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上元灯
(一) 外头的第一片雪花偷偷落下来时,天色也正向晚。 帝释天坐在正中的椅上,一手执朱笔,另一手捧折子读。殿中未点灯,昏昏暗暗的,他已有些看不清那折上的字迹。 毗琉璃推门进来取批过的折子时,只见到殿内已昏暗一片,而陛下正举着手中的折子,借一旁的暖炉里火光眯眼费力地读,颇为凄惨。 女官将桌上的灯烛点燃,又招呼几个外头不长眼的宫人来将殿中其他角点上灯,殿中方才亮起来。帝释天只抬眸望她一眼,微露惊讶道:“怎么今日是你来了?” “今日上元,您特意许的jiejie出宫游玩。”毗琉璃叹一口气道:“同……那一位,阿修罗大人手下的那一位,陛下您忘了。” “噢……”帝释天用一只手捏了捏眉心。“迦楼罗,我想起来了。” 毗琉璃与苏摩都是自小追随帝释天身边的,从他还住在那高塔上起便伴他左右。两姐妹能文善武又对他忠心耿耿,知根知底,如今也来到鬼域成为他身边女官。 “恕属下多嘴……陛下,您近些日子太过cao劳了,合该歇息歇息,出门散散心才好。”毗琉璃清点着桌上帝释天批过的折子嘟哝道。 帝释天又抬头,笑道:“我有分寸。今日这剩余几本看完了,我便要出宫去看看上元节的灯市。” “您要出去?”毗琉璃又惊又喜。“我这就差人准备轿辇和衣裳——” “不必了。”浑厚的声音伴着殿外脚步声来,阿修罗推门而入,衣袍将外头的凉意都带进来。 毗琉璃回身去给另一位陛下行礼。阿修罗就站在那门口,隔着宽阔的半个大殿,与桌前拄着额角的帝释天遥遥相望,二人会心一笑。毗琉璃看看这位,看看那位,实是不知这二人又打些什么谜语。 末了,是桌前的那一位轻轻笑出来,道:“准备两套平民的衣裳就好。” 女官领了命退了下去。阿修罗走到帝释天面前去,无奈道:“再不走,天可是快黑了!” “将剩下这些阅完就走。”帝释天未抬头,他的眼睫在暖色的灯下轻轻颤,像夜空里星的翕动。“倒是你,今日的批完了?” “自然。”阿修罗又瞄一眼帝释天手边未阅的折子,伸手便抽几本,得意道:“我帮你看一半。” “不行!”帝释天立刻伸手去护,急说:“这是我的折子!” 阿修罗也不依不饶:“那几本分明是你昨日从我这里抢的!” 两国君主,现下竟然同孩童争抢吃食玩具一般抢折子批,传出去也不知有几人相信。毗琉璃捧着两套简单精致的平民衣裳进来的时候,只见那二人点同一盏灯,却置气似的各看各的,自己看一眼还要偷瞥一眼对方,转眼那剩余的一摞折子竟然也要看完了。 …… 待到两个人穿戴整齐走上宫外的集市长街,天已经黑下来,而纷纷扬扬的雪也在地上积了一层。摊贩们将漂亮的灯挂在摊前,灯上绘花的、鸟的、兽的,种种都有,地上的雪被这如昼的灯光映照,竟然也泛起温暖的颜色。帝释天最喜欢其中莲花纹样,更有手巧的匠人,直接将花灯扎成了莲花的样貌,提在手里格外漂亮的。 帝释天把手缩在披风里头不说话。阿修罗走在他身边,高他半个头,两个人并排走着也不牵手——一炷香前,是帝释天表示“不牵,冻手”。 “冷不冷?”是阿修罗问他。 帝释天也不答他的话,事实上他从出来起就没说几句。他只摇摇头,没摇完就打喷嚏。鬼域的冬天长且冷,飞快抿起的唇边立刻呼出来一小团白雾。 “好大的气。”阿修罗看那团白气,故意道。也不知是说那白气还是白气里的帝释天。 而后不出所料,他收获了帝释天一个嗔怪的、且毫无威慑的冷瞪。阿修罗又伸手去揽他腰侧,帝释天还生着气,脚下使劲,站得跟庭中那千年老松似的稳,拒不配合。 阿修罗就轻轻笑。表明心迹以后,二人心意相通、相伴相守。一年来他却越来越发现,向来心思缜密、温和如水、喜怒不形于色的帝释天,竟然也偶尔朝他闹些无关紧要的小脾气。 就如现在,因着“抢了他的折子”这点小事,他竟然在真情实感地生气。阿修罗稍使了点力,把“千年老松”强硬地揽到怀里。后者也不说话,只用鼻子极轻地“哼”一声。 阿修罗喜欢这样的他。 他喜欢这个不懂事的、不讲理的帝释天。不是那个高塔上被人顶礼膜拜的圣子,又或者如今这个同他一起受万人爱戴的王,而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干干净净的人。阿修罗记得帝释天来鬼域同他初遇时那故作妩媚却死气沉沉的眼睛,记得他误解他、强迫他时,他那毫无生机如同行尸走rou般的神情。他本应拥有丰富的感情,会生气,会害怕,会爱与恨——如今这个,才是完整的、独属于他的、鲜活与美丽的帝释天。 而“恃宠而骄”,阿修罗当然明白那些“娇纵”从何而来——向来只有被爱者才有资格娇纵。灿金色的眼眸垂下来,他安静地看怀中的人别别扭扭折腾半晌,终于安分地靠上他的肩。 他在帝释天的改变中,也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爱意的投射。像朝着山谷呼唤,听见那呼唤被山好好地保存,被扩大、回荡,携了风声与溪流淙淙,带着花草芬芳与溶溶月色,最终变成了极为好听的声音,回到你的耳畔。 现下,他正注意到帝释天的眼睛往街边不远处的小吃摊瞟了第四次。 帝释天裹紧外袍,刚要开口,便听得阿修罗道:“路上人多,我去买罢。” 他被阿修罗按着坐到旁边的酒水摊的小桌前。阿修罗一颠手中的钱袋子:“你就在这里坐着等我。” 帝释天望着阿修罗离开的背影,那人的轮廓高大又锋利,谁第一眼见了都要敬畏三分的。倘若他还是黑发红眸的样子,恐怕这种威压感只会更甚。可是这九天十地只他帝释天一个人知道,其实那人一点也不残暴——他的阿修罗是世上最温柔、最温柔的人。他又长高了吗?帝释天忽然有些恍惚。已经一年过去,他总是会产生这样的恍惚:眼前这个人竟然是他的阿修罗。 是他失而复得的恋人。 灯光下,他看到雪落在男人的肩头,沾湿了金色的发尾。帝释天就遥遥地望他,直到拥挤的人潮遮住了他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也是这样一个人声鼎沸的集市,一个灯火辉煌的夜晚——也是这样一个背影。 酒水摊中央,一位戴兜帽的老者高声吆喝:“店家,来坛好酒!” 听口音,却不是鬼域人士,帝释天熟悉的,那是天域的口音。那老板也是有趣,学着那人口音道:“我家酒香,这儿是远近闻名的。一坛卖您一两钱,若是无钱,一个故事便可!” 那老者便大笑道:“我这唯有一个故事,虽短得很,却能将你这酒窖搬空了。” 邻桌的酒客嗤道:“大叔,听您口音是外乡人,莫不是无钱买酒,编些乌七八糟的唬我们呢?” 老者并不着急,缓缓道:“此事,我天域万千百姓皆可鉴。” “那你又怎知我们这鬼域的人闻所未闻?” “因为这故事的主角之一,是帝释天大人。” 在场的人忽然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妄议。半晌,又有人试探道:“那另一位主角是天魔大人?” 只听那老者嗤笑一声。“当然不是!我天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圣子大人当年与我们的小将军阿修罗两情相悦!” 在旁边啜饮茶水的帝释天一口水呛在口中,拼命咳了起来。 (二) 五年前,善见塔。 阿修罗一个敏捷的翻身,稳稳当当落在窗前。帝释天正将一本书放回架子上去,听见响动他回头,同身后那个轻车熟路的翻窗分子相视一笑。 “今天好早。”帝释天看了看天色,将一杯泡好的茶推到阿修罗面前给他暖身子。 “下了cao练就马不停蹄地来了!”阿修罗端起茶水也不试烫不烫,直接就往嘴里灌——帝释天一定给他晾好了温度的。“今日上元节,街上热闹得很,想去外头看看灯吗?” “好啊。” 今日上元,那明日就该是阿修罗的生辰了。帝释天心头一动,他早已备好了生辰礼——他要送他一支精心准备的舞。 …… 善见城的冬天也没那么寒冷,上元时节也已有了些回暖,故而两人今日穿得都不多。 他们牵着手。 阿修罗的手掌比帝释天的大一圈儿,紧紧握着,就仿佛他们的他们的血液也通过交叠的手掌融合在一起,无论世间多少事都不能将他们分开。帝释天悄悄抬起头来看阿修罗,上元的灯映亮他的小将军半边脸颊,他的目光抚过少年锋锐的眉眼,那双眼眸是红色的,像火一样,他真好看…… 如果能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就好了。他那时想。 “前面街头有卖炸丸子——盯着我看做什么?”阿修罗低头正对上帝释天的目光,后者被人看穿了心思,忙移开视线道:“我们去买炸丸子。” 阿修罗一笑,也不拆穿他。他牵着他的手,穿过熙攘人群,穿过无数盏灯,帝释天被他拉着小步跑起来。有那么一瞬间阿修罗忽然很冲动,帝释天的手此刻就紧紧攥在他手心。他忽然想带他逃走,像话本子里私奔的公子小姐那般逃走。他的脚步甚至为此快了起来,再跑几步,再快一点儿,能追上风吗? 能让你将那些沉重的命运与枷锁都甩掉吗? 回过神来时两个人都跑出了灯市,朱红的城门静静立在二人面前。帝释天跑得脸色泛起微红,小口小口地喘息。身后是热闹的长街,上元的灯光在远处明明灭灭,像那夜河边草丛里,天上落下来的星子。两个人在万千流动的时间里对视,来往的人群都模糊成无数影子,唯有他们是永恒的、静止的、亘古不变的。 帝释天踮起脚,将微凉的唇贴在阿修罗唇上。他下意识闭起眼睛,黑暗中,他听见远处焰火在空中炸响,听见摊贩的每一声叫卖吆喝,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或许还有阿修罗的。他听见阿修罗眼中的火焰,听见空气中的气息,听见渴望、冲动,以及涌动的滋长的无法盛放的爱意。 一只手很快扣住他的后腰,让两个人贴在一起。阿修罗耐心而温柔地回应他,用自己的唇去描摹他的。他看见帝释天安静地闭着眼睛,眼睫轻轻地颤动,眼角却是潮湿的。为什么呢,他想,世间有那么多生离死别,有那么多痛与苦,人们偏偏为幸福与温柔落下更多的泪水。 他又想,倘若有一天帝释天将他忘了,他就再吻他一次,两次,一百次。直到他忆起这夜的月这夜的星这夜的灯火,以及月与星与灯火下两个少年人寂静却喧嚣的爱情。 …… “这圣子日夜高居塔上,如何同你们那小将军相识?”老者讲到一半,周遭已经围了一圈人,其中有人如此疑问。 另一人道:“此话有理,再者,便是他二人确有办法相见,你天域百姓又是如何得知?” “那自然是,亲眼所见。”老人不慌不忙喝一口酒。 帝释天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那些人讨论自己与阿修罗的往事。他回头去看,街上灯火通明,鬼域的上元夜同善见城的有几分不同?今时的月亮与当年的月亮,还是否是同一轮?远处的街对面,阿修罗正在排着队给他买他爱吃的莲花酥,那么高的人,站在人堆里格外显眼。帝释天恍惚着,又恍惚着,带他在山间跑马、拉着他穿过长街的少年,如今强大而令人安心,还要与他并肩,顶天立地。 “那日正也是上元佳节。”老人讲述起他的故事。 …… 圣子提着漂亮的莲花灯站在一旁,看小将军在花灯摊子老板的面前找遍了自己身上的所有口袋。 找了半天,终于得承认一个两个人都不太愿意相信的事实。 “钱袋丢了……”阿修罗有些赧然。 大约是方才二人跑太快,没注意将钱袋掉在路上了。现下街上人来人往,想回去寻是不现实了。帝释天鲜少出门,身上也并无钱财,二人平日都不是吃穿用度紧张的,如今竟然加起来都凑不出一盏手扎花灯的钱来。 “再找一找,会不会放在里面不常用的口袋了呢?”帝释天安慰道。 阿修罗不信邪,继续尴尬地翻找。一旁花灯摊子的老板面露不耐:“买不买?不买赶紧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眼见着阿修罗脸沉下来要跟这人拍桌叫板了,帝释天又放下花灯急道:“没关系的,阿修罗,不买也行……” “不行!”阿修罗把那花灯塞回他手里。“我今日一定要给你买!” 在心上人面前话说得硬气,对着那老板,阿修罗开口道:“老板,不如我来帮你招徕客人、卖这花灯?将这桌上的灯都卖完,可否抵他手中一盏?” 阿修罗信誓旦旦,想得倒美。却见那摊主摆摆手:“你往我这儿一杵,凶神恶煞的,怕不是把我那客人都要吓跑了!” “你这老头怎么如此不讲道理!”阿修罗气急,一回头来,就见帝释天也在一旁忍笑忍得辛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脸色沉下来,心一横,将两个手的袖口挽了,长袍下摆一掀,往那路中央站。帝释天见他这架势也是愣了半晌,连忙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卖艺。” (三) 那晚后来的事情,帝释天有些记不清楚了。 阿修罗的钱袋最后找回来了没有,他实在是不记得。他只记着来往的人很多,那夜的烟花很亮,他的少年一套拳法打得飒爽好看,翻一个空心跟斗,整条街都是欢呼叫好的。 再后来,有人认出阿修罗来。说他们善见的这位小将军武艺超群,又力大无穷,实乃栋梁之材。阿修罗打一会儿,转过头来看看帝释天,帝释天就提着那盏灯看啊看的,朝着他轻轻浅浅地笑。 他没见过战场的残酷。九州那么大,他却居于高塔之上与月和星为伴。是阿修罗带他看天地浩大,将世界捧到他的眼前。少年身上没带兵器,拳头在空中挥出声响来。他还记得阿修罗带他在山间跑马,骑那么快,风都追不上,他在战场上执长枪扬鞭策马的时候也会是这番威风样子吗? 人们开始议论起他们二人。圣子真容自然无人见过,百姓来来往往,看看阿修罗,又看看一旁的帝释天,猜测着这是哪家王公贵族的小公子。有人从头看到了尾,道小将军宁肯放下架子当街卖艺也要赠这位小公子一盏花灯,真心可鉴。又有人道,方才是在街尾见到他们二人手牵着手的。 叫好声不绝,却没几个人真掏出钱来捧场,倒是有人将手上拿着的花灯放到他脚边去了。阿修罗也不要,他只要给帝释天买他手里的那一盏。 帝释天看地上寥寥无几的铜板,在阿修罗不注意的时候转身回到那花灯摊子前。老板诧异的目光里他解下腰间的莲纹玉佩推到那人面前:“待会儿他来了,烦您告诉他,现在的这些钱已经足够了。” 那摊主鼻子里哼一声,嘟哝一句:“也不知现在的娃娃头脑里装的什么……” 天色已晚,街上人烟渐稀。零零落落的最后几个看客也走了,帝释天走上前去揩阿修罗额头的汗水:“累吗?” “这点把式,不累。”阿修罗答道。“赚了这些,够买这花灯吗?” 帝释天回过头去朝那摊主眨一眨眼,那人立刻从善如流道:“够买的,够买的。” 阿修罗就望着他的帝释天笑,他一笑,帝释天也跟着笑。身后的摊主举着圣子的随身玉佩对着光端详,那个高贵的、神圣的莲花纹样安静地刻印在其上。老人张大嘴巴,支支吾吾了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末了他又匆匆追出去,那两个年轻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有人问他忽然之间发什么疯,他举着那玉佩只反复喃喃道:“是圣子……” …… 长街上灯光零零落落,帝释天右手提着那盏莲花灯,左手被阿修罗牵着,两个人就慢慢地往回走。阿修罗方才耍把式卖力,手上汗津津的,但是帝释天并不在意。他忆起方才那个绵长的吻,又克制,又仿佛快要克制不住。 他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心情。 他不想回去那座塔了。 十八年。这十八年浑浑噩噩,我看星星看月亮,却好似从来没有活过。命运如同被谁拨动、偏移,从你奇迹一般出现在我的窗前那夜开始,所有的一切才有了色彩。阿修罗,我曾经觉得山间的溪流也很美丽,如果你不曾带我看过沧海。而我,是在遇见了你的那天,才成为一个完整的帝释天啊。 手上提着的花灯摇啊晃的,帝释天凝视着它,又很想闭上眼睛。 十天众毒蛇一样的目光下,他总是看到百姓们仰望他,朝拜他。人们在那座塔下虔诚地向他祈求自己的福祉,却从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要如何做。若我回过头去,阿修罗,若我对你说,我不要做那劳什子的圣子了,你能蒙住我的眼,带我去天涯海角么?我们不要那些枷锁、担子,像你拉着我的手,我们一直跑,一直一直跑,出了这城门一直往北去,天地那么大,哪里都有路可以走—— 帝释天再抬头去看阿修罗时,脚下已经生了根一般动不了,眼眶却是要红了。他只好慌乱地望天极快地眨一眨眼,硬将这泪水顶回去。阿修罗闻声也转过头来同他对上视线,“怎么了?”他问。 许多的思绪在脑海中纷纷乱乱地缠绕,再也理不清,有一瞬间帝释天甚至糊涂起来。 方才那些话,我分明已经很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说过了…… 末了,他却轻声叹道:“……没什么。” …… 那老者讲完最后一句,从袖中竟然真的掏出一枚玉佩来。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谁也没上前去看一眼那玉佩的真假。 帝释天沉默地闭上眼。若非今日故人阴差阳错来此,他大约不会再想起那年上元。十六是阿修罗的生辰,当年他同阿修罗说过的,到时要给他跳舞。但那年上元的第二天,他却没有等到阿修罗。他一个人在寝殿里等了几日,最终等来阿修罗来同他告别——是十天众调他远征琉璃城。 今日他方才明白,正是那年上元日他二人溜出去时候暴露了身份,小将军和圣子的故事传遍天域,自然也到了十天众耳朵里。以那些人的心机,自然看不得圣子身旁有任何助力,他们也是因此想要除掉阿修罗吧…… 那时兵荒马乱,而他被蒙蔽视听,一无所知。提着花灯的时候,他也未曾想那便是二人最后的相见。十八岁时他总想着来日方长,他们还有无限长的未来,可最终圣子却再也没有等回他的英雄,那一支舞,他也再没能给他跳了。 正沉思,一盏花灯却被放到他眼前。层叠的花瓣拥着当中烛火摇摇曳曳,那莲花的样子同五年前的一模一样。帝释天抬起头来,阿修罗一手捧着给他买的莲花酥,另一手提着那灯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笑。刚才路过,顺手买的,他说。 明明变了模样,经历了风风雨雨,当年的少年如今成熟稳重、坐拥天下,眼睛、发色,也都不相同的。帝释天却是恍然之间,又看见那个牵着他的手,在灯火阑珊处吻他的少年。 (四) 两个人面对着面坐下来。为防被人认出,帝释天戴了帷帽,又将面容遮起来。一旁老者故事讲完自然讨到了酒,他咬两口身上带着的干粮,将酒倒到碗里喝。 “听什么呢,这么入神?”阿修罗拎起茶壶来想给自己倒一杯,却见帝释天早已经给他倒好晾好了。 “陈年往事罢了。”帝释天答。 阿修罗沉默半晌,忽然道:“如今我却忽然懂你从前说过的一句话了。” 帝释天转过头来看他,碧色的眼睛透过帷帽的纱,看不清其中情绪。“哪一句?” “那时你说,若我是你,也会明白有许多事情是无法舍下的。” 帝释天细不可察地笑一声,问道:“那你觉得如今,我算舍下了还是未舍下?” 阿修罗答道:“自然是舍下了。”不沉湎于过去的那些走不出去的时光,选择正视眼前人,是舍下了。 他话说完又摇头道:“不对,不对。没舍下。”明明他知晓他就是阿修罗的那时候,也那般热泪盈眶地抱过来的,久别重逢,他从未忘记。 走出一段过往,却发现眼前人从未变过。命运作弄,好在兜兜转转他们最终好好地在一起了。两个人绕来绕去,各自都把自己绕糊涂了,于是都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一起走,这些事情便留到老了再说。 “如何?如今可信老朽这故事是真的了?”老翁喝一口酒,朝周遭围坐的看客道。 旁边一人便道:“便是真的,这天下又有谁人不知,帝释天大人现下是在天魔大人身边?” 大家也是都见了的,当年天魔踏平天域称王之时,是牵着帝释天的手的。 只听那老人嗤笑一声,道:“谁知他不是贪图其美色,强取豪夺?” 这话一出,周遭人皆噤了声,有好心的赶紧去捂那老头儿的嘴:“你不要命了?” 阿修罗听这一场闹剧只觉得好笑。他侧过头去看帝释天,想同他打趣两句,却见帝释天沉默不语。帷帽的纱后,一双眼中情绪翻涌,桌上的手却在不知觉间攥紧。 “天魔”行事并不张扬,无人敢接近,也无人敢挑战。他在鬼域人眼中尚且成谜,天域百姓心目中他的形象更是算不得什么仁慈之君,帝释天是知道的。人们惧怕他,敬畏他,在心中造出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天魔”来,就像当初人们在心中造出一个圣子,却无人真正关心他的所思所想,无人想要知道他真正是一个怎样的人。 蛛丝马迹,只言片语,他们随意揣测他。只因见过圣子心有所属,又因惧怕那位“天魔”,张口便是“贪图美色,强取豪夺”。 你们不知晓,你们怎能知晓?帝释天想。他会因一句梦呓而辗转难眠,会沉默地、克制地将我揽入怀中,会悔,会恨,会愤怒,会释然。他无数次在夜里将手覆上我的额头,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心意,他带我重新走过年少时的每一段回忆,告诉我过去只是过去—— 重逢以后,找回记忆以前,我却早已第二次爱上了你。 帝释天阖目不语,但周遭的议论并未停止,他自己都未察觉到自己已经下意识蹙眉。阿修罗并不在意,他看一眼桌上的花灯,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问:“若真如他们所言,你还会选择同我在一起吗?” 帝释天如梦初醒。“什么?” “若‘我’不是‘我’呢?” 若“天魔”不是“阿修罗”呢?若“阿修罗”真的死去了呢? 阿修罗以为帝释天会保持沉默或是责他问些无意义的问题,但是帝释天却轻笑一声,开口答道:“我还是会选择你。” 阿修罗挑眉,轻笑道:“这个‘我’,是天魔,还是阿修罗?” 帝释天也跟着笑,道:“你说呢?” 话说得像哑谜,两个人却是心照不宣。阿修罗一手撩开他面前的帷帽,白纱之后,一双湖水一般碧翠的眼眸与他相对而视。他凑过去吻他,呼吸交叠,唇齿磕碰,同从前一样不讲道理。 这是一个深沉而绵长的吻。帝释天想起许多个吻。善见城郊的星空下的,高塔之上夜里窗前的,亲密着却离心着的,各怀心事的,还有两心相知的—— 阿修罗放开他的唇,却并未放下那帷帽的纱。两个人一起裹在那纱里头,隔得极近地对视。帝释天望进他的眼睛,看到那里面自己的倒影。 许久他才听见阿修罗对他道一句:“那就别生气了。” (五) 哄是哄了,但不生气是不能的。 酒肆中人议论纷纷,有人相信,亦有人存疑。议论那二位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的风流轶事实在是件吸引人的事情,却无人知晓那故事中的人此刻就坐在他们中间,从头听到了尾,更无人相信那故事中他们啧啧称赞的小将军,与他们惧怕的不齿的夺人所爱的“天魔”,实则本是一个人。 帝释天饮尽了杯中茶,站起身来朝着那老者走去。阿修罗仍坐在那桌前,他去看他的背影,帝释天身形自然算不得高大,也比寻常男子纤细些,但却永远站得比所有人挺拔。 他在那人对面站定,开口问道:“老人家,您的故事我听了,那……圣子与小将军从前确是一对,但您又为何如此揣测天魔……大人?” 老人正喝得痛快,抬头见到面前这年轻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纱后的面容,唯有一双碧色眼睛灼灼好看,不知是谁家金尊玉贵不知世事险恶的小公子。他捋一把胡须笑道:“既然你信我所言是真,如今小将军已死,天域也早已为天魔踏平,这圣子却忽而出现在那人身边,不蹊跷么?” 这话一出,周遭人也纷纷议论起来。帝释天感到耳边人声纷乱,分明有些应和那老人的声音。 “您又怎知,他们二人不是两情相悦?”帝释天的声音清凌凌,不卑不亢。那“两情相悦”四字吐出时候,阿修罗在他身后抬起头来。 “小公子,看你衣着光鲜,怕是深居阁中不问窗外事吧?”老人继续道。“两国谁人不知那位天魔大人霸道又强势,一双铁腕短短四年将一盘散沙的鬼域治理成如今的样子。他想要的东西,便没有不成为他掌中之物的道理。” 这话似乎是在夸他了。帝释天下意识回过头去看阿修罗,后者轻咳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煞有介事地喝起来,嘴角的一丝得意却是遮不住了。 但老者又迅速补一句:“这样的人,怎能容忍身边人心有所属?怕就是强取豪夺,将其幽禁宫中做他笼中之鸟罢了!” 阿修罗愣了半晌,忽然觉得那人前半句说得也没错。 他当初确是无法容忍帝释天心中念着“别人”的,还因此醋劲大发,二人弯弯绕绕很是折磨了彼此一番。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些恼怒,刚放下的茶又拿起来喝了一口。 至于那后半句——二人共治这一年,帝释天确实少在百姓面前露面。不为别的,他日日夜夜投身政事,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夙兴夜寐,没空罢了。想不到如此勤政的君主在百姓心中反倒成了幽居宫中的金丝雀了,阿修罗觉得好笑。 “他——不是您所说那样的人。”帝释天抬起头来,语气异常认真。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说我移情别恋,说我庸碌无能,说我守不住天域一方平安,说我一介禁脔,都没什么关系。你们可以误解我,帝释天想。 却不能误解他。 他明明那样温柔。他的爱热烈却又沉寂,像星星月亮像上元夜的灯火——他是世间最好、最好的人。 那老人又大声笑起来,道:“小公子莫同我争辩了。看你年岁不大,难不成是崇敬那位天魔大人之威仪,心生仰慕?” “你!”帝释天的手攥得发白,他伶牙俐齿,蕙质兰心,何曾让人逞过这般口舌之快?周遭人听罢也哄笑起来,老人嗤笑一声摇摇头,又唤店家再来壶酒。“公子快回家去罢,莫要同老朽一般见识咯!今日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来讨一壶酒买个醉罢了!” 见他这样,阿修罗也坐不住。他起身去揽帝释天的肩,后者却不声不响地将他的手拍走。两个人隔着一层帷纱对视,末了,帝释天轻轻摇了摇头。 阿修罗皱着眉坐回去,他看着帝释天走到那老人面前放下一锭银子,缓缓开口:“老人家,今日您的酒我来请。” 老人奇道:“你便是请了我喝酒,我也不会去鼓吹那人一句!” 帝释天不语,在那老人对面撩衣而坐。店家送来几坛满满的酒,他取两个碗,给老人倒满,又给自己倒满。他举起酒碗向对方示意,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老人捋一捋花白的胡子,笑道:“小公子是要同老朽拼酒?” 辛辣的酒液让帝释天微微蹙眉,但他忍住喉咙的刺激,将酒硬是咽了下去。半晌,他放下酒碗道:“既然故事换酒,如今我要用酒买您的故事。” “哦?” “若我赢了,便请您将那故事重讲一次。”帝释天一字一顿,戛玉敲冰。 “圣子同小将军两心相知,而如今鬼域与天域的两位王——也两情相悦。” (六) 阿修罗背着人往回走时,上元夜的灯会已经散去了。 他双手护着背上醉倒的帝释天,那花灯也腾不出手拿,只好将它的灯杆别到腰间。怕人磕了碰了,他走得极慢,两个人在零落的灯市里慢慢往回挪,样子倒是滑稽得很。 帝释天不胜酒力,他是今日才知道的。左右他从不在他面前饮酒,原来也是酒量极差。亏他方才见帝释天那倒酒气势凌人的样子,真以为他能将在座的酒客们全喝倒——只一杯他就晕乎了。喝到第三碗帝释天倒酒的手已经摇摇晃晃,隔着帷幔他看见他眼角被烈酒辣出的眼泪,却还要咬着牙再去满上。那老头儿也被这架势吓了一跳,直直摆手朝阿修罗道:“快将你这朋友带回家罢!哎!也不知这么拼命是同我较什么劲呢。” 阿修罗去扶他,帝释天却不让。他又去看那老人,声音已经有些含混不清:“我不回!往后他……还要、处处说、你的不是……” 后半句话声音太小,除了阿修罗没有人听得清。话没有说完,人就晕晕乎乎往后倒去,阿修罗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接住他。帝释天的帷帽掉在地上,而看清他面容的老人放下酒碗,睁大了浑浊的眼。 阿修罗只沉声朝着那老人道一句:“抱歉。”见对方惊愕万分,他又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补一句:“不必让其他人知晓了。” 灯火阑珊,酒客也不剩几人,一场闹剧无疾而终。在那老人惊惧的目光注视中,阿修罗背起他的陛下沉默地离开了酒肆。他看帝释天的时候眼神那么温柔,像背起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像是一辈子、两辈子,所有的爱意都在这里。而后者伏在他肩头安睡,手紧紧攥在他身上的衣料,攥出一小团褶皱,仿佛松手了他便要乘着云彩飞走了似的。 阿修罗背着人走出灯市,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他抬头去望天上的月亮,忽然想起一个有月无星的夜晚。 那时雪停了,同现在一样。帝释天躺在他怀里,他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分不清自己胸口的钝痛是因为什么。月亮不说话,帝释天也不说话,他去看他月光下的面容,想起他唤“阿修罗”时的样子,又想起他最后倒在自己怀里时说的那句对不起。他又爱又恨,忽然很想将他从此囚锁在自己身边,两个人这样纠缠至死,又忽然很想放他离开,两个人彼此放过,从此山水不相逢。 他正沉在回忆的思绪中,背上的帝释天却忽而动了一动。 阿修罗就停下脚步将他放下来。“怎么?” 帝释天揪他的衣裳揪得更紧,静谧的街上,他听见帝释天喃喃道:“他、不是、你们、不能说阿修罗不好……” 明明酒量不好,偏要同人拼个高低,只为了给他争个说法。在他心里帝释天从来沉稳而喜怒不形于色,他聪慧过人,待人温和有礼,今日却为着小小的事情与人争辩。阿修罗心头化了蜜似的,只顺着他温声道:“好好,他不是,他很好。” 帝释天眼神迷离,又反驳道:“他不好!” 阿修罗被他绕得一头雾水:“哪里不好?” 帝释天噎了半晌,垂眸沉默。许久他才喃喃回答:“他那时答应我……上元看完了灯就来找我的。我要跳、跳舞……我等了许多天,然后他就丢我一个——呕……” 阿修罗只好替他捋一捋背,顺了好半天的气帝释天才缓了过来。一双迷蒙的碧色眼睛朝着他望过来,阿修罗心中酸涩,只答道:“是我错了,往后再也不会了。” 帝释天抬眸,又有些疑惑地捧他的脸颊问:“你是谁呀?” 问完这一句他便又倒在他肩上昏睡不醒。阿修罗又气又好笑,心跳却快了三分。 旁人怎么说都好。阿修罗想。 茶楼酒肆里流传的故事真真假假,好似三人之间真有那般爱恨交织、纠缠不休。可在那些口口相传而愈发离奇的传言背后,实则只有一个失而复得的故事罢了。 他听见背后的人均匀的呼吸,而后提步继续往回走去。雪已停了,脚步踩在新落的积雪上,留下一串并不孤单的脚印。他说,我是你的阿修罗。 (七) 夜里,阿修罗忽然听见身边响动,窸窸窣窣。 他睁眼,就看见帝释天已经坐起身来,扶着额头正望着床边的雕花发呆。 “喝那么多酒,头不疼么。”阿修罗问。 当然是头疼的,但帝释天没答这话。他脑子里仍然一团浆糊,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他盯着那雕花看,能把雕花看成真花似的,半晌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过身去问阿修罗:“今日是什么日子来着?” 阿修罗答道:“十五。”语毕他又忽而想起怕是早已三更了,又补一句:“不对,十六。” 话音刚落,帝释天猛地掀被下地。酒还没醒,他笨拙地穿上鞋子披上衣服就要往殿外走。见他走一步晃三步的样子,阿修罗急道:“你去哪?” “厨房……”帝释天推开门,被三更天的冷风激了个哆嗦。他刚迈出去一步,身上一沉,是阿修罗在他身后将披风围到他身上。 …… “你饿了,就唤几个宫人来给你做些夜宵,自己跑来厨房做什么?”阿修罗跟着帝释天来到厨房,看他东倒西歪地掀开这个锅盖,搬出那个菜筐。 帝释天晕晕乎乎地转过身来看他,碧色的眼里笼着一层雾,走了一路现在才意识到身后还跟着个大活人。他朝他摆一摆手:“你——你怎么也跟来了,回去,回去。” 阿修罗被他推了一把,没推动。他把那个在灶台边上胡乱忙活的人揪过来,恼道:“帝释天!你到底要做什么!” 夜深人静,阿修罗第一回这么大声说话,声音在空旷的小厨房回荡。帝释天似乎吓了一跳,他睁大眼睛看他,直盯到阿修罗都莫名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许久他才带了些难过地小声道:“我想给你煮碗面。” 长寿面。 阿修罗一怔,才想起来今日是自己生辰。 帝释天一手拿rou,另一手拿刀,切了半天也切不下薄片来。阿修罗在一旁看得着急却不能上手帮忙——帝释天严令禁止他插手。他见帝释天醉醺醺拿刀切rou片实在危险,只好朝他道:“不用切那么薄!” 帝释天回过头来:“为什么?” “……”阿修罗摸了摸鼻子。“我爱吃大块的。” rou切好了,帝释天又去拿菜。烛火下那菜刀寒光一闪,阿修罗赶紧又开口叫他:“别切菜了!” 帝释天纳罕:“不加青菜吗?” 阿修罗只好又硬着头皮道:“……不爱吃青菜。” …… 那一碗“面”摆在他面前的时候,阿修罗叹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小桌对面帝释天眼睛亮亮的,他看看他,又看看面,面有点坨了,面汤上漂着几片可怜的葱花,rou切得奇形怪状也不知煮熟了没,中央窝的蛋破破烂烂已经成了蛋花。 面对这一碗东西,阿修罗却认认真真地拿起筷子吃起来。晚冬的天气,那碗面腾腾地冒出热气扑到他的面上凝成水汽,让他有一瞬间觉得眼睛有些潮湿。他忆起儿时母亲还未去世时,她总是在生辰这天给他煮一碗面。母亲厨艺并不怎么好,帝释天也是,但他觉得世间所有的珍馐美味都比不上这面。 被爱者有资格骄纵。他又想起这话来。 此刻他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被爱的又何止帝释天。他看见对面人额头上的薄汗,白衣裳的袖口脏了,方才烧灶火的时候蹭的。鼻尖还有一点点面粉,金色的发丝贴在面上,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滑稽。 阿修罗感到有什么正在心口流淌。它是酸的、甜的、guntang的,他克制,但它沸腾与满溢,最终流过他心中每一个角落。他沉默地、安静地吃完面,又端起碗来将面汤都喝掉。筷子周周正正地放在空碗上,帝释天伏在桌对面望他,开口问:“好吃吗?” 他点一点头,见帝释天笑起来,又叹:“你啊……” 外头,月亮已经沉落下去一些,但冬日天亮得也晚。小桌上烛火幽幽照亮两个人的脸颊,帝释天抬眸看阿修罗,灿金的眼眸里映着火光映着小小的自己。 “阿修罗。”他说。“你知道吗。” 烛光下他缓步走到屋子的正中央去,西沉的月亮恰好从窗口透过一束清晖。帝释天高举手腕过头顶,好似掬一捧月光。广袖垂落,舞姿定势,借着月色他回过头去望他,眼里是三分的醉意七分的缱绻。 “我从前以为,这支舞我再也、再也不能跳与你看了。” 莲步轻移,翩飞的衣袖在月色与烛火间透出皎洁的光华。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帝释天跳舞,一年前的那次宴饮他也曾在金碧辉煌的殿中看他跳过。可那时两颗心隔着渺远的距离,他们一个迷茫不知来处,一个绝望只求归途。再见帝释天那一眼他是什么感觉呢? 帝释天极认真地舞,他今日是匆忙从榻上下来的,只胡乱穿了件寻常衣裳,此处更无当初大殿上华美的陈设与丝竹管弦。他们只在昏暗的小厨房里点一盏灯,借外头的月色照亮,像寻常人家的一对寻常爱侣,可这支舞却是真真正正地、独属于阿修罗一人的。 是了。阿修罗想起来。 再见他的那一晚,他忘记了自己的前尘往事,忘记了帝释天。 却没有忘记爱他的感觉。 他看到烛光拉长他的影子,投在青砖地面上,灵动如振翅欲飞的蝶,又挺拔如翠柏苍松。浅金色的头发被月色镀一层白霜,明与暗交界处他是唯一的颜色。白衣拂过窗棂与桌角,空地太小,帝释天只在桌边那方寸之地辗转腾挪,他们离得近,一个停步,两个人目光相接。 他看到帝释天竟然是笑着的。 最后一步落下,帝释天停在他身旁。他蹲伏在他膝侧,倦鸟归巢一般,不含妩媚不含情欲,只那么抬眸望他,望着望着那眼神就迷离起来,他有些困了。前半夜他喝了太多酒,这舞半醉半跳,没能跳太久他便站不动了。阿修罗垂眸看他,他忆起方才回来的路上帝释天说的那些醉话—— 原来这支舞,是他五年前“欠”了他的。 帝释天又软倒睡去之前,阿修罗俯身去接住他。他看到那人轻轻颤动的睫,忽然、忽然地很想吻他。 他凑近那张熟悉的面庞。他嗅到轻轻浅浅的莲花香气,与若有似无的一点酒味儿,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帝释天的,一声一声,此起彼伏,而后两个心跳逐渐成为同一个频率。他想起许多事,又终于想起那年上元他牵着他的手,于灯火阑珊处吻他时候他的所思所想。 那时他想,倘若帝释天将他忘了,他就再吻他一次,两次,三次,一百次,直到他记起他来,记起那夜的月与星与灯火。 “可你记着我,我却将你忘了。”阿修罗垂眸看怀中人,苦笑道。“我是天下最不好的人,你还为这么不好的人喝成这样。” 最后的最后,他去细细吻过帝释天的眉眼、鼻翼和唇角。他说,也是欠你的。 一片寂静中他听见帝释天梦呓般开口。 “……生辰快乐。” (完) 起笔于: 北京,2023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