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退小狗
劝退小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里的同学们尤其喜欢强烈地表达出自己的好恶。 比如每次九班那个男生走到我们班附近时,班里总会有长长的嘘声。 他脸皮也厚,总爱往我们这儿凑,根本不在意大家多嫌弃他。 我在班级里已经有了几个稍熟的朋友,多亏之前在一个营地里长达一周的军训。 虽然叫做军训,但更像是度假,目的地是一片山庄,大家都住八人一间的宿舍。小孩们总喜欢在晚上玩些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游戏,很快就破冰了。 我当时只有两个要好一点的朋友,个子都不高,于是方阵也被排在一起,后来自然而然就一起回宿舍,一起去食堂吃饭。 其中一个女生同样来自外省,我斟酌了下,觉得她大概也不了解这些暗潮汹涌,所以转去问另一人,大家为什么那么讨厌Z。 她想了半天,说不知道,但总之这是个值得讨厌的人。 我梗住。 后来我观察了很久,又问了其他人,大家都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只说反正他不是好人。 我绞尽脑汁只能想到一点可能,就是Z和我们班主任太亲近。 我的班主任,同时也是他们班的英语老师,一个快退休的中年妇女。 以前班里也有那种天天打架斗殴的恶霸学生,比如一米八几的壮汉,一脸横rou,很像屠夫,经常指着别人脸骂你妈卖批。 我永远都忘不了,有天班主任在门口,拿着戒尺,揪着他耳朵,吓得他动都不敢动,骂他说,你骂谁妈卖批?你自己?你妈不卖批怎么能生出你? 我班主任其实和Y很熟悉,因为Y的儿子跟她儿子,是高中同学。 我从Y口中得知的班主任,是个慈祥、耐心、负责的好老师。 那天关于谁妈是婊子的诘问确实让我花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总之这位妇女的名字在我们年级震耳欲聋,别说我们班的同学怕她,连其他班的看见她路过音量都要减小三分。 只有这个不怕死的Z,天天在她跟前转悠,老师长老师短的,一下课就跑到我们班门口。 我不知道他怎么认识我的,可能是从班主任嘴里。 总之,莫名其妙的,有时他会非常熟络地跟我打招呼,或者在去做课间cao时跟我一起下楼,或者在我收好作业送到隔壁办公室时,过来攀谈两句。 都是非常客套和无聊的问题,无聊到我现在一个都想不起来。 过了好久,我还是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男孩长得很可爱,有点日系,短发稍有些长,很柔顺,服服帖帖地搭在脑袋上。 他长得像个小姑娘,声音也很温和。 我其实对他印象不错,是个讨好老师的聪明学生,成绩似乎还行,至少英语还行,他是班主任的科代表。 而且很有礼貌。 他比班里男生顺眼多了,不会天天出口成脏,也不会对着路过门口的同学摆出下流的手势和动作。 他就喜欢到我们班门口晃悠,趴在栏杆上,有时跟人讲话,有时就靠着。 每次班主任经过,他就会两眼放光,然后揪住人问这问那的。 说实话我还挺羡慕。 有几人面对老师就很熟稔,哪怕成绩不那么好,她们也敢在放学后挽着老师的手,一起走出校门。 我就不行。 我很怕老师。 虽然我想不通班主任身上有什么值得Z像个小粉丝一样狂热的吸引力,但我确实很羡慕他的自来熟。 莫名其妙的,某天课间cao,他绕了大半个楼道过来说,一起走。 我很不习惯被注视,即使从小到大有那么多次演讲和发言,一旦有目光投射到我身上,我就生出相当的不自在。 每次要上台前,我的心跳都会巨快,腿一阵阵抖,声线也不稳。 大约有一点像桑塔格对摄影的解释,大约被观看总让我生出被分析和曲解的感受。 其实小学还不严重,那时候我比较有恃无恐,到初中后进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落差还是很大的。我又天生看不懂脸色,所以总在怀疑别人不喜欢我。 我心底是挺喜欢他的,想答应他,但我突然觉得全班都在看着我,等我的回应。 我说你等一下,我回去拿个东西。 然后我回到班里,在座位上有模有样地翻找了下书包。中学生应该知道,这个间隙时间短,教室到cao场一般也有段距离,很快人就走完了。 班里只有值日的同学和几个拖拖拉拉的人,我才出去说,走吧。 其实一路上我都想问你是谁,我甚至不记得我和他之前有说过话。 他一路上都叽叽喳喳的,我忘了说了些什么,总之话很多,应该都是废话。 快出教学楼了,不远处就是我们班的列队,我跟他说,我从那个入口进去。 他说哦拜拜。 已经有不少人出教室门时就看见了他来找我,这事让我有点不舒服。 因为初中生是真幼稚,大家很同仇敌忾地把他看作敌人,我自然不愿意表现得太亲近。 但是他完全察觉不出我的冷淡,或者是没在意,还是时不时就过来找我,搞得我课间都不大敢去楼道。 后来,是一天中午放学后。 那天他穿了黑白宽条纹的套头针织衫,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跟了我很长一路。 在初中前期,我还会和那个走方阵时认识的女孩一起回家,我们家离学校不远,但是有很高一段阶梯,上百级。 她住我隔壁小区,每天会把我送到楼下,再从我们小区门出去,回到她家。 和她疏远了是我初中阶段最后悔的几件事之一。 她是个相当美丽、温和、安静的女孩,在所有问题上都非常迁就我,从来不发脾气。 有时候,一段关系从远到近和从近到远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预兆,就像我不知怎么地就勉强混进了那时候班里最核心的圈子,同那些最聒噪和捣蛋的同学偶尔说上几句话,然后听进几耳朵八卦。 而她还是只和另外一个轻言细语的女孩玩,下课从来不到处走动,和班里的鸡飞狗跳泾渭分明。 相当自然的,我们放学路上就不再一起走了。因为她总是准时下楼,准时出校门,准时回到家,而我有时要和别人一起在教室里拖拉几分钟,或者一起去小卖部。 我忘了是从哪里听到的,总之谁说过一句,嘁,农村来的孩子。 我其实非常惊羡她在军训野炊时的表现,那时候全班被分为几组,每组一个铁架子,自主分工搞烧烤。 我们组的事被她包揽了,从生火、烤rou和调料,七八个人坐一圈大手大脚地吃喝,她就在边上翻转。 而别的几组,甚至炭火都点不燃,只能看着我们吃。 在我们还一起回家时,她偷偷告诉我,她还会爬树。 我当时觉得好厉害,而且爬树听起来很好玩。 我当然没什么和大自然亲近的机会,这种事只在《汤姆?索亚历险记》里听过。 可是那天,说出那句嘲讽的人,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轻蔑。 后来直到初中毕业,我们的联系都不多。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从我当时的态度里读出嫌弃,我只想扇自己几耳光。 哦对,我的整个初中,大概都在看推理小说,多亏她在初一的运动会上带了本埃勒里?奎因。 话说回来,所以我开始独来独往后,总是要自己走很长一段路,下很高很高的梯坎,才能到家。 那天Z中午放学后就在门口等我。 然后一直缠着我,一路跟到校门。 我的回忆大多都是一帧帧的模糊画面,很少想得起细琐的对话细节。 那天应该天气不错,我记得出了后校门,我要左转时,Z的脸应该是亮闪闪的,被阳光照着。 我说我要回家吃饭了。 我应该也问了,你家也住这边? 他嗯嗯嗯嗯嗯。 我说不可能,你从来没往这边走过。 忘了他怎么回答的,总之是敷衍,然后还是跟着我,很聒噪地在说话。 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我觉得他是个好学生,我也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的点,但大家就是不喜欢他。 最重要的是,我跟他都不熟。 我从来不跟他主动说话,都是他凑到我跟前唧唧歪歪的,问一句我答一句,然后他自个儿接十句。 走到梯坎了。 我停住,看着底下高差几十米(一百米?一百多?我是度量文盲……)的梯坎说,我要回家吃饭了。 之后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晰,他说,我能去你家吃饭吗? 我被他的厚脸皮震惊了。 因为在我的认知里,只有很熟很熟很熟的朋友,才会被我带回家,接受我妈的审视。 但我不太会拒绝人,我就很尴尬地站着。 可能我脸上的无语太明显,他又笑了,一边往下走一边说,当然是开玩笑的。 我心想你最好是。 现在想想还有点好笑,我那会儿还真挺木的。 他陪我慢悠悠地下完阶梯。 真地走了很久。 我心里有点崩溃,我不知道一会儿他再开口,我要怎么拒绝。 下完阶梯再到我家小区平地,还有一部观光电梯,我们在一起等电梯时,他就用手搭在额头前,挡住太阳,转过来盯着我。 我还在想他中午吃什么,现在已经过很久了,他不回家吗?不吃饭不午休吗? 图什么?就图陪我走这么长一段路? 我家临江,那时小区交付不久,附近也没什么吃的,他再原路返回,爬上那个梯坎,可能已经快下午上课了。 可是我不可能带他回家啊。 我还在估算他上去后的时间,他倒是一点不在意的样子,一边嬉笑一边蹦蹦跳跳地走。 到我家楼下了。 再往里就是一楼的前厅,然后是电梯。 他回头来看着我。 我话说得很艰难,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当下、正在、缓缓地伤害一个人。 我说,你别跟着我了。 他说,啊? 我说以后也别来找我了。 他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对不起。 然后他回去了,之后都没再来找过我。 我可以确定,至少当时,我对他说那句话,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只是因为我的同学们讨厌他。 有一点倒是持续至今,我其实喜欢阴郁、冷淡和孤僻的人,却总招这类主动出击的乐天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