后颈里的魔法印记撑不了多久了。”银白眼眸的神情变得沉静。他是在说那根银白树枝。

    美纳斯放下绘着人面蛛家族纹章的茶杯，偏头看向玻璃落地窗外，远处领地内居民的建筑鳞次栉比，飞鸟掠过无数屋顶。

    她长出一口气，“是啊……还能有多久呢？”

    ……

    命运总是由很多巧合组成，美纳斯在人面蛛领地的街巷里散步时，遇到了安洁丽娜·霍尔。她几乎有点忘记这个利维坦女孩了，但认真地想象，其实她人生里许多的重要阶段都有安洁的身影。

    她们找了一家运河边的餐馆，坐在了室外。夜晚已经降临，揺橹声很是温柔，夜风吹拂起一身朴素灰布裙的安洁丽娜的短发。她同样不再是少女，清秀的面庞神情坚定平静，腰间配着一柄龙鳞剑鞘的长剑。

    美纳斯点了几样食物。

    “其实，”安洁丽娜率先开口，语气平静坦荡，“我一直参照着你的魔法进度和生活方式。你的天赋比我强，而且很敢于和魔兽周旋。我本以为你会成为独自行走的剑士。”

    “这样的话，我现在的情况，令你很难忍受吧？”

    安洁丽娜平静一笑，“以前确实有一些。不过我叛出朗基努斯，和银莲王共事之后，我觉得你应该也有你自己的计划。况且你现在的魔力足够强，而且还是那么‘嚣张’，很符合我当初对你的想象。”

    “那就好。”美纳斯微笑。她结交了不少善良的人啊。

    美纳斯确实早早听闻了安洁和丹尼丝她们叛逃的事，神情严肃了一些，“关于中枢，你们为什么要叛逃？”

    “理由不是很显而易见吗。”安洁丽娜瞥了她一眼，“我是人类，女神要对人类域下手，而且奥利弗也是我的朋友。还有，那时候，银莲王告诉我们你被女神害死了。虽然你现在逃出来了，不过看你的手臂，你在大监狱里也经历了极端的情况。”

    美纳斯叹了口气，“拜它所赐，我现在恐怕已经不能算是完全的人类了。不过也没什么。”

    安洁丽娜沉默几秒，缓缓点头。她能感知到美纳斯身上混沌的气味。

    “至于丹尼丝和蒙德里克……”她补充，“他们一直没坦白，后面才告诉我，其实他们的家族就是在感染亡灵之后，被中枢屠杀干净的。他们只是想进入中枢看看中枢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开战之后就果断叛逃了。”

    “这……”美纳斯靠上藤椅椅背，有些惊叹，“我猜测过他们的来历，不过看来我还真是想得太简单了。你们现在都在前线吗？我听闻你们战功赫赫，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称不上贡献，毕竟也被打败过许多次。中枢的高层已经知道了你的回归，他们在等待时机，我就回来了。丹尼丝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特别是在你的……婚礼上。”安洁丽娜提到这个词，神情立刻变得奇怪，“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忽然和尤塞恩大公结婚？胎生和卵生真能结合么？”

    美纳斯被麦酒呛到，咳嗽起来，形象顿时乱作一团，“结婚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并不算忽然。至于……结合……应该怀不上吧……？”

    “那你们是谁在上，谁在下？你是双性人对吧？”安洁丽娜好奇地问，大有不呛死她不罢休之势，“我曾经见过康拉德·尤塞恩，这么冷漠独裁的魔兽和你打架才合适。况且雄性魔兽天生放荡暴躁，我猜你之所以戴着这条项链，一定是他的要求。你是否也需要告诉他出门的事？”

    “……项链和出门，你猜的很准。”美纳斯无力反驳，弱弱地说，“那方面在上的话……有助于恢复他的伤势……”

    “那我倒是能够明白点，果然是他诱惑你！”安洁丽娜正经地点点头，“不过你足够强，倒是不用怕他拘束你的自由，正巧他也不止你一个妻子，即使你要再娶或再嫁也没负担。况且你之前不也有很多情人？”

    “呵呵……”美纳斯感觉底裤都被扒了，无奈地摊手，银戒在灯光下反射出金属光泽，“你说的没错，我不属于好妻子。不过，就算离开，我也不敢再碰婚姻了，我不想他更伤心。”

    安洁丽娜没有进入任何一段暧昧关系，不过她从美纳斯的话里听出来，这一人一兽之间恐怕还真有感情。于是她不再多说，转而谈起战争，“那你什么时候加入我们？银莲王一直期待你来。”

    “过几个月吧，人面蛛领地也还需要我盯着。”美纳斯随口说。

    她们一边吃，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直到安洁丽娜提到了一个美纳斯已经不再想起的名字。

    “你知道阿波罗在哪里吗？你进入中枢后没多久，他也不见了。”

    美纳斯一怔，放下刀叉。她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摇了摇头，“不知道。他已经和我分开了。”

    很微妙的用词。安洁丽娜疑惑地说：“分开了？为什么？”

    “事情有点复杂，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美纳斯回想起莫名其妙出现在时间兽身上的阿波罗，“不过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受别的魔兽之托照顾他。我尽到责任之后，自然就分开了。”

    她的语气正常，神情也十分自然。安洁丽娜直觉地感觉到事情有些复杂，但没有追问。

    两人吃完之后，并肩沿着河畔散步，抬眼可以看见深邃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和弯月。沿街的人和魔兽们向她们投去好奇的目光。

    来到这个世界后，美纳斯的身边总是围绕着魔兽，鲜少和人类来往，更何况交心。虽然和安洁丽娜也远不到交心的交情，不过看到世上还有人类女性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努力生存，让她感觉很不错。或许这也是安洁丽娜默默把她当作参考对象的原因之一吧。

    这种感觉甚至不需要言明。

    和对方分别之后，她走进一个刚才留意到的书店。书店的橱窗上放着一本《盖亚通用文字和语言》，正是她刚来到盖亚时背诵的那一版。那些书早在爱德华庄园时就弄丢了。

    因为战争的缘故，书店的生意有些冷清。店主是一只在躺椅上睡着了的食叶虫，负责接待顾客的是个残疾的人类小男孩——多半也是因为逃难来到这片领地。开战后，人面蛛对于人类难民采取的措施不算差，鼓励领地的魔兽通过给予难民食物和住处来换劳动力，也支持难民自己做生意，因此不存在严重的歧视。

    “这本书多少钱？”美纳斯问。她准备买来给某条蛇认字。

    年轻女人穿着修身的齐踝黑绒长裙，上身围着灰黑的毛绒绒的兽裘，端着书的手带着黑色的手套。她深青色的眼眸神情温和，雪白的肌肤在灯下几乎发光，那双莹润的红唇吐出的话语同样语气温柔。

    是人类贵族吗，男孩显然有些好奇，怯怯地回应：“五……五十铜币。”

    人面蛛的城堡里基本应有尽有，美纳斯随身只会带几枚金币。她递给男孩一枚金币，笑了笑，“不用找零了。”

    回到城堡时，夜已经深了，人面蛛等到她回来，一人一兽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