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对吗

    后来那顿午餐自然没有出现在多凛公主奢华精致的长桌上，顺便提一句，那两个小侍酒也没因此丢了性命。在雪伊倒下在血泊里的瞬间，侍卫立刻包围了整个东南角的城堡，皇储凯特利和公主多凛旋即被分开。噢，不用多说你也知道，毕竟她们二人是群英最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鸡蛋——

    多凛公主被艾利斯搀扶着回到自己的卧房，她伸手撇开层层叠叠的垂缦，几乎是跌坐在柔软的鸭绒被上，不停喘着粗气，面色也因此变得苍白，胸腔鼓鼓作响。多凛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压迫着。她紧紧地握住胸口，试图缓解疼痛，但她感到越来越虚弱和无力。

    她叫唤道：“——艾利斯！艾利斯！我感觉到，我感觉到那个梦又回来了！雪伊是因我而死！她一定是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瞳孔放大，惊惧无比。

    艾利斯很快由惊慌变得镇定，立刻拍打她的后背，唤下人为多凛捧上温度适中的白玫瑰蜜露，像哄孩子一样轻柔地低语道：“公主，深呼吸，就像乌尔米拉（Urmila）小姐教您的那样，深呼吸——”

    多凛的意识仿佛在远去，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坚持下去，她的视线模糊起来，眼前艾利斯的人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这位可怜娇弱的Omega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着，她感到自己的腿有些软弱，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

    一种沉重的疲倦笼罩着她的身体，下一秒，她就沉沉闭上了眼。

    躺在床上的公主多凛，面容苍白而安静。她的眉宇间带着痛苦的皱纹，似乎仍未完全摆脱心悸的余波。被她咬得发白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轻轻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

    艾利斯将被褥小心翼翼地盖在公主身上，将她盘好的长发放下来，安慰似的抚摸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她即是心疼又是惶恐，在公主身边待了十六年，她当然知道“那个梦”是指什么。

    六年前，不过十岁的多凛公主不知为何被诱骗到了霍尔奇最大的人造海域边去，被救回来之后，她高烧不退呓语不断，王国上下的医者都被叫来皇宫救治多凛公主。但只有那位素有神医之称、行踪不定的乌尔米拉·斯特里特小姐真正治愈了多凛。在与国王莱蒂齐亚密谈之后，乌尔米拉被允许对小公主施古老的神秘术法，把多凛救了回来。

    从那以后，多凛就只会做一个梦。也就是“人鱼……人鱼和白玫瑰花海！”多凛每每惊醒都是如此大汗淋漓、大惊失色。没人知道梦里究竟是怎样的光景，因为多凛只要一提到梦境的具体细节就会犯心悸的毛病，所以国王莱蒂齐亚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再提起这个梦境。

    早在多凛十五岁之后，这个梦出现的频率其实就开始变少了。皇宫里有隐秘且专职侍女记录多凛做梦的频率，据说是国王莱蒂齐亚亲自吩咐，要在乌尔米拉出现之时给她过目。那上面的日子从十岁那年的一天一次逐渐到了一周、一月、半年……就在艾利斯以为这个侍女要失业了的时候，这个梦又开始侵扰多凛公主？！她不禁胆寒。

    多凛公主的面色果然不好。她开始小幅度地摇头，似是要抗拒什么，面颊guntang得惊人，一看就是发烧了。艾利斯大惊，提起裙摆匆匆叫来侍女索菲亚和管家蒙娜，各自去熬药、取备好了的药、通知陛下。

    ……

    凯特利脊背笔直，跪下也不见得她心甘情愿。在整个群英甚至星海大陆，只有面前的女人能让凯特利下跪，即使并不出自本心。

    国王莱蒂齐亚神情冷漠，坐在白玫瑰点缀的王座上直直看向她这个大女儿的眼睛。莱蒂齐亚的威压让一旁的贴身侍女战战兢兢，只敢看向地面。

    “我已经告诉过你，上次去原初的任务是什么。你回来之后，我又多允准了你一个月时间完成它，已经是我对我的女儿的格外开恩了。可是，我的大女儿，精灵庇佑的宝物，你是如何完成这个任务的？”

    “母亲大人，多凛还小，她不明白这些，我不能强迫她，”凯特利艰难地吞吐出自己的声音，现在只剩下一个答案。她不敢置信地问出，“……难道，雪伊，是您的手笔？”

    “凯特利，你这是在质问国王吗？若我告诉你不是，你又会相信吗？”莱蒂齐亚扬起下巴，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戴安娜在十八岁的时候就生出了你，难道你以为，她也是在你所谓‘还小’的年纪里，被你的母亲诱骗着怀上的你吗？”

    凯特利如坠冰窖。

    她喉咙干涩，脱力地跪坐在地，找回自己嘶哑的声音：“可是，雪伊是您送给我的，您不必如此……母亲大人，您杀了雪伊，只因为我没有按您的心意和多凛……”她有些说不出那两个字，“luanlun？”

    “啪——”

    莱蒂齐亚快走几步，清脆的一声诘问。

    凯特利感到自己面颊火辣辣的疼，却说不出是为什么。她看见自己高高在上的国王面目狰狞地瞪着她：“你若是想为那匹马报仇，最好的方法就是按我说的做。否则，下一个死的，就不一定只是一个畜生了。”

    “母亲……您想要我迁怒在多凛身上，甚至希望我下一秒就去逼迫她，和她性交，是吗？”凯特利恍然，“可是我不会。杀死雪伊的是您，不是多凛，多凛什么也没有做错。您是国王，您有犯错的权利，我不会恨您；但您也是我的母亲，您杀了送给孩子的礼物，我也不会再爱您。

    “多凛……多凛还那么小，她今天一定被吓到了。她还没有满16岁，您怎么忍心……？群英暂时不需要一个皇孙，还没到那个地步！”

    莱蒂齐亚怒目而视。

    国王的威压是足够震慑人的，凯特利不甘地咬了下唇，只听见自己的国王大人冷笑道：“那你觉得，群英还需不需要一个生不出孩子来的皇储呢？”

    这话不啻于威胁了。

    莱蒂齐亚只有她们两个女儿，但薇廉家族几千年来虎视眈眈的竞争者可不少。在那张继承者名单上排“凯特利·薇廉”之后的，还有一大串薇廉，哪怕是旁支的Alpha。就连她的亲生母亲戴安娜都有不止她一个女儿。

    薇廉家族可没有什么嫡系旁系的说法。如果莱蒂齐亚国王厌倦了自己的大女儿，想从自己媎妹或是姨姨挑Alpha女儿过继王位，莱蒂齐亚会毫不留情地这么做。

    ……

    尽管不知道莱蒂齐亚为何一定要采取这么过激的手段逼凯特利，尽管事实的确如凯特利所说：薇廉家族的统治很稳固，并不那么需要一位皇孙女。但既然莱蒂齐亚已经认真到上升到王位的继承权……

    凯特利眸色一暗。独属于薇廉家族的深棕色眼眸此刻布满阴霾。

    “母亲大人……”凯特利深深低下头，深呼吸一口，内心被纠结和挣扎所占据，她的情绪像激荡的海浪一样汹涌澎湃。她的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眉头紧皱，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安和矛盾。她试着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会尽快履行薇廉家族的使命，请您放心，不必再逼着我了。”

    她是深爱多凛，但她更爱白玫瑰王座。

    如果在得到白玫瑰的路上势必要委屈多凛，凯特利会这么做的。当然，多凛日后一定会得到比这伤害多百倍千倍的补偿。

    “好孩子，”莱蒂齐亚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才是我群英的皇储、我薇廉家族的骄傲、精灵庇佑的宝物——你与多凛的结合，只会给世人带来光明。让无论是群英，还是薇廉的荣光都更进一步。没有人会说三道四，你们是天作之合。”

    她终于转身迈上台阶，回头，高高昂起的头颅显得不近人情：

    “你也许不记得，凯特利，你在十岁的时候问过我一个问题，那时候多凛刚刚开蒙，”莱蒂齐亚眼神遥望前方，似是陷入沉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问我，为什么多凛不用像你一样学习那么多的东西。我没告诉你确切的答案，但我知道你这十年的成长一定一直在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多凛的确身体不好，她无法耗费那么多心力在学习上，我把她打造为一个脑袋空空的花神化身，究竟有什么好处……？”

    “凯特利，你不明白。人民需要一个神，这个神不能只在她们心里，她还得是具象的，看得见的，但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多凛十岁之后梦到白玫瑰海洋，我就知道机会来了……你或许以为，我宠爱多凛，用白玫瑰装点王座是多凛的缘故，但你不知道……我们薇廉家族的族徽在几百年前其实是白玫瑰，而不是现在的红玫瑰……”莱蒂齐亚声调放缓，平静却又肃穆地追忆着那段过往。

    “摩尔梅德曾经是一片海域。是的，在那场至今起因不为人知的大浩劫里，远在千里之外的太阳海下是摩尔梅德城，那里居住的却不是人类……”凯特利眼神跟随着莱蒂齐亚，陷入一片茫然，莱蒂齐亚却自顾自地说，“那里的居民都是人鱼。她们的祖先是薇廉家族的一个先辈和鱼媾合的产物……那个‘异类’有着人类的上半身：薇廉的金发和鱼鳞的蓝眼睛和鱼的下半身：长长的自由摆动的鱼尾，上面密布斑斓的鱼鳞片，她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活动……”

    凯特利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东西：“金发碧眼……？”

    莱蒂齐亚却没回答她的讶然，自顾自地说着。

    “她本来是可以在陆地上行走的。但她自愿用自己的双腿换来了一片海地和创造力，她创造了很多和她一样的‘人鱼’出来……她们在海底下繁衍生息，那些人鱼被称作‘摩尔梅德’，都城也就叫做‘摩尔梅德’。大浩劫之后，海平面下沉，才露出摩尔梅德的一角，”莱蒂齐亚神似恍然，“但她们没有任何兵器，没有战争的概念，是神的直辖地。在她们被当时的薇廉统治者武力征服之后，所有人类受到了……受到了神的诅咒！”

    “所有的‘人鱼’同时吟唱起一首人们从未听过的歌曲……最勇猛的水手她们也被吸引得掉下海去……她们蛊惑了所有人类的心，保护了自己的海底家园……最后海洋上堆满了死尸直到枯竭……在那之后，薇廉的族徽就变成了白玫瑰，纪念所有为了战争死去的人……几百年后，才有人类在上面诞生，修建了现在的摩尔梅德，也就是太阳海岸上的那片摩尔梅德。”

    凯特利已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这一切。她无力地跪坐在地：“……所以呢？人鱼后来怎么样了？”

    “请求神谕的人自然会付出代价……所有的人鱼在那场二次浩劫中死去……再也没有留下史书上的一笔，因为亲眼见证过她们的人类都已经死去……只有薇廉国王才能在密书里看到这一段的记载，甚至连说出口都会被神降下惩罚……因为人鱼是神的女儿……人类亏欠了人鱼，神不允许人类再提起、污蔑她们。”

    莱蒂齐亚却倏尔笑出声：“可你猜猜，为什么我现在能提起她们？”

    凯特利无意识地摇摇头。

    好在莱蒂齐亚也并不是真的需要她的回答，她喃喃自语道：“我还没有受到惩罚……果然，果然……我的猜想没有错！”莱蒂齐亚几乎尖叫，那声音声嘶力竭，“多凛就是第一条人鱼的转世！！！存在于世间的事物，神不敢当她不存在！除非她神要抹杀多凛！她舍不得抹杀自己的女儿！”

    轰——

    有什么东西炸碎在凯特利的脑子里。她整个大脑开始嗡嗡作响，甚至找不回自己声音：“母亲……您知道您自己在说什么吗？？多凛是您和摩尔梅德女王安瑟斯滕的孩子，她有双腿，她怎么会是什么人鱼？！她的双腿完好无损！”

    “噢……是的，是的，”莱蒂齐亚几不可察地皱眉，“是的，她应该有一条蔚蓝的鱼尾……可她没有，当然是因为乌尔米拉和神做了交易……你以为十岁那年她误入大海，是为什么？多凛平日只生活在东南角高大耸立的城堡高塔上，怎么会跑到大海里去？最近的大海离霍尔奇也有几十公里……她是被‘蛊惑’的。她的血脉里就有对于大海的向往和亲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大海边这种事情，你我都是凡人，当然不敢相信……可是对于多凛来说这是真实发生的，因为她真的被渔人从大海边发现……那时你已经十四岁了，难道记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吗？”

    “没有人看到她是怎么消失的，但她的确就是在消失了一夜之后在大海边被找到了，海边出现了一只巨大无比的贝壳，善良老实的渔人打开它，发现里面有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条美丽的、酣睡着的人鱼。她就是多凛，多凛就是她，

    “所有看到多凛的人鱼形态的人都已经被我处死了……乌尔米拉是这世界上仅有的永生者，她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二十多岁……她知道那段过往，出于某种原因，神没有抹杀这个强大的Alpha，任由她带着秘密活下去……而如今多凛的真身出现了，她怀着善意，焦头烂额地再次和神沟通，祈求神让多凛健康、安全地生活……因为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有太多人妄想将多凛占为己有了……

    “神只应允了她一半。乌尔米拉在得到我的授意之后，与神对话，神要求我们给予多凛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把她塑造成花神的化身……神甚至真的将花神的神识分了一缕在多凛身上，允许她作为媒介将芳香带给整座星海大陆；神也的确将多凛的鱼尾藏好，将她一切的人鱼特征都隐藏了起来……可除此之外，神也要求多凛的人鱼血脉要传下去，她神要报复所有害死人鱼的人……而十六岁就是最后的期限。否则十六岁生日到来之际，就是多凛的鱼尾出现之时……彼时她只能被迫囚禁在巨大无比的水缸里整日哭泣、等待各形各色的人将她占为己有……”

    凯特利听得目眦尽裂：“她是公主！”

    “公主？”莱蒂齐亚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疯话，那面色却是一肃，“你大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尽管等到多凛·薇廉十六岁之后，看她怎么茫然地发现无论如何也收不了自己横空而出的鱼尾，一旦哭泣就会掉出珍珠，最后只能边哭边抽噎地被锁在水缸里。好一点，我能够向全群英宣布她的‘死讯’，而如果不小心她是‘怪物’的风声被走漏出去，公主算什么？！哪怕是我这个国王，也会被钉在十字架上烤死……或者她作为禁脔，被财阀囚禁。你该庆幸在我治下的群英没有这么强大的势力……”

    “当然了，”莱蒂齐亚意味深长又真诚地说道，“只要你和她性交，很快就能够怀上属于你们的孩子。薇廉家族的血统让你二者的交合和繁育会变得异常顺利。我知道你一直想这么做的，不是吗？乖孩子。母亲相信你，只要你这么做，一定能救回多凛的。你是为了救多凛，对吗？”

    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