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裂
骨裂
在北京余下的几天,实在过得不顺心。 再返程,就是高三了。 也是那个暑假,我走到学校对面的广场时,突然眼睛一黑,然后感到脑浆像在旋转,找不到平衡。 我往前扑倒在地上。 好在没完全晕掉,我找了个还算体面的姿势,撑在地上,等眼睛和脑子慢慢恢复清明。 一边等,一边想,滚你爹的高考。 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我的情绪变成了只有零和十分两个极端。 好像身体被掏空了,那天我想,我会不会猝死啊? 我确实打心底觉得自己不会活得太长久,我不想锻炼,不想养生,不想早睡。 所有人都常拿一个亲戚告诫我,我妈的一个表妹,非常漂亮和聪颖,二十几岁时胃癌去世了。 我心想,像是我的结局,虽然没说出口。 高二还是高三,我奶奶去世了。 班主任说节哀,然后我连夜随我爹回到老家。 遗体还在透明的灵柩里,我爹说,你要看看吗。 我说不了吧。 我在深夜的灵堂里,周围还有来来往往的宾客,通体发寒。 几个表姐都在啜泣,我爹和叔叔一直沉默地抽烟。 我试图逼出几滴眼泪,但是失败了。 我努力回想和老人相处的温馨日常,想挖掘出一点难过。 还是失败了。 我觉得我一直在锤我的胸腔,想得到点回应。 但那里只有空洞。 我躲到角落去,不想被人看见我面无表情。 到了高三,课业更繁重了。 周六上午,也要到教室做试卷,周天晚上,就得返校晚自习。 开学那天班主任说,周六的考试是自愿的,可以来,也可以不来。 这么人道? 于是第一周,我没去。 我慢悠悠地晃到面馆嗦粉。 班主任打来电话,问,怎么没来考试? 我说,不是自愿吗? 她说,XX,真有你的。 我还没有那么叛逆,还是嗦完粉就去教室了。租房在学校对面,走过去就十分钟。 原来只有我一人没去。 坐下来开始做题了,我还在纳闷,大家都那么自觉? 离高考还有一个半月时,我在家里出意外了。 飞来横祸。 那晚洗完澡,我拉开衣柜门时,两米多高的木门突然从轨道上滑落,砸到我左脚上。 我的脚没感觉。 我妈在旁边尖叫。 我往下看,地上已经一大滩血。 我有点发晕,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血。 我妈赶紧过来一起把柜门抬开。 我的左脚终于有了一点知觉,但不是痛,是麻木和发涨,像刚注射了麻药。 我妈说,赶紧去医院。 我说你等下我拍张照发说说。 我妈:? 我发完QQ空间,底下评论马上也是一堆问号。 我说太晚了,不想动,脚也不是很疼,明早再去吧。 然后找了一堆有的没的,纱布纸巾什么的,包住脚,在底下垫了个枕头,睡觉了。 第二天是被疼醒的,昨天还没有什么知觉的地方,开始疼得撕心裂肺。 我嗷嗷叫着说赶紧去医院。 又掏出手机准备请假。 到医院叽里呱啦做了一堆检查,左脚什么骨头来着,骨裂了,还有一些别的伤。 医生说,要手术。 他清理完创口我才看到,柜门落下来,直接把我脚趾砸裂,指甲整个掀开来掉落了。 我跟我妈说,记得找房东赔钱。 我妈说赔锤子房东不要你赔家具都算有良心了。 怎么这样。 然后我打完麻药,感到针头在我皮肤里穿来穿去,缝了好多针。 然后又打上了厚厚的石膏,从左脚一直到膝盖往上。 这是第一次,我还蛮新奇的,踩着石膏跺了两脚。 结果肌rou一用力左脚就钻心地疼。 然后拿了一副拐杖,回家了。 照医生的说法,我应该避免下地活动,老老实实躺个十天半月。 但我想了下,反正伤的是脚,在教室总归也是坐着,还是去学校吧。 毕竟还有几十天,就高考了。 那可是高考。 我撑着拐杖,拒绝了我妈的送行,一瘸一拐地走到学校。 我的教室在五楼。 上到四楼时,我撞见了下楼的年级主任。 我想开口说XX主任好。 但她刚转过楼梯拐角,一看到我,眉头就皱起来。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圈,视线停在我打了石膏的那只腿上,表情和语气都是嫌恶,说,XX,你就这么浮躁? 我愣住。 所以是觉得我贪玩,把自己腿作骨折了? 我心想,浮躁是什么意思? 谁不浮躁? 你来心如止水地考一个试试? 结果她撇个嘴就转头走了。 我就杵在那儿,身旁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很多都转过来看她训斥我。 我心想对呀,我哪像其他好学生,天天屁股焊死在板凳上。 五点过放学,我妈来给我送饭。 她进教室时,G还在问我,要帮你去食堂带饭吗? 我说不用,我妈来了。 他一下转过去,说阿姨好。 晚自习后我回到家,刚进门,我妈突然说,G喜欢你。 我:? 我说你别一惊一乍的。 人家就是帮同学打个饭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她说不信你等着。 我说快高考了还等什么等。 G怎么可能喜欢我,大家感天动地兄弟情。 门上的倒计时挂历一天天变薄,到了高考前几天。 这几天是要休息的,不再到学校,自己在家静养,然后径直去考场。 考前,G突然给我发消息,问想不想高考结束后一起去日本旅游。 我说,跟团? 他说,就我和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走马灯一样回忆了下这三年,我发誓我没有觉察出任何迹象,所以当时呛我妈也是真心实意的。 我说,订两间房间多贵。 他说,一间房吧。 我说,考完再说。 真鸡贼啊,搁高考前问我。 到高考那天了。 第一科是语文吧?如果我没记错。 我想不起那天怎么了。 我写下作文最后一个字,合上笔帽,转过去望着窗外,突然有点想哭。 这十几年终于要完了吗。 我提心吊胆的三年终于要完了吗。 每次考试后,我都要一个个检查成绩单上的数字,单科分数、班级排名、年级排名、名次升降。 物理怎么不是满分? 数学除了最后一题还有别的错? 化学又没上九十? 语文作文扣了多少?英语呢? 要被班主任拉到办公室,说XX你可是咱班除了竞赛生最有希望…… 回家要听我妈说,家里花了多少钱,让你从小学琴棋书画,什么都满足你,又在陌生的城市买房,为了你能将户口迁移过来,好好在大城市考试,给你最好的教育资源,高中又租了三年房,你看其他同学都是住读,只有你天天回家,花了多少多少房租。 她又说,mama工作都辞了啊,就为了过来照顾你。 mama这十多年都是为了你啊。 是的,我妈为了陪我到这里读书,在我初中时,就辞职了。 她和我一样,抛下了所有家乡的事物,来到这里。 她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任何社交。 原来,我和我妈,都有精神疾病。 我妈的症状甚至更严重,到现在,她都需要服安眠药才能睡着,精神类药物已经用了很多年,换了七八种。 总之高考那天上午,我写完语文试卷,脑袋一片空白。 我第一次没有检查。 一直发呆到交卷。 后来三场也是。 考完之后G来找我。 我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他说,你不知道吗,我经常偷偷看你。 我说不知道,所以你喜欢我什么? 他说了很多,我全都忘了。 因为我一条条对应了下,觉得很可笑。 这是我吗。 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多特质。 我说,我是同性恋。 他呆了,说,我不想相信。 我说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 他走了。 所以日本之旅当然也泡汤了。 我突然开始反思我是否太迟钝。 我妈一眼都能看出来,我怎么三年都不知道? 我就平常心和男生相处、聊天,难道给他们错觉了? 也是考后没多久,几个还在城区的同学约在KTV唱歌。 唱着唱着就只剩我和B了。 我在沙发上坐着,他在前面小矮凳上坐着。 到了间奏,没有人声,我把麦放下来。 B突然转过来亲我。 没有任何预兆,我也没来得及躲开。 他坐我右前方,所以我的脸下意识往左偏。 他唇擦到我嘴角,然后顺着脸侧亲到了我耳根。 我往后仰一点躲开,说,解释下? 他说我喜欢你。 我说你女朋友不是XX吗。 他女朋友是我们高一的同学,后来去了文科班。 B看着我说,她长得有点像你。 他表情做得深情款款的。 B长得小帅,是班里挺活跃的人,唱歌很好听。 我无语。 我当时心里烦死了。 这种傻逼剧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啊。 但是,我很不想承认,他碰到我的耳根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像触电了一样。 从右耳,到脖颈一侧,到肋骨,到大腿。 我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还在说,说我想的都是你。 我说,吃多了? 他说,你不喜欢我吗?那天晚上我们放学回家你明明…… 我想了想,我干嘛了? 就是那天我想施舍给路边估计是在行骗的夫妇一点零钱被他拦住然后对他说了句谢谢? 我说,我是同性恋。 这个借口挺好用,毕竟没有余地。 他说,啊?你是T? 我说滚你妈的我看起来像T? 他说对不起。 又说,真的啊? 我说,那你去问那谁,G。 他说那不用了。 我其实生不起来气。 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我好像很难对侵犯、辱骂生气。 可能因为我对自己也是无所谓的态度。 而且那天,我其实很不自在。 因为我发现,我有点喜欢被不礼貌地对待。 我好像,有点,受虐倾向。 后来几年高中同学聚会,G和B也到了。 第一年大家聚在上海,G还有点不死心,我把对象照片给他看了,他终于沉默去网鱼坐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