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流莺
4 流莺
崔阿妹一辈子做过两个有勇气的决定。 一个是逃离她的家,一个是来到四仙寨。 寨人对曾经避之不谈。 他们胆大包天、自私自利,坏事总先紧着别人,自己无恙才最重要。 只有强权和回忆能折断他们的骨头。 “哼!老谈过去算个屁,不如手里多点钱实在哩!”听着中气十足,寨人用它掩去苍白的畏怯和无措。 崔阿妹也不提,她只对女儿说过只言片语,说她的老家,说她爱过的男人。 小时候的崔爱珍总想听更多,她从未离开过四仙寨,笼中的她用稚嫩的眼睛企图从母亲的话中窥视那个陌生的世界。她看见母亲脸上浮现出愤怒和厌恶,然后用冷冰冰的话扑灭她心中对外界燃起的火花。 直到女儿把那份好奇抛到脑后,崔阿妹那双狐狸眼中仍有悲伤的余烬。 她坐在那里,呆呆地,思绪慢慢沉底,进入少女崔阿妹的秘密时光。 崔阿妹的爹娘又生了个儿子。 小时候干瘦的她抱着弟弟哄他入睡,他大声哭喊,白胖的手死死攥住她的头发,痛得她愈发感觉怀中沉甸甸。 爹娘没有说,但她明白,自己注定要快些长大,去给弟弟做遮雨棚。 她早早地进了灶房,给人做饭,给猪煮食。她爹啪的一声把碗筷摔在桌子上,骂她把人饭做成猪食。她娘抱着哭闹的弟弟,冷漠地走到院里。 崔阿妹不敢抬头看爹,也找不到娘。 巷子里的善人办了个学堂,不要钱,崔阿妹识了几年字,看了几本闲书,然后又困到她的家里。 逼仄的夜晚,聊以慰藉的只有那些模糊的书,崔阿妹痴痴地坐在那,看它们的残影慢慢翻动,才子佳人的故事一遍遍上演。 许是那点诗文雅句的灌溉,她出落着惊人的明丽。 崔阿妹看过爹娘卖鸡、卖猪,直到有一天,他们打量货物的眼神从家畜落到她身上。 刺痛感再次爬进她的身体。 爹娘说她读过书,认字,还做的一手好家务。她听出自己能卖个好价钱。 天色灰灰,她出了一手汗,说家里缺粮,她要去买。 爹娘只当和往常一样,嘱咐她弟弟要下学回家了,多买点他爱吃的。 她点点头,走出家,走出巷子,双腿哆嗦地跑到车站。没有身份证明,崔阿妹只能偷偷爬进那头绿皮铁兽的肚中。 它带着她,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家。 黑户的身份让崔阿妹在这座城市成为一只飘浮无依的鸟。 她迷茫地看着街上光鲜亮丽的人,玻璃楼折射的光让她睁不开眼。 崔阿妹走到旧巷深处,路灯下燃起香烟,一个女人靠在墙边。她红艳艳的嘴唇、时髦的卷发、闪着亮片的裙子和丝袜包着的丰腴白rou让崔阿妹目眩。她搓了搓灰旧的衣角,跟女人走进了新世界。 崔阿妹生疏地攃了口红,站在路灯下。 第一个夜晚,她遇了自己的爱情。 戴着眼镜的他路过,儒雅的外表捕获了一只笨拙的流莺。 崔阿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决定献身。她拉着他的手,那只手带着文人的瘦削,抚过她的皮rou和灵魂,让孤鸟发出清脆的鸣啭。 她爱他的一切,笑也可爱,哭也可爱,描摹他的眉目,让他沾染自己身上喷洒的劣质香,红着脸躲避他深情的双眸,欢欢喜喜游在爱人的海里。 女人劝过她,寻欢作乐的男人嘴中的话可信度比他们掏的钱还少。 崔阿妹那时候还年轻,年轻的她美丽、生动、鲜活,年轻的她明媚地说他爱我。 她太想和他有个家,学着串珠子、缝衣服,收入微薄,在女人的嗤之以鼻中为爱人守卫自己的“贞洁”。看着爱人忧愁的脸,崔阿妹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的积蓄。 崔阿妹怀着期望做了母亲。 她高兴地去找爱人,想象终成眷属后的风花雪月与执手相伴。 他露出不耐,说你和那么多人睡过,为什么要找我。 崔阿妹的心被劈成了两半,她张张嘴,含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个婊子来讹我罢了。”他的声音比她爹娘的打量更冰冷。 才子救风尘的故事荼害了她,崔阿妹不懂未写出的后半截—— 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拖着肚中的嫩芽,一阵阵反胃,想把那些山盟海誓吐个干净,却给自己痛出了眼泪。 崔阿妹日渐消瘦,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散发着死亡的前兆。 女人看着她,抽支烟,不忍地说:“去四仙寨吧。” 她睁着空洞的眼问,那是什么地方。 女人说穷人好活的地方,那里女老大的手下在她床上说的,她再挣点就过去。 崔阿妹点点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她坐上驶向四仙寨的垃圾车,头也不回地逃离这座心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