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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出得院子,绕一个弯,便是贡院正门。各地来的考生在京中分散居住还看不太出,全都集中此处,就显得格外拥挤。城防人手已经不够,调拨来的御林军同昭定卫一起维持秩序,引导人排好队进去,搜身领号间牌子一类。此时也无人太过在意房官与主考在此,当然也有可能是压根没法从人挤人里看出来。 一直到晚上掌灯,才把考生全都送入贡院,号间内陆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肖铎上城楼看,只觉这些火苗太过弱小,集合起来也不够强大,又想着谢危从前是不是也这样在狭小的号间写着考卷。 “九千岁在想什么?” 肖铎回头,见是另一位不熟悉的主考官。 不熟悉指的是人情上不熟悉,但是对这位主考官的家底,他可比本人都清楚。 “在想这些学生,有多少能金榜题名,金榜题名的几个里,又有几个将来要死在我的刀下。”肖铎心平气和道,“就看看而已。” 那主考官讪笑,显然没把这话当玩笑。 而肖铎也真的没有开玩笑。 这一夜,与会考有关的人可能都无法安眠,肖铎没有入宫,他在考官住的院子里眯了两个时辰,就匆匆去监考。卷子分下去,贡院里一片肃静,只有偶尔的翻卷声音,似乎能够从最后一个号间传到最前面。这断续的三日连考,也有不少考生心智崩溃,被送出去,夹带作弊的倒是一个没有,一则入场时昭定司查的严格,二则谢危出卷,本就不会从着迂腐的套路,即便做小抄,恐怕也没有用。 间隔一日考一日,共计六天,加上头尾,实则八天。 这八天,考生熬得脱了相,考官也都面露疲色。 肖铎撑着将卷子点完封好,送去已经摆成改卷间的院子,亲自在门上落了锁,出去之后一趔趄,险些跌倒。其他几个也没好到哪儿去,张遮瞧着快要走路睡着了,还有个房官现在是让人搀着走路的。他们几人互相对视,面露苦笑,又有几个撑着墙摇头。 “九千岁是习武之人,您都撑不住,下官们也都撑不住了。” 言辞间倒是亲近,大概这也能算一种温和的共患难。 肖铎便笑着说:“诸位大人,请再坚持一时,向万岁爷交了差,回家睡大觉去。若是实在说不行,就别怪我拿刀架着你们去了。” 其余的人都笑出声,是善意而轻松的笑,听着果然不刺耳。 宫中马车一时到了,几人分别上车,也没敢立刻睡,强撑住向谢危复命,才终于能真正喘一口气。肖铎自然是留下了,而且等其他人走了,他直接放着身体朝前扑,因为知道谢危一定能接住。 “奴才……累狠了。”肖铎眼皮重得厉害,“往后再不骂礼部的人……确实…辛……苦。” 然后他想:以后也少骂几句不是靠着祖辈荫蔽上来的文官,号间还不如牢房呢,入仕之前先蹲这七八天的笆篱子,兴许是蹲得脑子不对了,要可怜他们,不要骂他们。 这一切的想法都在转瞬之间,因为他睡过去了,而且睡得很好,足足睡了一整天,第二天起来,人叫他也没反应,行尸走rou一样去行每日必备常事,又睡着了。也不能说他,考官只看考试的事情,他却要将贡院周遭防卫也细看一遍,有时晚上还得同昭定卫一起攀墙探看是否有考生传递答案,等于一个人做了两三个人的活儿。 再一天后,肖铎迷迷瞪瞪爬起来,一下惊醒要跳下床,牵动空空如也的胃疼了一下,才想起来会试已经结束了,他不用再早起赶场。 刀琴一直在外面等着,听他醒了,急忙去叫谢危。 肖铎坐在那儿,揉了揉眉心。 谢危进来,看到他这样,问说:“头疼?” 肖铎摇头道:“不是,睡太久了,昏昏沉沉的,奴才下来走走。” 谢危就扶着他下来,肖铎又问:“考卷……” “差不多改完了。” “这样快?”肖铎惊道。 谢危笑说:“本来就该这样快……前头的题目都是书上的,对着答案改就是了,后面策论才要细看。” 他给肖铎解释过,肖铎便大致明白原理。专门拨一班人来改卷子前头,这一班人不需要对内容有什么了解,只要认字,因为前头的题目答案固定,背下答案就可以飞速改好。改过的卷子分给房官,先依据答题大概将卷子分成三等。末等自然是狗屁不通的、留了空白的,以及字写得难看到分不出的;二等便是平庸范畴,也许细看就能咂摸出好,总之粗看之下没有大毛病,也没有亮眼之处;至于一等,当然是锦绣文章妙语连珠。这样一来,改卷时间大大缩减,考官的工作也变得简单,到九月二十八傍晚,拟定的殿试名单已经出来了。卷子也送到宫中给谢危验看。 谢危剔了十来人,又问张遮和其他主考是否见了策论应答出格离奇的,又补了两人。到九月三十,便是廷对。 因九月三十也是原定处斩天教教众的日子,张遮顺道问了句行刑要不要推后。 谢危想了想,道:“不推后,你们之前定的是申正开始?” 张遮点头。 “那就申正开始。未正前殿试结束,叫他们一起去看。” 张遮蹙眉道:“陛下,这恐怕……” “叫他们看着,人读了书,若是没有向善,往后死的时候,恐怕比这些人要凄惨。” 肖铎本在旁边提谢危研墨,听后补了一句,“也看一看有哪些人经不得吓,做大事的人,连看杀个该死的人的胆子都没有,像话么?砍头绞首,又不是极刑。” 这段日子对肖铎改观了的文臣,觉得从前的肖铎又回来了。 杀人是什么好看的事情?怎么就不能害怕了? 不过他们现在只好腹诽,没有胆量讲出来。 谢危仿佛想到什么,将殿试的名录放下,转头说,“你干儿子前几日向我告状,说你不要做掌印了。” 肖铎一口气呛了下,道:“曹春盎……奴才是有这个意思,他现在也当得起事情了,但昭定司掌印,要万岁爷说了算。” 谢危摆摆手,继续看名单,“你说了算吧,昭定司往后只听你的,不用听我的。” 这下,在场的大臣们全都没法腹诽了,一定要吐出来。 “陛下!万万不可!” 无独有偶,肖铎也说得差不多,“万岁爷,千万不可!”他跪了下来,说了一通,谢危全都不听,把殿试的最终名单敲定。 张遮看看正酝酿说辞的同僚,觉得还是得讲两句,哪怕是为了今天早些回家呢。 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 昭定司属于谁,归根结底算作谢危和肖铎的“家事”,兼之“家事”成分,实则等于没有换主子。而且就算硬要昭定司效忠皇帝,慕容高巩的前车之鉴还不够么?皇帝跟肖铎一条心,昭定司就和皇帝一条心,皇帝和肖铎离心,昭定司的刀口从来只会向着皇帝,不会向着肖铎。 张遮便上前一步,道:“下官也觉得,九千岁传掌印之位给他人甚好。九千岁年过弱冠方两年,但为大邺鞠躬尽瘁,也有五载,行的都是刀头舔血的险事。九千岁彼时小小年纪,无私无我,此时亦是无私无我。正因如此,才不能辜负了九千岁。” 他这话一出,不仅文臣都惊呆了,肖铎也惊呆了。 文臣心道:张遮,你这一向不同人交心、给你一座金山也说不出一句好话的,你是给肖铎的什么东西蒙了心? 肖铎心道:这说的是我?我怎么不知道我鞠躬尽瘁,还无私无我? 张遮内心的想法却很简单,单纯为着肖铎是自己的朋友,单纯为着肖铎其实并不像同僚们说的那样只有恶毒,也单纯为着臣子对于天子的信任,他相信谢危不会耽于情爱,将肖铎锁在后院,以谢危的远见卓识,要肖铎卸任掌印之位,一定还有其他的更适合肖铎大展拳脚的安排。 谢危道:“他其实马上二十三了。”说罢笑了笑,又正经对肖铎道,“掌印就给曹春盎,但你不可完全离手。我有两件事情要你去做。” 肖铎忙道:“万岁爷请说。” 谢危斟酌片刻,说:“第一,无论殿试结果如何,十月里,这群中榜的考生都会分去各部。这事情结束后,我便要赐婚给宇文良序同合德帝姬。” 此话一出,朝臣又是一惊。 但也只是一惊,因他们约莫都能猜到:早先谢危就说过,以后传位给合德帝姬的长子,后来不处置宇文良序,还要他送宇文良时棺椁回乡,并且迟迟没有说褫夺南苑王的继承,摆明了就是当做无事发生了,西蜀情况复杂,培植新的属于谢危的势力很难,但如果把宇文良序通过联姻收买成自己的势力,就很简单。 谢危像是算到朝臣会惊讶,停了会儿又说,“公主成婚,一切具体事宜,都要内廷决断,内廷此时当得上经验老到又杀伐果断的,也只有你一个。我不管你是想做还是不想做,别耽误了帝姬的姻缘,往后你爱带什么徒弟,教多快,好自己抽身,都是你的事。” 他说到这儿,朝臣也觉得合理。 因为这些事情,的确是内廷的权力范围,而谢危掌权后,只是因为他不曾要立后、纳采女或是去行个隆重的登基大典,否则真的没人能把一应细节处理好。 朝臣的心安下来,又被谢危的话拎回去。 “但是你不做掌印,有些事情行起来不方便,恐怕有人要给你摆脸色。这样,横竖我的中宫是不住人的,你把凤印拿去。” 凤印唯有皇后可以执掌,确然是权势大过内廷宦官的头头了。 “陛下!凤印——凤印可是在太皇太后手里呢!” 有老臣朝继兴宫方向拱了拱手,话里暗示意味颇多,想告诉谢危即便他没有立皇后,按照祖制,太皇太后也可以执掌六宫。 谢危抬眼,道:“问她要。她不给,就从武成阁找块好料子,重新雕一个。大邺开国的玉玺,不也是重新雕的么?” 话到这里,摆明了是要肖铎拿凤印,肖铎只好跪下谢恩。 谢危垂手下去,在桌子后面摸了摸他的头。 “起来,还有别的事儿。” 肖铎便起身,仍旧站在他旁边。 谢危道:“你同你干儿子那边交接完,休养一二个月,就去刑部和大理寺找卷宗。反是从三品及以上的案子,看一看有没有纰漏。有就再查,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手,凭信物随意调动,喏——”他指了指肖铎右手的兽纹扳指,“张遮,你不要怪孤给你们刑部找罪受。九千岁的本事,你是清楚的。” 张遮点头道:“是,九千岁查案的本事,是下官认得人里的翘楚,只是有些……激烈了。” “因此他去刑部调卷宗的时候,你要教他怎么用温和法子,但也不要不许他用激烈的方法。”谢危说,“大理寺今天也有人在,孤就一次说明白。从前涉及朝中大员的案件,有多少结果不清楚,孤不知道,但孤可以猜,孤很不满意,你们懂么?” 大理寺今天来的是个少卿,喏喏称是。 “孤不是怪罪你们,有时你们想要将案子查好,只可惜不敢。因此,孤要九千岁去查。此事今天是知会,会考后大朝会,孤要下旨,希望你们都能清楚,九千岁是替谁查案,别再动那些歪脑筋。” 这样一来,肖铎辞了掌印职责,不仅权势未受损伤,反而更胜一筹。内廷把控在手里,调查朝臣便宜行事的命令也没收回。而且脱离了昭定司这个宦官机构,肖铎就更加自由了。 谢危又说:“哦,既然从三品以上,九千岁可以随意查,从三品以下,就更可以了。孤记得有这么一桩案子,京中小巷里雨夜死了个少年人,有人报官,当时草草判了,也不知道偿命的那个人,是真的凶手,还是假的。” 肖铎手指轻轻抽动一下,又强迫自己舒展开来。 “你们去找找断案的卷宗,看九千岁什么时候愿意去拿。” 将殿试名单交给张遮,今日就算结束。得了殿试机会的考生自然狂喜,要仔细准备九月三十的廷对。没有中的也都该走的走,该留的留。昭定卫早先盯着瓦子各家戏班,见排了那处戏的都爆满,兼之中间有人像是无意说破了怎么里头主角儿像周大学士,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哪怕原本不喜欢听戏的,也要凑个热闹。昭定司就派人寻那些落第举子,找了几个文笔好的,重金请他们去城外住着好吃好喝,殿试当天就把话本写完了,而且打磨很好,添了些真真假假的东西,看着就更像真事暗藏。如此就可以在考生大批离京返乡之前,印出话本,届时低价售卖,能有不少人买,可惜时间不够,插画不多,否则销路一定更好。 却说到了九月三十,天还未亮,殿试考生入上穹宫,殿内间隔摆开书案,考生坐在蒲团上,面前纸笔俱全。 谢危还未入场,殿外御林军、殿内昭定卫,已经围住了。 肖铎立在殿门内侧,两手握住等活,面色冷淡。 “各位走到上穹宫,无不是多年寒窗,抑或天资过人。廷对不比乡试与会试,夹带偷看,就不是逐出考场、取消贡生身份这样简单。我手里的刀,已经百来日不曾饮过人血,各位谁想让它今日开开荤,大可直接过来。” 他开口说话时,考生都回头看他,先是惊艳于他的姿容,接着恐惧于他的话语。等考生转过头去,谢危已经坐到主位,考生们便想到这人乃是甲第过天下的皇帝,又生出无限的敬仰。 谢危开口说:“九千岁就站在你们后面。你们看了他一眼,不要再看他第二眼。” 本要回头看第二眼的考生,立马停下。 “九千岁可御笔批红,对内执掌内廷,凤印在手,对外监察百官,涉及官员的案件,也要他复核无误。你们会试,他也是副主考之一。桩桩件件,他都做的很好。” 考生们不知谢危为何这样说,又很吃惊九千岁居然真的有这样大的权势。 “孤今日给你们的题目就只有四个字。——‘宦官干政’,你们写吧。” 一时无人落笔。 这题目好写又难写。 宦官干政,向来要贬,即便褒扬,也是缀在里头的小小语句,终归是贬低。 只是天子用九千岁做例子,又不像要人贬低,倒像是要好好褒扬一番。 过了约莫半刻,才有人落笔。接着,在场考生纷纷书写起来。肖铎没有动,他只是平静而冷淡的看着这些考生,等活并未出鞘,不过要是有人真的敢交头接耳,他会保证这个考生的头落地时,话还没有说完。 一个半时辰后,计时香燃尽,不识字的小太监开始收卷。 肖铎又开口了,“各位,烦请收拾好东西,随我移步城西。好容易来一趟京城,也看看京城秋日胜景。”他笑了笑,很是好看,但说的话,更加让考生害怕了,“十来个人头齐齐落地,其他地方见不着,走吧,还赶得上靠前的座位。” 他把考生带出去,交给昭定卫妥善送往城西刑场,自己回头看一眼谢危,谢危将卷子理在一块儿后朝他挥挥手。 “你先去,我一时就看完了,来得及。” 肖铎这才离开。 谢危翻着卷子,速度果然很快,有些只看了一眼,就丢在一旁。他从前做帝师,就有传闻说他喜欢字写得好看的学生,但哪个文人不喜欢字写的好看的人呢?这会儿谢危可不是单纯凭字来判卷子。 他用这个题目,自然心里有一个答案。 大凡说宦官干政不好,用旧例贬损的,不要。 揣测圣意隆眷九千岁,说好的,也不要。 只有真正提及根本原因的,他才会多看几眼。“宦官干政”这一题,答题的要点根本不在宦官干政本身,甚至不是宦官干政的缘由和结果。从九千岁出发,便可得出肖铎之所以享此大权,得天子信任,并非因为他是宦官,而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能力,有能者,若居其位,就像火炬熊熊于夜。肖铎这样的有能者,若非宦官,在朝堂亦可行大事,而他作为宦官,就只能等待君主赏识,方可展露才能,题目解答便又能引到非无良才,而是良才埋没,继而又能引入如何为国家招贤纳才,力求物尽其用上。 因此,这题目其实和肖铎、和宦官,没有太大关系。 令谢危有些惊讶的是,真正答到点子上的人,居然比他想得要多。 还有人借此提到普及蒙学的重要,林林总总。 谢危笑着摇头,虽说不少答对了的考生提笔匆匆,行文不够缜密,但其中瑰丽思考,难以遮掩。他以朱笔勾出人名,定了三甲,令人收起考卷封存,也往刑场去了。 47 申正处刑,并无异常发生。天教本是打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旗号,号召贫苦百姓反了大邺,但要人造反,就得给人好处,起先跟着万休子建教那一拨自然得了好处,最低也有个香主的职位,后面的却没有见到好处,因此即便没有除yin祠破邪祟的事情,大家也都看明白了。况且京中百姓本就不比外头,生而有种天子脚下自身尊贵的气派,即便身家没有多少,也不能够感同身受。至于什么刀下留人或是劫法场……就连京中的孩童都会翻个白眼说不要看太多话本,里外围着三四层,而且残留的天教信众此时自保不暇,哪里还会到京城自投罗网。 算上后头审过,断定了重要一些的身份,又押解进京的,再减去在牢狱里煎熬了几个月受不了自绝的,二十二颗头颅落地。那秦七看到了谢危,似乎很想大喊一句“你们的皇帝就是度钧山人”,可他这会儿了才发现,原来到刑场还能高歌一曲的英雄可能会有,但也许不是自己。 肖铎令人从旁看着殿试考生的反应,各自记录下来,把他们好生送回去,有几个吓晕了或是像掉了魂儿的,又找人好生看顾着。傍晚匆匆用过饭,涉及秋科的官员重新聚在书房商议。原本三甲谢危定过即可,但他想听其他人的意见,肖铎作为副主考,也要列席。商讨不是很激烈,大概在文理上,人人都是服谢危的,在治国大政上,也都信得过谢危。如此只花了一个半时辰,将排名定好,立即着人抄写张榜。 至于到时候哪个留作京官,哪个外放调任,背后还有的门门绕绕。 留作京官也许是安稳的途径,但外放若能解决任上棘手难题,等任期结束回来踩了高跷一样的往上走也不是不可能。 一年的大事,就这样结束一件。——其实是三年的大事,不过乡试年年都有,因此还是要年年忙碌。 余下的便是秋收与储种,连带着赋税征收。大邺近几年边战不频,征兵便只是例行的人数。大赦要十月初二下旨,赐婚约莫是十月中里,进了冬月,要预备年节,此时已经有朝臣上过折子,说年节后开春,改元兼登基大典要热闹起来,毕竟这二年百姓过的并不如意,难能安稳下来,得给他们看看大邺的中兴气象。 九月三十晚上,谢危和肖铎从外书房回到明衡殿,各自占了书案一边。虽说肖铎还是跪着,脖子上还戴着项圈,但把链子绕到了后面,非常认真的在看自己该做的事情。 看着看着内廷以往留下的手抄,谢危忽然抬头问他,“凤印送来了吗?” 肖铎很是无语:“这才一会儿……” 剑书在外头干咳一声,说:“其实……送来了。” 肖铎更加无语了,而且他有些想不明白,荣安就这样将协理六宫的权力交了出来,而且是交给自己。 谢危似乎有些遗憾,道:“还想她不交,就要人重新刻一只给你。” 肖铎忙说:“大可不必了。” 慕容婉婉的婚事要自己主持筹备,年节也要内廷统筹,登基大典的细节……肖铎忽然觉得谢危是给自己挖了个很大的坑——两个很大的坑,还有复核官员案件一事。 肖铎叹了口气,把手抄本合上。 “奴才明日先去大理寺调卷宗吧。”他没看谢危,“此事不了……怕是也没心思准备帝姬的婚事。” 谢危应了声,没有多问。 又过一时,谢危道:“要不现在你去?” 肖铎怔了一下而后抬头,见他并不是开玩笑,很认真的望着自己。 “要我陪你去吗?”谢危又问。 肖铎犹豫了很久,才轻轻点头。谢危起身拿了斗篷,两人夤夜出行,并未惊动很多人。大理寺值夜的官员被叫起来,见是九千岁,而且后头跟着万岁爷,骇得鞋都没穿就跑去翻卷宗。谢危看肖铎等待时出神,趁找案卷的人还没回来,抱了他一下,在他头顶亲了亲。 “我不进去,在外面给你守着。” 肖铎到这儿,心情不由沉重了起来,只能点头,不想说话。 昭定司掌印的手并没有那么长,他可以监察百官,却不能调取一个无名小辈的卷宗,因此这样便捷快速的途径,他从未敢尝试过。今天忽然有人将他推到了终点前一步,他却有些惧怕。 他知道阿铎的案子也许只有薄薄几张纸——潦草写着弟弟的死状,以及查到的证人所在。他要的就是这些确凿的东西。 可是如果弟弟的一生终结,就只有这样的几张纸,甚至一张纸。他也许会发疯的。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几年前雨夜里死去的那个少年的案卷,居然有整整的两本。 谢危站在大理寺储存案卷的三层小楼的一层,肖铎站在二层,三层只有一半,用来存放定死的十年内的卷宗,因此在二层可以看到三层靠外一围。肖铎分明见到那官员抽出来两本,翻了翻,点了点头,然后他找到第三本,翻看后却脸色煞白,冷汗直流,甚至有意无意的要看一眼肖铎。 肖铎冷声道:“你在等什么?找到了就送下来。让我等也就罢了,你要万岁爷也跟着等吗?” 那官员这才想起谢危还在,而且肖铎现在是名正言顺可以监察京中一切案件。秋日的夜里,外头下起了大雨,虽说存放案卷的小楼常年有地龙供热散去潮气,仍旧还是冷,他却连脖领子都湿透了。 “九千岁大人,下官……下官不敢!”那官员直接在三层跪下了,不住讨饶说,“这是我们大人亲笔签的封、断的案,求九千岁可怜下官,下官入仕三十来年还是七品,已经断了平步青云的念想,只是……只是下官不想连饭碗都丢了!” 肖铎气极反笑,磨了磨牙道,“你仔细看好,是大理寺卿在万岁爷面前说话算数,还是我说话算数?你今天不拿下来,你保得住饭碗,只怕没有命吃饭了。”说罢他上楼去,劈手夺过三本窄边钉起的卷宗,翻身跃下二层,在桌前观阅起来。 那官员仿佛舒了口气,他本来也是要肖铎来抢,三十年来还是七品,却能在大理寺一直做下去,没有点城府,自然是不行的。 谢危在外面抱手站着,微微侧了头,听到点里面的对话,也只微笑。他站在檐下看雨,起先还是点滴小雨,接着如银线贯通天地,雨声交杂壮烈,反而听不出似水,只有轰轰的响动。刀琴却没有这样好的地方,只能蹲在二层小楼的飞檐下头,勉强遮住半边身体罢了。 “第二回见你们夫人,就是这样一个雨天。”谢危轻声道。 刀琴本不想回答,因他实在是太冷了……秋雨打在身上,就算是火力旺盛的年轻人,也觉得手指发寒,尤其是他擅用弓箭,就讨厌一切会让手指不灵活的天气。 “也是九月三十吗,先生?”但他还是回答了。 谢危闭眼想了想,“唔,是。” 刀琴等着后面的话,但谢危没有说,而且二层传来了椅子一类重物坠地的声音,二层窗户投在地上的灯火晃了晃,好悬没有熄灭。 接着,肖铎从窗子翻了出来,在一层缓冲翻滚,等活双刀锵然出鞘。 刀琴不及细想,几下跃到他前面阻拦,谢危也冲入雨幕,不管可能被误伤,将他牢牢抱住。 “你看到什么了?”谢危一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手箍住他的胳膊,让他没法挣扎。刀琴立刻掐住肖铎手腕xue位,逼迫他松手。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即便被捂住了嘴,肖铎几近撕心裂肺的吼声仍旧闷闷传出。谢危把他抱得更紧一点,连拖带拽的拉回屋檐下,刀琴捡起等活,也跟了过去。就这一会儿功夫,三人身上已经湿个全透。 谢危朝楼上看一眼,刀琴便入内询问值夜官员方才发生了什么,没多久他走出来,朝谢危摇摇头,意思是肖铎只是看了卷宗,看过就这样了。 谢危仍旧不敢放开肖铎,即便肖铎已经安静下来,甚至安静得有些吓人了。 “你看到什么了?”谢危试探性放开手。 肖铎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谢危就把他轻轻转过来,肖铎嘴唇煞白,轻轻张合,不似发抖。 “……慕容高巩。”肖铎说,“是慕容高巩。”他自嘲笑笑,“我应该……应该早就发现,可恨我居然……如果你没有出现,他就把我也杀了,然后他就……安安心心做皇帝,可恨我居然险些……险些亲手将杀了阿铎的人放过了……” 谢危自然是查过肖铎的一切,包括雨夜的那桩命案,但出于对肖铎的某种认可和怜惜,他并未通过自己的途径查到最后一步。 又或者,他心中的萧定非有着类似的经历,也就明白复仇一刻要由自己推动,才够畅快。 他和肖铎追查的进度差不多,不过他是旁观者,因此非常轻易就发现步驭鲁不会是凶手,肖铎却要跳出当局,才能看清。 谢危本想抽帕子替他擦一擦脸上的雨水,又想起现在帕子也是湿的,只好用手抹一抹。 “他被圈禁着呢。”谢危低声哄他,“你要怎么处置他?回去喝碗姜茶,你慢慢说,我来写,好不好?” 肖铎脸上也许不只是雨水,谢危擦了好半天都没擦干。大理寺值夜官员在阁楼上,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只能自叹倒霉,怎么今天偏偏轮到自己守夜。好容易将肖铎哄进屋里,靠着一层的小炉烘干衣服。谢危自己上去翻卷宗,发现里面详实记录了当天晚上的一切,甚至是周遭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的住户的家世。 可见大理寺不是没有查,反倒查得非常仔细,只不过这一桩由当时的大理寺少卿、如今的大理寺卿亲手查的仔仔细细的案子,并没有给出一个仔细的结果。他的仔细都拿来替人遮掩了。 谢危看到第二本,就知道肖铎为什么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第二本中央靠后,写他弟弟的尸体状况,仵作是京中几代的老人,绝对不会出错。那上头写,尸首上身两处伤,未刺中心脏,一处割破皮rou,一处刺穿胃袋。创口窄小,外翻发白,有泥屑混入。 也就是说,真正的肖铎在被刺之后,没有立刻死去。 他的胃部被刺破一个小口,酸液流出,在腹内翻江倒海的腐蚀,因此他在地上挣扎——挣扎了很久,以至于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混入了地上的灰土,指甲抠掉了四个,他在地上爬了一段路,想要找人求救,但是他又没有继续爬下去,没有爬到大道上。也许他想到了自己是撞破什么大人物的密谋,不能让人知道,更不能让哥哥知道,因为哥哥同自己一样的无权无势,在大人物看来,是能随意杀了留在巷子里的蝼蚁。 而这天晚上,肖铎——肖丞,正在雨夜里,焦急的等着弟弟。 谢危把第三本也看完,掩上之后,下去找肖铎。肖铎还在出神的盯着炉火,听到谢危的脚步,他迟钝地转头看了看。 “你要他死,但不想要他好死。”谢危蹲身,伸手烤火,他其实不冷,“既然案卷记述这样齐全,明天一早,让他们按章程来,事涉皇家,一定会递到我的案头。我有办法,你现在要不要听?” 肖铎摇摇头。 谢危说:“不管怎样,先回去吧。” 肖铎说:“给我刀。” 这次是谢危摇头了,“不行。肖铎,我知道你想要现在就去杀了慕容高巩,这没有意义。” “杀人偿命,如果没有意义,什么才有意义?” “杀人偿命畅快,但只是一时的畅快,等到明天午时,如果那时候你还不满意,我亲自带你去杀他,好不好?” 肖铎转头,像是两人还不熟识一样的审视和判断,最后他点了点头。 刀琴在两人离开后,直接坐到二层,盯着那三本案卷。 值夜官员本想偷偷下去,找门房去给大理寺卿报信,眼下也不敢去了。而在这天夜里,谢危和肖铎回宫后,剑书也动了起来,他找到一切跟慕容高巩谋害荣王有关的证据,天未亮就放到了内书房案头。 十月初一,大朝会,本是公布秋科榜单后,该大肆庆祝的吉日。只是来上朝的官员都觉得,今天气氛似乎过分沉重了。陛下坐在龙椅上,虽说平时也不怎么爱笑,可今天看着是真的没有一点儿好情绪。九千岁仍旧在队首,眼底发青,没佩刀,冷冷的盯着地砖接缝。 他们开始猜测,是不是陛下和九千岁吵架了。 等朝会正式开始,他们才明白,原来是有人要遭殃了。 遭殃的自然就是福王殿下,今日初一,他正在外头散心,也不知道散去哪里,横竖一会儿就有昭定卫去找。大家其实心知肚明慕容高巩一定会被秋后算账,因都见着谢危怎样宠信肖铎,而慕容高巩曾经又怎么折磨肖铎。 只是不知要怎么算这笔账。 至于牵扯出来那桩杀了小太监的案子……兴许是九千岁的同姓同乡,正巧罢了。 因将名字披露出,难免不会有人起疑,故而今天说的时候只讲是姓肖。 谢危道:“本以为福王只是觊觎兄嫂,贪图美色,或是失手误杀了荣王,未成想还有此故事。按律本该处斩,只是大邺律典不将贵胄与庶民同罪,他也受不得死刑。——因此,孤想了想,也念在他是帝姬存世唯一血亲,也不要他大庭广众受人指点了,昭定司现去人找他,把他带去浮图塔,令他扫塔静心,也是对着里面邵贵妃和荣王的棺椁忏悔。”他说完后,又看了一眼肖铎,肖铎并无太多意外,也许跟谢危在一起久了,就能想到这样不见血却可怕的杀人办法,才是谢危会选的处决方式。 “日前孤见张遮看《御制大诰》,做了许多批注,很有道理。律法若只知固守旧本,就成了枷锁,而不是利刃,待新科进士补入刑部,张遮主持择优,给你们一年时间,修一本新的律法,专用于王公大臣。” 朝堂上窃窃私语起来,窃窃私语过,又都坦然了。 虽说现行律法对官员贵族偏颇很多,可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被偏颇的那个?譬如被慕容高巩杀了的那个小太监……谁又能说在对上更位高权重的人的时候,自己不是那个小太监?届时若有一本合适的律法约束,自己就不用忍气吞声,须知在官场上,有时受的委屈,比寻常小民在官老爷面前受的委屈还要大。 因此,张遮出列行礼领命后,一众人皆躬身称是。 今日的政事由此开始商议,到日中结束,谢危未说可以散去,就没人敢动。 谢危坐在御座上,忽然笑了起来。 一时群臣悚然,因这笑容和他登基那天的笑容很像。 “慕容高巩找到了没?” 命令已经传出去,这会儿昭定卫正巧找到他,实在很是尴尬的场景:他正在天祝寺和京城之间的林子里藏着,偷看藤姬与监寺和尚偷情。 外头小太监进来道:“回万岁爷,昭定司的曹大人亲自带人去抓,已经找到了。” 谢危就说:“很好,把他直接带去浮图塔。” 小太监去传令,谢危又说:“孤没有六宫,朝天女也过于违背人性,以后废了吧。既然这样——把封门石放下,横竖以后都用不着了。” 肖铎笑出了声。 是谢危会做的事情,也是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福王殿下若在塔里,封门石放下不就……” 谢危道:“他在塔里,有什么问题吗?” 大臣中有人小声道:“门一封,再无打开可能,福王殿下往后就……出不来了。” 肖铎转头道:“万岁爷让他去扫塔净心,心不净,怎么能出来呢?” “要如何才能算得心净?就算到时心净了,封门石也抬不起来了!” “他若想出来,就是心不净,欲念太重,要继续扫塔。扫净了心中孽念,知道他犯下的错得日日时时忏悔,也就不会想着出来了。”肖铎道,“所以万岁爷要把封门石放下,是帮他呢。你们不替他谢恩,还要在这儿说道,可见佛谒说得不错,邪魔要扮作人样,说好话,害人不能早登清净。” 这话纯粹是歪理,偏偏又无人能辩驳。 谢危又说:“不要耽误了慕容高巩日常饮食,饿着肚子,是没法扫塔的。不过……要净心,就要苦修,孤见天祝寺和檀悉寺的苦修和尚,一日只用一餐,也就给他一天从高窗上垂一餐饭下去吧。如今内廷是九千岁掌管,九千岁看看送什么斋饭,定好了就叫人在皇陵附近做了每日送去。” 肖铎拱手道:“是。” 谢危挥挥手让其余人散了,又在人都没离开的时候说,“你也去看着。送去浮图塔的朝天女多得是冒名顶替,这回可不要有个别的慕容高巩冒名顶替了才好。” 群臣闻言,脚步更快,生怕自己走的迟一些,也要被喊去看。说不定,也要被塞进塔里,和福王一起扫塔。 刀琴将等活还给肖铎,肖铎看一眼谢危,便大步出去。曹春盎已经拿了人在浮图塔前,没有把慕容高巩绑起来,只是密密围着,他想跑也跑不了。肖铎先回昭定司取了弟弟的灵位,又换了丧仪服装,从前都是黑衣加素色腰带,今天他却穿了一身重孝的衣服。 浮图塔大门已开,两侧支撑顶上封门石的石柱边,各站了两个昭定卫,皆握着重锤。慕容高巩见肖铎来了,先是求饶,再是破口大骂,肖铎取出那枚小小的灵位,握在手心。 ——他连灵位都不敢做成正常尺寸,只有这样小小的一枚。不过没关系了,从今日开始,弟弟便可名正言顺的受香火供奉了。 昭定卫让开半个身位,肖铎就从这里伸手进去,给慕容高巩看已经磨得边角圆滑的灵牌。 “你还认得他吗?” 慕容高巩一把打开,肖铎也不恼火,捡起来之后,又拿给慕容高巩看。 “这是你杀过的一个人。” 肖铎循循善诱,带着慕容高巩回想起那个雨夜,他是怎样杀了一个小太监。慕容高巩的愚蠢源于自大,他唯唯诺诺时,总是很明智的能够提前避开祸端。如今局势不向他,他就又聪明起来了。他终于肯看一眼巴掌大的牌位了,上面写的就是“肖铎”,和眼前的人同样的名字。 慕容高巩不敢相信,他要冲出人群揪住肖铎的衣领质问,而肖铎已经后退一步,昭定卫也七手八脚把他按在了地上。 “肖铎——那天死的那个才是肖铎?!你是谁!不对……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欺君之罪!” 肖铎整了整腰带,还问旁边的曹春盎自己穿得齐不齐整。 今天算是阿铎正经出殡的日子,做哥哥的不能掉了面子。 曹春盎替他从头到脚看一遍,将一切细节整理好,又脱了冠,其余昭定卫也各自把冠摘了。 “送福王殿下进塔忏罪吧。”肖铎笑道,“万岁爷说了,殿下若是心干净了,就可以出来。” 慕容高巩似乎窥得一线生机,却是被人捂着嘴拖到了浮图塔里头。昭定卫大步走出,慕容高巩紧随其后狂奔,只是他身体亏空,根本跑不快,而且还跌了。 “下封门石。”肖铎并指一屈,站在石柱两侧的昭定卫挥动锤子,将叠放的石块逐个敲出,几千斤重的硕大石壁缓缓降下。 “肖铎——你这是欺君之罪!”慕容高巩爬到门前,伸手徒劳够向外界,却又在封门石彻底落地前收回了手。 他怕死,也怕被封门石砸断了手骨。 肖铎早该想到的,这样一个人,昔年夺嫡活了下来,却不肯有骨气的傲然划开界限,要委曲求全活下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曹春盎还有些担心,正要说点儿什么,好驳斥欺君一说,正在收拾四散碎石的昭定卫却奇怪道:“曹大人怎么这样脸色?慕容高巩疯了,胡乱说话,曹大人莫不是当真了?” 其余人也微微笑着,道:“慕容高巩早就疯了!” 知情或不知情的昭定卫,都没有将慕容高巩的话放在心上。即便他们都知道,这一定不是疯话,慕容高巩也绝对不是一个疯子。 肖铎寻个干净平整的地方,将弟弟的灵位放好,点了香,磕了三个头。 “阿铎。”他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你受的罪,杀你的人要千百倍的受。哥哥无能,到现在才替你报仇。” 曹春盎见状,在他十步开外,也跪了下来,朝着灵位拜了三拜,心里想:二爷,你是个好人,你死了是要到天上享福的,你要保佑干爹,往后一生顺遂,平平安安的。 在场的昭定卫把浮图塔前收拾干净,碎石丢到草丛里,也跪了下来。他们大部分都不知道肖铎今天是为了谁穿重孝,但是这样一个能够让掌印穿重孝的人,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等香烧完,肖铎收了放灵位的匣子,同昭定卫一起回程。曹春盎问:“干爹,要给二爷新做个牌位么?” 肖铎骑在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托着匣子,点了点头。 曹春盎道:“也不好找匠人来,要么自己做?” 肖铎刚想说他可以借谢危斫琴的工具,忽而青空飞出一只燕子,落在匣子上,歪头看肖铎。这只燕子颜色发青,羽翼丰满,栗红色前腰细羽被风吹着乱了一点,它低头啄开匣扣,叼起灵位,振翅飞向高天。 “哎——!”曹春盎下意识伸手,没抓到,正懊恼今日没带弓箭出门。 肖铎却像是心有所感,摆了摆手。 “没什么,回去吧。”肖铎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十月开始我要筹备帝姬的婚礼,到时候万岁爷会下旨,要你接任昭定司,你有的忙了。” 曹春盎道:“干爹,你真要……内廷事务虽繁杂,也不是事事要亲力亲为,从咱们昭定司找个机灵人,也能胜任。昭定司离不了你。” 肖铎抬头四处看,并没有看到那只燕子。 也是,燕子八月就开始南飞,如今都是十月了,但这只燕子不像掉了队。他这样想着,天空划过一道黑影,燕子的鸣叫声从高天落下,一时所有人都停马,抬头看这只小鸟冲入日光盛大的云层。 肖铎低头,笑道:“万岁爷也离不了我。” 说罢,他两腿一夹马腹,甩开身后的人。 “你们自己回昭定司吧,我就不回去了!” 他策马入城,进皇宫时仍未下来,一直到外书房前的平阔处。谢危同人议事结束,走了出来,看到肖铎也不惊讶,只是拢了拢袖子,伸手扶他下来。 “我在浮图塔周围看到了一只燕子。” 谢危示意方才议事的官员可以离开了,小太监将马牵走,这期间来来往往的,都没有谁对肖铎穿着孝服入宫有何评判。所有人都知道了,肖铎做什么都可以,因为陛下不在意。 两人慢慢往明衡殿走,肖铎说:“燕子把阿铎带走了。” 谢危忍不住笑,这样的话太天真、太可爱了。 “燕子去了哪里?”谢危问。 肖铎回答,“燕子去了天上。很高的地方,很亮堂。”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将燕子衔走牌位与弟弟联系在一起的傻气,耳朵开始泛红。 谢危却不这样想,他握着肖铎的手,说:“真好,天上——很高,很亮堂。” “……是的。” 谢危借着人高的花丛遮掩亲吻他,“你留在地上,要和我一起。” 肖铎说:“我留在地上,和你一起。我们死了之后——” “不会去天上,我要你和我一起沉到地狱的最深处……” “无间地狱。”肖铎说。 “无间地狱业火汹涌,把我和你烧成灰烬,风吹来时,我们交杂一处,永远都不能分开。” 肖铎勾着他的脖子,亲吻了他。 “是的,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