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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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月坐在靠里边的对着门的桌旁,听声音似是刚从小睡中醒来。她竖起身子,舒展关节,长长“嗯——”了一声,媚若撒娇。 库洛洛停在门外观察着,身后的巷子隐约还响着夜生活的喧嚣,店内则静悄悄的,只听到暖气、厨房电器和管路的振动。天上没有月光,室内过于昏暗,他凭rou眼看不清屋内,靠气息和直觉判断只有海月一人。海月敢单独面对他,恐怕其中有诈。 海月娇嗔地对他说,“外面风好大,先进来好不好,这位客人?” 库洛洛把门拉得更开了点,踏了一步进到门内。他忽然打了一只强光手电照向海月坐着的方向。海月呻吟了一声,抬手挡住光线,另一只手将装着火红眼的罐子护在怀里,整个人躲在罐子后边。 库洛洛不想开枪引起太大动静,手在大衣里握住小刀走过去。无形之中有东西在他腰上拦了一下,于是他把小刀换成了枪。动作之间,装火红眼的罐子从海月怀里浮到空中。如果在现在射杀海月,罐子势必会摔碎,他还担心火红眼会被海月破坏。他放下枪,慢步至桌前,看着海月。 手电的光仍毫不留情地照向海月,海月用手遮着眼睛,从指间的缝隙瞥着罐子。“今晚我看到您一直在看它”,她伸出手在罐子上敲击出轻快的节奏,“这是我的客人送给我的礼物,您喜欢的话,坐过来一起欣赏如何?” 罐子降落到比桌面稍低靠墙的地方,海月往后一仰,披着的皮草大衣从肩头滑落,露出黑色荡领吊带睡裙,丰腴的胸脯撑起饱满的轮廓。“别这么紧张啦。”海月理了理衣服,等了几秒,见库洛洛对她丝毫没有兴趣,埋怨地问,“这位客人,您该不会是同志吧?” “海月小姐,我今天下午刚刚听见有人说喜欢您呢。” “哎呀呀,您知道,男人说这些话,常常说过就忘了,听了还使人伤心呢。” “被顾客听到您这么说,他们也会伤心的。” “不让他们听到就好了。” 库洛洛感到身边有风掠过,门被关上了。接着那东西折回来,暧昧地揉捏着他的后背和肩膀,像是想要通过按摩缓解他的紧张。 “现在,只有我们了。”海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指了指他,再指向火红眼。 黑暗里在手电强光照射下,火红眼格外剔透鲜艳。眼球没有眼皮遮挡,仿佛在用力睁到最大。怨气凝聚在小小的眼球中不安地颤动着,他感觉自己再靠近一步,怨气就要爆发了。两只眼睛并不对称,跟现场一张张因愤怒、疼痛、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一模一样。盘桓在后背的东西此刻贴着他不动了,好像散不去的阴魂。 他脑子里快速闪现过数个惨烈的场景。罐子里的眼睛和许多窟卢塔人鲜血淋漓的眼睛重叠在一起,甚至是酷拉皮卡的眼睛。酷拉皮卡的眼睛血淌如泪流,瞳孔扩散,眼神空洞,兀自执着地问他,“为什么?” 他们交谈的时候,从没有谈过那场屠杀,逃避着不可回避的现实。但是他知道,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再怎么逃,他们的内心都不会有真正的安宁。他久违地感到一丝丝恐怖,恐怖中掺杂悔恨。别再这样流泪了。悔恨愈发汹涌,某个瞬间他甚至有了向酷拉皮卡解释的冲动,可他实在开不了口。 纠结了用词半天,他才想起他面对的不是酷拉皮卡,松了一口气。 海月迷惑地看着他,“您脸色不太好呢,莫非您是觉得这对眼睛过于怪异吗?我收起来吧。” 库洛洛顺势凄凄惨惨地笑,“不,这双眼睛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看来今夜的相逢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这位客人,想必您看出来我以前的工作了,我们不妨开一瓶香槟,坐下来聊聊?”海月说完,柜台和桌子上方的灯光亮起来。 “您想开哪一瓶呢?”库洛洛关了手电,放回衣兜,望向柜台。 “唔,这瓶吧。” 没等他过去,墙柜的门便被打开,一瓶香槟被取出,隔空递到桌上。柜台下传出翻找的声音,两只高脚杯被放到两人面前。接着多余的灯光熄灭了,只在头顶留下一盏昏黄的小吊灯。库洛洛识趣地坐下,替海月打开香槟,给她斟上。 “您不喝吗?” 库洛洛微笑着说,“我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喝酒,您体谅体谅。” “我以前和不少黑道的人打过交道,您和普通的黑道不大一样。黑道那些人呐,都粗鲁得很。”海月仰头喝下小半杯。“小偷的话,是不是就会像您这样,更讲究一些?” “海月小姐真会说笑,我若是真的讲究,今夜就不会如此冒失了。” 装火红眼的罐子落到桌边。海月善解人意地说,“人总有这种时候,说明它对您来说足够宝贵吧?” “这双眼睛是稀有之物,可否告诉我是什么样客人送的么?” “是一位富商,客人的信息我不方便透露,请您理解。” “海月小姐以前是在哪里工作?” “在都城。回来有一段时间了。”海月环视着店内,“这家店是我父母的店,我当初出去,双亲对我很不满。” “您现在回来,是为了继承家业吗?” 海月转着手里的酒杯,“是啊,他们被气得身体不太好了。” “从都城回这里工作,您很不甘心吧?” “他们就是想让我找个踏实的人家嫁了,说起这个我就十分烦恼。”海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新倒满。“还是来说说您的故事吧,这里的人都太无趣,我很久没见过您这般有意思的人了。” “海月小姐,您盼我过来,就是为了听故事么?” “啊呀,您还没开始讲,我都已经入迷了。”海月娇嗔道,“忘了问该怎么称呼您了。” “他们都称呼我‘团长’。” “团长先生?听起来有些奇怪啊。” “您叫我‘团长’就好了。” “团长,我回答了您这么多问题,您还是喝一杯吧。”海月给库洛洛斟上酒,向库洛洛轻巧地摇晃着自己手中的酒杯。 海月又斟满两人的杯子。“普通的窃贼早被我吓跑啦,所以我真的很好奇您的身份,以及让您涉险过来的缘由。”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有些内容并不合适在睡前听。” “没关系,您若能让我尽兴的话,我便把这个送您了,我偶尔也想像男人那样一掷千金呀。” “海月小姐,您是真的不适合在这家店待呢。” “有什么办法,人活在世上,就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我不回来,再过几年也要从风月场毕业了。有人和我说想接我回家,我想了想,还不如回自己家呢,自在些。况且在风月场待久了,就算是像我这样的人,心也会坏掉的。”海月看向火红眼,“您看,这双眼睛像不像被困鱼缸里的金鱼?若是您知晓它们真正该去的地方,就告诉我吧。” “海月小姐,您是否知道,这双眼睛是人的眼睛。” 海月登时露出惊恐的表情。 “这样的眼睛只有一个人数很稀少的民族拥有,为了躲避杀戮,这个民族过着隐居的生活。我认识其中的人,想把这双眼睛带给他,他好安葬。” “您是怎么认识的?” “他在追捕杀害族人的犯人,我在‘工作’的时候和他产生一些交集,又产生一些过节。那次我太不小心,出了差错,被他抓到现行了。” “您这样,我都怀疑您是不是真的小偷了。后来呢?” “为了给他赔礼,我就答应帮他忙。” “您和他交情真好,让您为他甘愿冒这样的险。” 库洛洛惋惜地说,“我和他交情并不好。” “不是我说,你们男人就喜欢这样,不愿表达自己的心意,常常招来误会。我把这个给您,您和他见面的时候好好和他说说,应该能和他和好吧?” “或许吧。”库洛洛讲出这个回答时自己都想笑。 海月琢磨着库洛洛的苦笑,“还是说您害怕他担心,不打算告诉他今夜您为他冒的险?可是您不说,他就无法知道您的心意呀。” 海月说得无心,库洛洛听得有些心烦意乱。按理来说他可以随便说点什么圆过去,等到海月放松警惕即可,他却被海月的话挑起了情绪。他从未想过借此和酷拉皮卡和好,或是让酷拉皮卡答应他的邀约过来找他。火红眼不该是一种礼物,今夜过来偷火红眼完全是计划外的事。 他感觉到他今夜的行动是出于潜意识里的冲动,他应该更稳妥地行动。他可以再缓缓(他承认他低估了对手),可以等酷拉皮卡过来再动手,也可以告诉酷拉皮卡有双火红眼在这里就好,怎么做是酷拉皮卡自己的事。 海月猜对了他不想和酷拉皮卡说,这点是症结所在。他很难和酷拉皮卡解释以及解释清楚他的冲动和冲动的动机,哪怕他被迫正视、参透了这份冲动和动机。 火红眼不仅不是一种礼物,更应该是与他们关系无关的东西。他今夜这么做,是为了尽快消除这份无关紧要,他不想让无关紧要的东西影响他们关系、感情的纯粹性。 虽然他自己质疑了很多次他到底对酷拉皮卡有没有感情,但是他已经通过实际执行把感情一点一点倾倒在了酷拉皮卡身上,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多到从酷拉皮卡身上诞生了一块新的灵魂碎片,他下意识想要去保护它。 可将火红眼排除到他们的关系之外是一件根本无法实现的事情,而且消除掉这份无关紧要,也意味着消除掉了酷拉皮卡和亲人、朋友的连接。为了他的一己私欲,他没有资格这样想、这样做。他认识到他对酷拉皮卡的喜欢是多么地自私,这样的喜欢真的能被称之为“喜欢”吗? 所以他不想和酷拉皮卡说,他不说,酷拉皮卡注定永远读不懂他,他正是因此才心烦意乱。在告白前就已经想好了不是吗?可他为什么还是会这么难过。 他忽然又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他不是已经放弃了自己吗,为什么会想保护,为什么要难过。 他彻底明了了种种缘由,心里一片清明。冬夜的冷风好像隔着门灌到了室内,环绕他周身。从此往后,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一直一直,应该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因为犯人就是我。” “难怪,您刚进门时,我就感觉到了您身上杀气很重。” “您不害怕吗?” “来不及了吧。” “您把这对眼睛给我,我这就走。” “您的故事才讲了这么一点。” “您还想听什么?” “您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最好看吗?” 库洛洛听到柜台抽屉响动,凭空飞来烟、打火机和烟灰缸。 海月把烟点上,缓缓吐出烟气,“我觉得男人真心实意为感情痛苦的时候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